我们把这洞里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其他的路。我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问四哥:“四哥,你之前不是说这洞像是有人住过吗?到底是什么情况?现在振振他们三个都不见了,不会是这洞里有什么古怪吧?”

四哥站定,看着我,眼神里露出责怪的意味。我脑子里只惦记着振振和吴球、死老头三个人的生死,也不想去理睬他那神神秘秘的一套了,语气也变得不客气起来:“你就说吧!这里就我们四个在,你还怀疑谁呢?”

海波哥疑惑地看着我,说:“雷子,你啥意思啊?”说完海波哥愣了愣又说:“老四,你有啥事瞒着我们不成?”

四哥摇摇头,望向哑巴。哑巴看了我一眼,然后冲四哥点了下头。四哥那表情好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说道:“我们进到这洞里就发现墙壁上放着那根蜡烛和火柴,可是怕大伙害怕,我没有跟大伙说。”

海波哥明显有点儿生气:“你怎么这么大的事都不告诉我们呢?你看看,现在整得丢了三个人。你早点儿说,咱也好让振振他们几个留个心眼啊!”

一个沙哑的声音在海波哥背后响起了,居然是哑巴开口了:“海波,这不是老四的意思,是我要他不说的。”

四哥对着哑巴沉声喊道:“兵哥,你……”

哑巴冲四哥摆摆手,说:“没事,就雷子和海波在,他俩应该没问题。”

海波哥目瞪口呆地盯着哑巴:“你……你……你是谁?”

哑巴对着海波哥微微地笑了笑:“海波,我是哑巴。只是我一直以来没有开口说过话。”

海波哥往后退了一步,盯着我们三个:“雷子、老四!你们也都一直知道哑巴会说话?”

四哥点点头说:“我进到林子后才知道哑巴的身份,雷子和你一样不知情。”说到这儿,四哥冲我和海波哥望了一眼:“只是希望你们不要怪咱,我和哑巴是有苦衷的。”

海波哥明显有些气愤:“有啥苦衷不能和大伙说呢?难道咱兄弟几个和你俩就不是兄弟,就是外人?老四,看来我陈海波是瞎了眼,就差没掏出心来给你们了,到头来你们压根儿就把我海波当傻子!”

哑巴大步走到海波面前,低沉着声音说道:“海波,我们一直瞒着大伙,是我们不对,但我和老四确实有苦衷。”哑巴伸出一只大手,搭上了海波哥的肩膀:“海波,我的真名是郑大兵。”

海波哥当场就变了脸色:“你说啥?你说……你说你是郑大兵?就是三年前……三年前逃走的郑大兵?你不是叫戴宗民吗?”

哑巴一听到“戴宗民”这名字,身子抖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现在在战俘营叫戴宗民?谁对你说的?”

海波哥又往后退了一步,把哑巴搭在他肩膀的手甩了下来:“是一个伪军看守说给我听的。你到底是谁?郑大兵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

我在旁边听得摸不着头脑:“海波哥,你之前就认识哑巴?”

海波哥继续往后退了,站到了我的身边。“我听说过他,三年前也有八个战俘从远山战俘营跑了出来,为首的就叫郑大兵。”说完海波哥指着哑巴,手指还在抖动着,“而现在哑巴说他就是郑大兵,但鬼子和伪军却说郑大兵三年前就已经死在这远山了,那现在你说你就是三年前逃跑的郑大兵,难道是鬼不成?再说……再说就算他三年前没死,又回到了战俘营,难道鬼子和伪军就没人认出他来?”

哑巴依然站得笔直地面对着我们:“海波、雷子,多的解释我也不想说。你俩自个儿琢磨下我哑巴做过啥对不住你们、没屁眼的事儿没?做过,那就把我当个外人就是了;没做过,那我还是你们的兄弟哑巴。”

四哥也插话进来:“海波,我俩确实有苦衷。但对你和雷子我们还是放得下心来的,要不兵哥也不会跟你们开口。”

海波哥冷笑道:“不开口可以啊!不开口一直瞒下去就是了。现在死了个大鸟,死老头和振振、吴球也生死未卜。现在你哑巴和赵老四蹦出来说有苦衷,难道还有啥苦衷比几个兄弟的命还重要?”说着海波哥的双眼湿润了起来:“哥儿几个信我陈海波,信你赵老四,跟着咱俩不要命地逃出来,图个啥?就图个死得不要那么窝囊。都已经把命交给了咱,你赵老四还要瞒着大伙玩小心眼儿。雷子,我们走!跟着海波哥去找振振他们去。这两个兄弟,咱交不起!”

