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挎着枪和刺刀,沿着之前过来的路重新往回走。心里不可能不害怕,但有些事情就算是害怕,也是要做的。就像我们每一个人,如果选择不出来当兵,有可能在小日本的铁蹄下幸存,过普通人的生活。但既然都选择了当兵,本就应该把生命放到其次。当然,就算我们现在的身份只是一群在逃亡的战俘,但仍然是中华民族的军人,这是不争的事实。

四哥一直锁着眉,一路上他没有说话,大伙也都没有问他接下来的打算,都知道他应该是在思考着什么。估计隔那山坡不远了,四哥便停下步子来,扭头对我们说:“我先说说接下来的计划吧!”

我一路上也寻思着要怎么下去解救海波哥和大鸟,于是我出了一个很傻的主意:“四哥!我们耗到晚上再行动是不是好些?”

吴球接我话,说:“是啊!看晚上鬼子会不会又进去那口井里,咱也好摸进去埋伏。”

四哥冲我俩瞪了一眼,说:“就算他们进去那井,会把海波和大鸟留在上面吗?那明天还会把海波和大鸟带上来吗?再说了,咱早一点儿动作,海波和大鸟就还有生还的可能,多拖一分钟,可能那一分钟就是鬼子对他们扣动扳机的一分钟!”

我和吴球都低下头来。哑巴又拉四哥的手,在上面画着。然后四哥对哑巴说:“其他事情我可以听你的,带兵打仗你还是听我的吧!”

哑巴皱着眉,顿了一下,然后也点点头。

四哥继续说道:“鬼子把人的命看得也金贵,虽然没事自己都要剖腹弄死自个儿,但命换命的生意,他们还是不愿意做的。咱贱的就是这条命,反正几年前咱就应该死在鬼子枪下,早死晚死都一个鸟样。”

说到这里,四哥的表情凝重起来,问我:“雷子,你怕死吗?”

我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说:“怕!”紧接着我忙补上一句:“但四哥你有啥安排,安排就是了,怕归怕,但要死也就那么回事。”

四哥赞许地点点头,继续问道:“我记得你会说日本话吧?”

我说:“会一点儿,基本上能对话,写和认日本字就马虎一点儿。”

四哥说:“那就行了!雷子,你跟我一起下去,成不?”

我一愣,迟疑了起来。哑巴、吴球、死老头和振振也愣住了,都一脸诧异地望着四哥。

四哥叹了口气,说道:“四哥没啥能耐,只能靠赌了,看能不能换回海波和大鸟的命来。我和雷子下去,直接找鬼子要人,你们四个分四个不同的方向给我躲好,我一挥手,就一人给我瞄一个鬼子的脑袋开枪,别的时候你们的枪法怎么样我赵老四不知道,但今儿个都一定要给我往死里瞄,力求我一挥手,起码要有两三个鬼子没命。”

说到这儿,四哥扭头问我:“雷子,你懂我的意思吧?咱就是开价找鬼子要人,不给就让他们少几个,退一万步说,我和你陪着海波和大鸟死在下面,上面的哑巴他们总也要换回七八个脑袋来。”

振振插话道:“我没问题,我之前在部队经常被派去打埋伏的,长官那时候说还要送我去学狙击来着。”

四哥点点头,还是看着我。我见他眼神很坚定,反而不害怕了,冲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四哥扭头看着哑巴,哑巴还是瞪着那大眼,一副天神一般的模样。哑巴对着四哥伸手,四哥可能也以为哑巴又要画几个字吧,把手心朝上递了过去,谁知道哑巴却是狠狠地一把握住四哥的手,另一只手在四哥的肩膀上用力地拍了拍,接着看着我。

我会意,也伸出一只手,搭在他俩紧紧握着的手上。接着是振振、死老头、吴球,我们六个人的手都握到了一起。

四哥的眼眶湿润了,沉声说道:“老子这一辈子,走到现在,唯一值得的就是有这么些好兄弟,以前死在南京的我的那群兔崽子,也都是好样的。现在身边的你们,也个儿顶个儿的都是好样的。”

吴球嘿嘿地笑,说:“四哥!刚刚你不是自己都说吗?咱少耗一分钟,海波和大鸟就多一分生机,上呗!”