说完海波扭头便往水潭边走,我迟疑着。海波哥扭过头来叫道:“走啊!你还想跟着这两个有苦衷的家伙去做啥大事业吗?走啊!雷子。”

“站住!”哑巴那沙哑的声音低吼道,“海波,你听我再说几句话再走成不?”

海波哥还是背对着他们,但步子却停了下来,肩膀一耸一耸的,看得出他气得不行。哑巴一字一顿地说道:“我郑大兵没有把任何一个人不当兄弟看,只是这远山里的事关系到咱整个中国四万万同胞的生命。”

哑巴声音放平和了下来:“海波,你是1931年鬼子打沈阳被俘的。我郑大兵认你是条汉子,刚才说出去偷盐为什么想要带上你,就是想出去了和你说这事。东三省没了,亡国奴做了十年;北平没了,南京没了,中原都是鬼子的了。咱关在这远山里,心里就好受吗?不要以为咱现在离开了战场,中国军人的责任咱肩膀上就没了。海波、雷子,你们还都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军人,就算外面以为你们死了,也是个牺牲了的军人,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英雄。”

说到这儿,哑巴声音哽咽起来:“这么多年,远山里拉进来一批,又拉出去一批,小鬼子难道是舍不得那几颗子弹,留着咱的命?想吧!鬼子不可能是真把咱当个菩萨供着,你们以为拉走的就还会活在这个世界上吗?甭想!我郑大兵很多事情确实没对你们说,赵老四和我一样,我俩压根儿就没想活着出这远山,咱就只是想弄明白这远山里到底藏着多少秘密。白天你们看到了,小鬼子窝着的那个村庄,那村庄底下又到底是什么个道道,你们想过没?海波!雷子!你们要走,我和老四不会拦着。但算我郑大兵求你们了,想想死在鬼子枪口下的弟兄们,想想我们那些被小鬼子糟蹋的闺女!趁着咱还有一口气在,搅和了鬼子在这远山里的秘密,也算咱为咱国家做的最后一点贡献吧!”

说完这些,哑巴一扭头,抬起手擦自己的眼角。四哥站在旁边,脸也是铁青的,牙咬得死死的。海波哥缓缓地转身过来,也是泪流满面:“大兵、老四,如果哪天我陈海波发现你们是在骗我,我拼着这条命也要了你们的命!”

说完海波哥走到我身边,搭上我肩膀:“雷子,只要郑大兵和赵老四是在做着正确的事,咱就留下帮忙。否则……”

我也搭上海波哥的肩膀,打断他道:“海波哥,别说了!”

四个人站在山洞里一声不吭,四周也死寂一般。沉默了很久,海波哥突然冲四哥和郑大兵喊道:“行了,接下来怎么办?有主意的是你们两位,赶紧想想吧!”

气氛到此才算好了点儿。郑大兵也转过身来,冲我和海波哥挤了个苦笑出来。四哥说道:“接下来我们还是必须找到振振他们三个。”

我也冷静了下来,心里寻思着话似乎都挑明了,也应该啥话都能说了吧!便抬头对四哥说道:“不会是他们三个中间的那个可能存在着的日本人整出了啥吧?”

“日本人?”海波哥扭头看着我,“你的意思是咱队伍里有日本人?”

四哥点点头,看了哑巴一眼,然后扭头过来,对着海波哥说道:“是有日本人。兵哥三年前逃出去,带着那八个兄弟进到远山这林子里,就是被队伍里的日本人给害了。”

我和海波哥都扭头去看郑大兵,郑大兵将头扭向一边。“是的,当年咱那几个兄弟,都个顶个是好样的,如果不是里面有鬼子的奸细,咱兴许已经整明白了这远山里的秘密。唉!”

海波哥问道:“你们三年前逃进这远山里,发生了什么?说出来给我们听听。”

郑大兵还是没看我们,头始终扭到一边,似乎不想我们看到他那因为回忆三年前而流露出来的异样眼神:“海波,还是之前那句老话,我有苦衷,很多事原谅我不能告诉你们。总之,三年前咱那些兄弟在远山里死光了,就是因为该死的鬼子奸细。所以我从那时候才知道,其实每一个监房里,都有一个鬼子的细作。这几年我憋着不吭声,躲在角落里,挨个儿地观察,但真看不出哪些人是奸细。每半年就换一次号房,再加上时不时又进来两三百人,又出去两三百人,真看不出哪些人是潜伏在我们中间的日本人。”

海波哥似乎陷入了思考,半晌,他抬头对着郑大兵说道:“那照你这么说,我陈海波就最像是日本人安排进来的奸细。我在这鬼地方关了快十年了,但一直没有被拉出去。”

四哥说话了:“你自然不是,你是东北讲武堂黄显声将军的嫡系,这点我早就知道了。黄显声现在投共,被扣押了,这点也是我一直不敢争取你的原因。当然,你被俘时黄显声将军还没有被俘虏,所以我个人觉得你应该是可靠的。只是上峰有点儿不放心罢了。”

“上峰?你们还有上峰?”我打断了四哥的话。战俘营里我们国军士兵完全是一盘散沙,分成各种地方帮,或者桂系川军之类的。如果说进到了战俘营后还有一定的组织性,必须承认只有共产党的那些兵,私底下还成立了党支部什么的。现在从四哥嘴里说出“上峰”这么个很久没有接触的名词,就着实让人觉得新奇。

四哥点点头说:“是的!我是国民政府安排进入远山战俘营的……”

“老四!”郑大兵打断了四哥的话,“你说得太多了。”

海波哥一听郑大兵这话,明显地就来火了。“你看!又说要我和雷子相信你们,现在又说半截留半截。是个啥计划直接说出来啊!得了!咱还是外人!”说完海波皱着眉,头扭到了一边。

我望向四哥和郑大兵,四哥无奈地对我摇摇头,郑大兵沉声说道:“请理解我们!”

我在他们的眼神中,似乎隐约地看到了一种因为有理想、有信仰而变得像火一样闪烁的东西,心里不由自主地一热。我走到海波身边,拍拍海波哥的背说:“海波哥,到时候四哥和郑大兵会对我们说的。毕竟……毕竟我和你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他们。”

海波哥扭过头来,说:“行吧!雷子,哥信你。”然后海波哥对着郑大兵和四哥说道:“这洞里没人,也没其他的路出去。我看咱现在进林子里去找找他们吧?”

四哥和郑大兵冲我和海波哥感激地点点头。四哥说道:“万一他们只是自己出去转转,或者被那鬼娃娃吓跑了,一会儿应该会回来。咱要不分两拨,我和兵哥出去找他们,你和雷子在这候着。”

海波哥摆手,说:“那绝对不行!”说到这儿,海波哥犹豫了一下。“我也不管你和郑兄弟还有没有把我海波当个虚长你们几岁的大哥来看,但总之现在我不希望再看到任何一个弟兄出事。已经丢了仨了,你俩再一出去,是想急死老哥哥我吗?一路上都是老四你在指挥,现在听一次我的安排,咱窝在这等他们仨,等一会儿还不见他们回来,我们再合计。”

四哥眼神一热,说:“行!就听海波哥你的!”

郑大兵迟疑了一下,但似乎也被海波哥这暖和和的话感动了,说:“那我把火再弄大点儿,咱烤烤衣服,就算等会儿还要下水,也别着凉了。”

至此气氛才算缓和过来。我们挨着火坐下,郑大兵看了我和海波哥一眼说:“但答应我一点,等会儿振振他们仨进来,不要说出我的身份。我还是当我的哑巴。”

我和海波哥点点头,海波哥问四哥:“你刚才说黄显声黄长官被国民政府控制了,是怎么回事儿啊?张少帅那事我听其他的战俘说过,说是因为他和共军走得近。黄长官是怎么受牵连的?”

四哥摇摇头,说:“我只是军人,不想太过问政治。国共分分合合那档子事,我辈本也管不着,但黄显声将军应该是投了共军,唉!蒋委员长到底想些啥,咱真的不能理解,国难当头,始终还要分出国共两家来。就说杨虎城将军吧,和黄显声将军一样,就是想好好地打日本,可就是因为和共军走得近,现在全家被关在重庆一个秘密机构里。这辈子看来都没机会出来了。”

海波哥低下头来:“唉!咱这东三省啊……如果张大帅不死,绝不会落到小日本手里。少帅……少帅也是个窝囊废。当时‘九·一八’之前,黄显声长官专程去找过少帅,说鬼子可能有动静。可少帅每天抱着那杆大烟枪,根本就不当回事。”

我来了兴趣:“海波哥,这会儿也没啥事,要不你给咱说说你们沈阳警察当年打鬼子的事听听呗。”

海波哥叹了口气,慢慢地说起他当年在沈阳的故事来。

1930年,东北讲武堂炮科出身、已经担任旅长的黄显声,却被任命为辽宁省

警务处处长,变成了警察。当时东北军上下已充分感到东三省和日方冲突的危险,但是又缺乏和日军正面对抗的勇气。一旦发生危机,希望避免正规军之间的冲突。这时,作为非正规军的警察力量就可能成为两军之间的缓冲。委任黄显声担任这个职务,是因为张学良希望他的精明干练可以在中日发生冲突时最大限度地控制一线局面。其实张大帅没有被小鬼子炸死时对张学良讲过对付日本的办法:召集各县的警察局长开个会,动员人力,一夜之间就把南满铁路的铁轨都埋到了地底下。然后二十万东北军主动攻打驻在大连的一万五千日本兵。“咱干吗要怕小日本呢?”张大帅这样说过。