说完吴球露出个赴死的表情,扛着枪,往旁边走去。

四哥在后面吼上一句:“等会儿就在这棵歪脖子树这里会合!”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我赵老四和雷子还有命回来的话。”

说完,四哥对着哑巴、振振和死老头挨个儿看了一眼,把枪递给死老头,朝着我一挥手:“走吧!雷子,咱下去!”

我跟着四哥朝前走去,哑巴他们也各自分开,往两边找隐蔽的地方去了。我在四哥背后,心里反而不害怕了,换上一种大不了一死的心态。四哥勉强地笑着说:“雷子,你老家还有亲人没?”

我摇摇头,说:“没了!我刚到北平上学,家里就被鬼子炸没了。”

四哥沉默了,半晌说道:“我还有老婆和孩子,我哥应该现在带着她们去了重庆,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我的心也沉重起来,前面四哥的腰弯了下来,往地上趴去,我也忙趴了下来。四哥趴在那里没动,可能是想了些啥,接着站起来,说:“反正是赌一把,没必要窝窝囊囊地爬下去。”

说完四哥把双手举了起来,直挺挺地往山坡下走了去。

我咬了咬牙,学着他的动作,也往下走去。

山坡下的鬼子还跟没事人一样,各自做着村民应该做的事情。我们顶多走了有七八米,便有鬼子看到了我们,端起手里的农具瞄准我们,张大嘴对着身边的人吼着。

那三个老汉又出现了,见我们是举着手往下走,其中一个老汉便挥手,示意其他人不要开枪。另外一个老汉对着他们说了些啥,自然咱无从知晓,只见十几个鬼子,跟在那三个老汉背后,朝我们下坡的方向走了过来。其他鬼子则埋着头,又继续各自之前的扫地或忙活。

我和四哥高一脚低一脚地往下走,到离那群村民打扮的鬼子只有十几米了,四哥便把手放了下来。再往前一点,那些鬼子便迎了上来,两个块头大点儿的一把扭住我俩,往地上按,把我俩按到跪在地上。三个老汉便走到我们面前,我才看清这三个老汉只是打扮成老头,实际上也就是四十出头的精壮汉子。

四哥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便用生硬的日语对他们说道:“我们下来是要带走我们那俩兄弟的。”

其中一个留着仁丹胡子老汉打扮的鬼子冷笑了,用日语说道:“你们就是那几个跑出来的战俘吧?我们没有一枪把你们毙了,你们还找我们谈起条件来了。”

四哥抬手挥了一下,潜伏在山坡上的那兄弟也算争气,枪声便在上方响起,只见三个鬼子立马倒在了地上,有两个是头上中枪,另外一个是肩膀中枪。头部中枪的那两个应该是立即送了命,而肩膀中枪的那一位,却只是摔倒在地上。

其他鬼子当场就慌了,举起枪便对着四周瞄,可因为这村子是个盆地,枪声响起的方向在这盆地里听来,只能感觉是在四周的山上,但掌握不准方向。有好多鬼子都蹲下了,对着四周胡乱地瞄。

按着我们俩的鬼子,两枪托就砸到了我们脸上。我和四哥两人立马一头一脸的血。四哥呸了一口到地上,仰起脸,挑衅地看着刚才说话的仁丹胡子。仁丹胡子一愣,那表情似乎也对四周埋伏的枪手有了一些顾忌。我瞅准这时机,继续说道:“怎么样?咱只要带走咱那两个兄弟,否则,接下来枪响你们又要损失两个人头。”

仁丹胡子脸色马上变了,咬牙切齿地骂道:“八嘎!”骂完后举起手里的一支烟枪,便对着我的脑袋打了过来。

枪又响了,只响了一声,没有打中任何人,但那子弹应该是瞄着这仁丹胡子的,子弹擦着他的脑袋打到了地上。仁丹胡子忙停手,警觉地蹲下去,往四周急急忙忙地看。

仁丹胡子身后的另外一个老汉打扮的矮个子伸手拦在仁丹胡子面前,矮个子对着我们笑笑,用中文说道:“你们两个也还真是条汉子,敢这么送上门来,你们觉得,我们会放你们走吗?”