九·一八事变,东北的军人都说整个东三省就只有两个明白人,就是辽宁省长臧式毅和辽宁省警务处长黄显声。九·一八事变前,臧省长曾多次苦苦警告张学良日军即将动手,并派黄显声专门跑到北平去见少帅报告危险,张少帅那时吸毒又加上染了伤寒,在北平协和医院住院,思维和精力都不充足。回复依然是要求镇定!万一打起来不抵抗,等待《九国公约》签字国的调停等等。

臧省长自知无力回天,在九·一八事件发生时悲愤地让东北军参谋长荣臻“赶快出去调兵遣将收复沈阳吧”,自己则以地方官必须死守地方为理由不肯离去,后绝食未死,被日军拉入伪政府,未保晚节。

黄显声却始终有着自己的主张,九·一八事变前的八月底,他已经通过当时的警务督察长熊飞弄到日军情报,知道事变即将发生,黄显声不肯坐以待毙,回沈阳后当即下令将下属五十八个县的警察队扩充成十二个总队,并发放枪支弹药。这批枪支成了之后东北各路义勇军中的主要武器来源之一。

后来的东北抗日义勇军中,原东北的警察人员占了相当高的比例,而且多位著名的义勇军指挥官都是原东北警察出身。而黄显声对沈阳的警察也进行了充分的部署,将两千名警察组织起来,编成一个总队并发枪,自己从九月初即昼夜不离办公室,随时准备应变。所以九·一八事变刚刚发生,他率领的警察总队已经离开机关,投入抗击之中。

海波哥当时是沈阳市区的一个警察小队长,也是因为黄显声提前一个多月的正确估计。所以九·一八事变发生的第一时间,小鬼子川田中队袭击北营的同时,海波哥就带着下面的几十个弟兄冲到了沈阳城门口,整装待发地恭候着小鬼子对沈阳的袭击。

前线的战事不时地反馈过来,北大营一万多人的东北军,却被只有五百人的鬼子打得撤退了。警察部队的东北汉子们着急地骂起娘来,海波哥的一个部下骂道:“难道又是少帅的命令,不准大伙抵抗?难道少帅真要把咱东三省送给小日本?”

与此同时,南营传来噩耗,鬼子的第二师步兵第二旅第二十九团也顺利地击退了南营守军。面对黑压压地拥向沈阳城门的日军,沈阳警察们咬着牙,对小鬼子扣动了扳机。无奈的是毕竟不是正规军队,很快城门就被日军攻破。沈阳警察在黄显声的带领下,和小鬼子进行了激烈的巷战。海波哥和他那群老兄弟当时只有一个想法:沈阳丢了,从此都要做亡国奴了。宁愿死,也不能把老祖宗的黑土地让给日本人。

和沈阳警察们一起顽强抵抗的还有沈阳讲武堂的学生兵。那些孩子,嘴上的绒毛都没长齐,很多人连枪都没有,就抱着一把大刀,神色肃穆地站在海波哥他们这群平日里作威作福的警察身边。而在这国家危难时刻,平日里如混世魔王一般的沈阳警察们,也都没有一个犯怂,始终肩并肩地守着沈阳城。尽管狼狈不堪且战且退,但就正如海波哥一个手下说的那样:“咱沈阳的百姓放纵了我们这么多年,现在总也轮到我们回报沈阳百姓的时候了。”

一个个地倒下,一次次地后退。到9月19日凌晨,传来了黄显声处长要求全部警察队和讲武堂学生兵撤退锦州的命令。当时很多老警察和学生兵都哭了,不管以前认识还是不认识的,都互相抱着“嗷嗷”地大哭。那一晚肩并肩地流着血,可坚持的结果等到的却是要放弃抵抗,撤退的命令。

很多人没有服从命令,选择了留在沈阳城里继续抵抗,而大部分的警察和学生兵都离开了沈阳,这些本来不是军人的士兵,便是东北抗日义勇军的前身,其中就包括邓铁梅、王凤阁、高玉山。选择留下的警察和学生兵,惨烈地用血肉之躯开始了对战日军开进城的坦克。

海波哥是这样说的:“当时我们很多人都没见过坦克,只见那夜色中黑压压的一个大家伙开了过来,弟兄们都举起枪对着那大家伙扣动扳机。甚至那些讲武堂的娃娃,背着刀冲上去,对着那大家伙用大刀砍着……全死了……全部死光了。那坦克一开炮,我身边十几个兄弟,被炸得到处乱飞。我摔到了沙包上,再睁开眼睛时,小鬼子的枪已经对着我的额头。我就是这么稀里糊涂地被小鬼子逮住的。”

说完这些,海波哥重重地低下头去,神色黯淡。我和四哥、郑大兵心里也都一股股地泛着酸楚。东三省沦陷,拉开了日军侵略中华的帷幕,也拉开了一干中华儿郎浴血抵抗的英雄诗篇。东北沦陷十年了,义勇军就在丛林里耗了十年。人一辈子又能有几个十年呢?

我们沉默地围着火堆,等待着离奇失踪的弟兄,但我们的思想却已飞到了被战火焚烧的中华大地。

郑大兵沙哑的嗓音打断了我们的思绪:“海波,你的意思是你在1931年9月就被俘送到了远山战俘营吗?”

海波哥点点头,说:“先是在沈阳日军宪兵队关了一个月,然后就送到了这里。当时第一批送过来的战俘只有一百来个,都是东北军的弟兄。那时候我们私底下还聊,说小日本居然还遵守《日内瓦公约》,还算把我们当人对待。后来几年陆陆续续关进来的弟兄说起,被俘的中国士兵一般都是被集中屠杀,或者送去挂着战俘营的工地折磨死。我才知道,小日本就只有远山这一个战俘营是按照公约来执行的。”

郑大兵又问道:“那你们第一批关进来的弟兄们现在在远山战俘营的还多吗?”

海波哥摇摇头:“很少了,小鬼子到1933年年初开始从远山战俘营往外拉人,也挺奇怪的,完全没有规律,有时候关进来才一两个月的就带走了,但大部分都和我们四号房的一样,都有个三五年。像我这种关了十年都没带走的,也还有十几个吧。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郑大兵点点头,没再吱声。四哥却冷不丁地问道:“海波哥,你是沈阳人吧?”

海波哥点头,说:“是啊!全家老小都在沈阳城。怎么了?老四,你突然问我这话什么意思?”

四哥微微笑笑,说:“没啥!我只是问问罢了。”

海波哥叹口气:“唉!也不知道她们现在怎么样了?听说小孩子现在都上日语学堂了,我都害怕我那两个孩子跟了鬼子姓,忘记自己是中国人了。”

四哥小声地说道:“只要你没忘记就可以了。”

我听得很清楚,海波哥似乎没听到,郑大兵也应该听见了,快速地开口了,似乎是想故意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我看也等了这么久了,咱还是出去找找吧?”

我们几个都点点头,站了起来。海波哥问道:“万一他们三个又回来了怎么办?找不到我们他们可又开始急了。”

四哥迟疑了一下:“那要不要留人下来。”

郑大兵摇摇头:“一起吧!海波哥说得很对,就剩下咱四个人了,再走散几个,那就真麻烦了。”

我和四哥、海波哥都点了点头。我找了个白色的石头,在水潭边的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上“我们出去找你们了!见字留下”。

海波哥站在郑大兵身边,却突然冲着四哥和郑大兵问道:“刚才忘了问你们俩了,你们真的只是在洞里看到了蜡烛和火柴,没有其他东西吗?”

四哥点点头,说:“就只有蜡烛和火柴。”

海波哥“嗯”了一声,说:“可别到这关头了,你们还瞒着我们啥啊?”

四哥脸色变了变,郑大兵上前拍拍海波哥的肩膀,说:“这洞里的事确实没瞒你们了。”

海波哥似乎还要说些什么,我主动打断了他:“海波哥,他们不想说的就别再问了,先出去找找振振他们三个吧!”

海波哥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四哥可能也是故意想要让这有点儿尴尬的场景早早结束吧,自个儿先下了水,说:“赶紧出去吧,看他们仨在外面有没有啥痕迹留下。”

我和海波哥、郑大兵便都下了水,朝洞外游去。

出了洞,外面又是个艳阳的日头照着。九月的清晨虽有点儿凉,但那阳光晒到我们湿漉漉的衣裤上,有种舒服的感觉。我们跨过那条小溪,海波哥便问道:“咱去哪里找呢?这洞口到处是水,还真看不出有脚印。”

四个人还真没方向了,互相看着,最后我和海波哥都望着四哥,等着四哥下命令。四哥有主见,并且也是见过大世面、上过大战场的。谁知道四哥却没有说话,他反倒扭头看着郑大兵。

郑大兵没有注意到我们仨都看着他,抬头往远处眺望。我们顺着他眼光望出去,林子还是如之前一样,但感觉好像多了点儿生机,仔细看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对来。

我最先反应过来:“嘿!好像这片林子有活物啦,那林子上方飞的,不是鸟吗?”