我听他的话里似乎有让步的意思,便扭头看了一眼四哥,四哥也正看着我,朝我狠狠地点点头。我感觉自个儿底气又足了点儿,说:“都是一条命,咱下来也就想换回咱那俩弟兄,你们不肯的话也无所谓,我们一共四个人在你们手上,大不了四条命换你们四条,我们上面的兄弟们长点儿能耐的话,可能还不止换回四条,换八条,换十条也说不准!”

矮个子鬼子的眉头皱了起来,往前跨了一步,蹲到我面前,恶狠狠地说:“你们就不怕死?”

我沉声说道:“这个问题应该是我要问你们的吧?”

我话音刚落,一直被按着跪地的四哥“呼”地一下蹦了起来,手里握着我们在战俘营为了逃跑而磨好的那柄才一根手指长的尖石子。四哥一把抱住了那矮个子鬼子,用尖石子比在了那矮个子鬼子脖子上。应该是用了不小的力气,矮个子鬼子脖子上当即就挂了红。

周围的鬼子一哄而上,抬起手里的枪,把我们团团围住,按着我的那鬼子,也一把钳住了我脖子,一把锋利的匕首比在了我的脖子上。

四哥满脸是血,那模样着实狰狞,他像个鬼魅般狞笑着,大声地对我吼道:“雷子!被人比着脖子,你怕吗?”

我一股子豪气也涌了上来,对着四哥哈哈地笑,身子用力地往上挺,跟着他吼道:“我怕球啊?我怕小鬼子咬死我?”

被四哥比着脖子的矮鬼子脸色就变了,其他鬼子也跟着紧张起来。仁丹胡子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支手枪,对着四哥,用日语骂道:“你他妈的赶紧把人松开!”

我用中国话回敬了一句:“松你妈的毛啊!”

说完我把手对着上方一挥,只听见又是枪声响起,这次是四支枪同时响了,四个鬼子倒地。

四哥更加狂妄起来,大声地对着四周的山上吼道:“兄弟们都是好样的!”说完比着那矮鬼子的石子更加用力了,被他掐着的那鬼子双腿直瞪,脖子上的血缓缓地流了下来。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第三个老汉打扮的鬼子走上前,张嘴也是中文,但有些生硬:“你们支那人,太天真地干活,我们皇军,是不会低头的。”

说到这儿,天空中轰隆隆的响声,又远远地传了过来。刚说话的鬼子脸色马上变了,而被四哥比着脖子的矮鬼子急急忙忙地用日语对着他说道:“答应他们,放人,让他们立刻走。”

仁丹胡子和说生硬中文的鬼子似乎对这矮鬼子很敬畏,见他这么一说,似乎也都意识到了什么,扭头挥手叫了身边俩鬼子过去,在那俩鬼子耳边唧唧喳喳地说了几句话。然后那俩鬼子扭头朝两个不同的房子去了。

我和四哥顿时意识到,鬼子似乎有点儿害怕天上的飞机,我心里寻思着,难道这些鬼子害怕上面的飞机发现他们的身份不成?

飞机声轰隆了一会儿,却没有靠近,可能是往其他地方去了。我和四哥对着这十几个鬼子,以及地上四五具尸体,就那么耗着,谁都没有说话。突然,远处大鸟的惨叫声传了过来。我和四哥都不约而同地往那边望去,同时,山坡上又传来一声枪响,只见四哥背后一个手里举着一把刺刀的鬼子,身体缓缓地往后倒去。

我立马出了一身冷汗,四哥可能也意识到刚才的危险,架着那矮鬼子往后移去,移到了旁边一栋房子前,背靠着那房子。掐着我的那鬼子可能也有点儿走神,我一低头,对着他掐我的手一口就咬了上去,然后飞快地挣脱了他,往四哥身边冲去。可能是被我咬的鬼子在我身后举起了枪,只听四哥比着的那鬼子吼了一声:“住手!”