四哥和海波也看到了,都很激动,海波哥说:“就是啊!奶奶的,在这林子里逛几天,感觉很是瘆人,看到的也都是死家伙。今儿个算天开眼了,总算看到了活物。”

四哥扭头对着郑大兵问:“兵哥,这是怎么回事啊?难不成现在这块林子和我们之前走过的林子不一样吗?”

郑大兵眉头皱得紧紧的,扭过头来:“你们问我我问谁呢?三年前我们进这林子就没熬过两天,那两天也一直是暴雨。只看得到活的,除非人死了就……”说到这儿,郑大兵硬生生地把到了嗓子眼儿的话生吞了下去,连忙扭过了头去。

海波哥追问道:“人死了就怎么着了?说来听听呗!”

郑大兵没有回头,又四处往远里望去:“人死了就死了啊!埋了啊!还能怎样?难道还会跑了不成?”

海波哥扭头看了我一眼,露出个对郑大兵很不满的表情。我装作没注意,学着郑大兵往远处望去,希望捕捉到什么。

突然,四哥指着我们身边的山崖顶端喊道:“快看,那是不是个人影?”

我和郑大兵、海波哥都忙抬头往那山崖顶望去。只见崖顶大概一两百米高处,一个灰色模样的人影在迅速地移动,并且是一直挨着悬崖边跑着。动作不慢,但也没有像鬼娃娃那么恐怖的速度。灰色人影在那崖顶一溜烟地朝前跑着,郑大兵低声说道:“过去看看!”

说完他第一个朝着那人影过去的方向跑去。我和四哥、海波哥也在后面追上,但实际上我们就算能跟得上崖顶那灰色人影的步子,可对方在一两百米的高处,我们在崖底,也无法到达那人影奔向的目标。只是在目前完全不知道下一步需要怎么办的当口,发现一个这样的人影,似乎总能挖掘出点儿什么吧。

我们一边跑,一边抬头望着那人影。首先可以肯定的,看那人的身高体形应该是个成年人。当然,也实在是隔得太远,男女分辨不出来,只能从那跑步的姿势看,男人的可能性比较大。我暗自分析得出的结果是:上面那人绝不是小鬼子。因为他那衣裳模模糊糊的应该是灰色,而不是鬼子兵的土黄。最重要的一点,从林子里目前的状况看,躲在暗处的鬼子人数应该不少,是鬼子的话那就不需要像这般慌慌张张地跑动。

跟了有四五里地,上面那人停了下来,背对着我们。我们四个往后稍微退了点儿,望上去感觉崖顶那人似乎前面没路了,正站在悬崖边在想着什么。海波哥低声问道:“咱要不要冲他喊一声!”

四哥摇摇头,说:“先看看再说吧!”

我扭头看郑大兵,寻思着这神秘的大个儿接下来会怎么办。只见郑大兵脸色不是很好看,咬牙切齿一般地盯着上面那背影,握枪的那个手微微抬着,似乎随时就要举起来,对着上面那人影开枪。我忙冲郑大兵说道:“哑巴……哦,兵哥!你怎么了?”

说到这儿,上面那人影大吼一声。我忙抬起头,只见那灰色人影吼完,然后对着前面跳了下去,身影迅速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

海波哥说道:“这孙子不会是跳到悬崖下面去了吧?”

郑大兵的脸色还是很难看,四哥也注意到了,关切地问道:“兵哥,你怎么了?”

郑大兵低下头来,眼珠子鼓得很大,瞳孔似乎也在微微放大,话却说得断断续续起来:“不可能……三年前……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四哥连忙走上去,搂住了郑大兵的肩膀,说:“兵哥!怎么了?那人你见过?”

郑大兵推开四哥的手。“没啥

!没啥!”说完郑大兵往前面看了看,说,“我们继续朝前面去吧。上面那人似乎是有目标的,咱也赶到前面去看看是啥好东西让那家伙发了疯一般地跑。”

我迟疑了一下,说:“那我们不找振振他们三个了?”

奇怪的是,一直最关心手下弟兄的海波哥也在我耳边说道:“兵哥说得很对,咱还是先过去看看是不是有什么情况!再说……”海波哥拍拍我肩膀:“弄不好振振他们也在前面看热闹呢。”

四哥却又往郑大兵身边挨了过去,沉声说道:“兵哥!那上面的人影你认识?”

郑大兵没有回头,没有理睬我们大踏步地往前走去,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我也不肯定……只是感觉有点儿像!”

很快,郑大兵回过头来,表情恢复得正常了一点儿,看四哥的眼神隐约透着点儿对刚才失态的歉意:“感觉……感觉有点儿像三年前我带出来的一个弟兄。”顿了顿,郑大兵继续道:“只是,那孙子三年前已经死在我面前!如果他没死的话,我也会亲手弄死他。”说完这些,郑大兵眼神中闪过一道精光,往前面大踏步地迈开了步子。

我们急忙跟上,我不知道海波哥当时心里是怎么想的,但是我却为哥儿几个现在这么冒失地往前冲而着急。毕竟,郑大兵和四哥有太多东西隐瞒着,而现在郑大兵因为愤怒或其他什么情绪而带我们走上的这条路,让我完全没有了信心。

四哥也没吭声了,跟着郑大兵朝前走去。海波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也急匆匆地跟着他俩往前走,似乎振振他们三个人的生死现在不是他最关心的事了。我一个人跟在最后,心里忐忑不安。甚至于有一种预感,好像我们前面的遭遇,会让我和我的弟兄们有一场生与死的诀别。

我们几个沉默地挨着悬崖走了一两个小时。很奇怪的是这一路上,郑大兵没有和之前一样,在身边的石头上留下记号。我暗地里想可能是因为这么一路走,反正是挨着山崖,并且脚下有条挨着山崖流淌的小溪,也能够引导我们走回之前的山洞吧!当然,我还有另一种猜测,那就是因为看到那崖顶的人影,似乎激起了郑大兵内心深处的愤怒,让他乱了方寸,没有和之前一样缜密的心思了。

空气越来越潮湿。之前大伙对于这林子深处有瀑布的假设,在被一步步地证实。因为我们耳边由小到大,“哗哗”的瀑布流水声在越发变大。到最后甚至互相间说话都要扯着嗓子,水扑到脸上都慢慢变成了水滴,往下流。

果然,在又走了半个小时后,我们左边的山崖狠狠地拐了个弯,我们往左边望去,一个从一两百米山崖上轰然流下的瀑布,出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前方的路也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水潭,瀑布流下后,又朝着我们正前方汇成一条河流,奔腾而去。我们所一直沿着走来的那条小溪,不过是这巨大的水潭旁的一条小支流。

我们四个人站在那水潭边都愣住了,为眼前这大自然的壮观而倾倒。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四哥对郑大兵说道:“兵哥,现在怎么办?”

海波哥却提前插话进来:“绕过去啊!继续绕着山崖走,看会不会有路去崖顶。”

郑大兵没有说话,而是死盯着那巨大的瀑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便冲他们说道:“我看还是回山洞去吧!万一振振他们找不到我们可要急了。”

海波哥再次反常地对我说道:“振振他们三个大活人,不会有啥事的,看兵哥怎么安排吧!”

郑大兵却伸出手指向瀑布深处:“看,那里面是不是有东西?”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那瀑布比较稀的地方,有一个若隐若现的黑漆漆的凹洞。因为我们站在亮处,对于里面自然看不清楚,但似乎那洞不浅,因为隐隐地,里面有着葱绿的颜色,证明还有植物生长着。

四哥声音听起来有点儿激动:“兵哥,你不会觉得这里就是……就是那入口吧?”

郑大兵扭过头来,看了我和海波哥一眼,迟疑了一下后,对四哥摇头,说:“我不能肯定,但应该不是,因为水潭这边没有日军军方的痕迹。”

海波哥便问道:“你们在说啥?怎么我一点儿都听不懂?”

四哥回答道:“也没啥!就是觉得这里是小鬼子一个秘密机构的大门。”说完四哥往水潭走去,看那架势似乎真要下水。

我几步跨上去,对着四哥喊道:“四哥,你疯了!这你能游得过去?”

四哥回头冲我笑笑:“傻了吧!我们从这侧面游过去试试啊!”

“从这侧面也会被冲走啊!”我伸手拦在四哥面前。

郑大兵没有往水潭走,反而径直往那没有瀑布流下的山崖拐角走去。

我们仨傻傻地看着他,只见郑大兵在山崖边找了一会儿,最后抓住了几根看上去比较粗壮的藤。藤都有一两百米长,甚至想象不到是不是直接就是从崖顶延伸下来的。郑大兵先试着把藤提了提,然后低吼一声,居然把那几根藤硬生生地扯了下来。

我们看得目瞪口呆。要知道,这种在悬崖爬满的藤,都有大拇指那么粗,并且不是由一条根固定在泥土里,长到哪里,便在哪里扎几条根须进去。凭我们普通人的力气,连扯断一根都有点儿困难,可能要一两个人合力才能做到。而郑大兵一咬牙,一次就扯了几根下来,这般子力气,可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郑大兵拖着那几根藤,扭头朝我们走过来。见我们仨都张嘴望着他,微微地笑笑,说:“我就一点儿力气罢了。”说完郑大兵把藤往自己腰上绑,我当时以为他是要绑好自己,然后他先下水试试看能不能游过去,万一冲走我们还可以把他拉回来。四哥估计得应该和我一样,我俩都上前帮他绑了个结实。然后郑大兵看看我们仨,说:“我先游过去,等会儿我拉你们进去就是了。”

我和四哥、海波哥都点点头,然后郑大兵往后退了几步,再对着前面一冲一跳,直接跳出去五六米远。因为我们是站在水潭和山崖拐角的地方,郑大兵这一跳过去五六米后,距离那瀑布的中心就只相距十米左右的距离了。

那位置也正是水流最急的水潭中心,让我们更加吃惊的是,只见郑大兵浮起来时,距离他下水的位置又已经前进了两三米。然后……然后他顶着那往他身后冲去的轰轰汹涌的激流,朝前方缓慢地前进了。十米……九米……八米……

越来越近,最后,郑大兵被那从头顶冲下的瀑布打到了水里。我们握紧着手里那几根藤的另一端,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出。几分钟过去了,郑大兵并没有在水潭中浮出来,好像被打到了瀑布底下去了一般。

四哥骂道:“娘的!可能出事了!”说完抓起那藤便往回拖。

我和海波哥也回过神来,帮着四哥拖那藤。谁知道待那藤悬空了,绷紧了,却拖不动了。

我们三个互相看看,然后一起抓着那藤,用力地扯了起来。藤那边却似乎故意在和我们较劲儿般,也拖上了。我忙往瀑布里面望去,只见在水流最平缓的位置,模模糊糊地,似乎是郑大兵在里面对我们挥手。我忙叫住四哥和海波哥,要他们往那边看。四哥倒吸了一口冷气:“兵哥还真不是一般人啊。”

藤又抖了两下,应该是郑大兵示意要我们过去。我和四哥、海波哥互相看了看。看得出海波哥有点儿迟疑,毕竟这藤虽然有好几根,也很结实,但这一个没抓稳,被激流冲走,可不是开玩笑的。并且,如果郑大兵那边出啥状况,咱被他一松手,那接下来会是什么结局,都不太敢想象。

我向四哥望去,只见四哥的眼神很坚定。四哥双手抓住藤,往水里走去。海波哥犹豫了一下,也往前去了。我咬咬牙,跟上了他俩。

水冰凉冰凉的,激流在身上冲过,好像是要把身上的某些器官带走一般。藤打湿了,也好抓点儿,这点让我将之前万一没抓稳被冲走的担心扔到了脑后。

四哥在最前面,距离我大概有五米,中间是海波哥。藤被郑大兵一点点地往那洞里拉,我们自己也拼命地蹬腿,但似乎我们的努力只是自己心理上的付出而已。我们缓慢地往前移动着,最先被瀑布打到水底的是四哥,我和海波哥也因为四哥被打到水底而往后移了些,想留出点儿距离,让自己不被激流冲得那么厉害,让郑大兵有多余的力气把水里的四哥扯上去。

很快,四哥的身影也出现在瀑布后面,并清晰地看到他开始帮助郑大兵拉那根藤。我大声对海波哥喊道:“你先进去吧!”

海波扭头过来:“你先吧!我怕你坚持不住了。”

我说:“没事!哥!你快点儿就是了。”

海波哥便不再多话,努力地往前扯着藤移了过去。然后也被瀑布打到了水底,几分钟后,也顺利地出现在瀑布后的山洞里。

我咬咬牙,手已经非常酸痛了,眼紧瞅着前面的三位,然后用力地往前移去。到瀑布打到我头顶的同时,一只大手稳稳地抓住了我的手。浮出水面的瞬间,我看到是四哥和海波哥死死地拉着藤,而郑大兵已经下到了水里,把水底的我往上拉的场景。

看到这一幕的同时,我还看到了让我异常恐怖的一幕:只见在四哥、郑大兵、海波哥的背后,三个非常魁梧的身影,在山洞深处慢慢浮现。而我面前的三位好兄弟,因为瀑布的轰隆声以及注意力全在我身上,对背后出现的人影却全然不知。

紧接着的是,郑大兵死死握着的我的手,在他指缝中好像细沙一般滑过。包括我自己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手在莫名其妙地抓空。

似乎……

在我视线蒙胧的最后瞬间,我看到四哥、海波哥、郑大兵面对着我,露出看到什么异常恐怖现象的表情,似乎……似乎我雷子在迅速地消失……

山洞深处那三个陌生的人影,却在缓缓靠近,他们手里端着的,似乎都是枪,而枪口,正对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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