我顺利地和四哥肩并肩地在房子边上靠上了,四哥关切地望了我一眼,我也点点头,手便往那矮鬼子身上摸,在他腰上果然摸出了一把手枪来。我拿起手枪,对着面前围着的十几个鬼子,感觉背上全是汗。

远处推扯声越来越近了,只见大鸟和海波哥两人被俩鬼子拖了过来。

海波哥依然是半边身子的血,但应该没打中要害,看那神色似乎没啥大碍。之前我们看到的并没有受伤的大鸟,这会儿却脸色苍白。只见他左脚脚踝处全部是血,还有血在不断地流出来,一路上都是他的血,淌了一地。

鬼子把他俩连拉带扯地推到我们面前,四哥脸色很难看,应该和我一样是看着他们的伤势揪心地疼。四哥冲着那仁丹胡子恶狠狠地骂道:“松开他俩啊!”

仁丹胡子一愣,应该是没听懂吧,我又用日语重复了一遍。仁丹胡子很不服气的样子,却又很无奈,示意押着海波和大鸟的鬼子兵松开了绑在身上的绳子。

海波哥松绑后第一个动作就是去扶身边的大鸟,大鸟咬着牙,搭在了海波哥的肩膀上。四哥着急地问了一句:“鸟啊!没事吧!”

大鸟哼哼了一句,声音不大,也没听清楚他说了什么。四哥扭头过来对我说道:“雷子,你带着他们先上去。”

点点头,走到大鸟身边,和海波哥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大鸟,往山坡上走去。四哥在我们身后,还是用石子比着那矮鬼子,警惕地瞪着面前的鬼子兵,缓缓地往后退着。

这时,那矮鬼子说话了:“人我们也放了,你也要放了我吧?”

四哥沉声说道:“劳驾你要送我们一程了!”

矮鬼子咬牙切齿地骂道:“我们大日本皇军不像你们支那人,我们答应了的事就一定做到,怎么了?害怕我们皇军在你们背后开枪?”

四哥被他这简单的激将法给套上了,还真的把这矮鬼子一推,说:“老子就放开你,你们能怎么样?”

我连忙扭头,预感到四哥这个动作是极度不明智的。可四哥却依然背对着我们,只见他对着鬼子,挺直着腰杆,恶狠狠地吼道:“来啊!朝爷爷胸口开枪就是了,反正只是换嘛!看谁的命更加不值钱!”

有几个鬼子愤怒了,把手里的庄稼什儿模样的枪举了起来,矮个子鬼子对他们挥挥手,用日语说道:“放他们走!”

说完矮鬼子又扭过头来,对四哥说:“你们是条汉子,我们大日本皇军也看得起有血性的男人。但你们后有追兵,再加上我们也会马上派人去围捕你们。奉劝你们跑回林子后,赶紧往远处跑,命虽然不值钱,但有总比没有强。”

说完矮鬼子一扭头,招手要身后的人往村子里走去。

四哥转过身来,对着我们仨笑了,大踏步地走了过来。大鸟低声地说道:“咱真就这么走吗?小鬼子在咱背后开枪怎么办?”

四哥表情还是很轻松的模样,但声音却压得很低:“赶紧走呗!鬼子现在还有点儿顾忌,要不怎么会放我们走!”

说完四哥一把扶住海波,我则搀着大鸟,四个人朝着山坡上走去。

那一路感觉走了有好几个小时,我本来想要加快步子,可身边的四哥好像是故意的,扶着海波哥小心翼翼地往上爬。我在心里骂自个儿就这么点儿出息,刚才那么大的风浪也经历了,现在离生路只有这么几十米了,还露个窝囊模样给小鬼子看啥笑话呢?想到这儿,我也刻意地挺直腰板,搀着大鸟不紧不慢地往上爬去。

鬼子果然没有在背后开枪,当然,后背凉飕飕的应该是一干小鬼子在背后咬牙切齿注视的目光,心里很是痛快。摸到了上坡,四哥扭头往下看了看,然后沉声说道:“好了,看不到咱了!雷子,你背上大鸟,我背着海波哥,我们赶紧往那歪脖子树撤。”

海波哥一挥手,说:“我没事!老四,你背着大鸟吧!雷子那小身板我看够戗。”说完海波哥把双臂甩了甩,说:“我那枪伤应该只是打到了肉,没有伤筋动骨,只是有点儿疼而已。”

四哥点点头,在大鸟面前弯下腰来。大鸟脸色苍白,对着四哥说:“四哥!我欠你一条命。”

四哥笑骂道:“少他妈的娘们儿一样,快点儿上来!”

说完四哥背上大鸟,我还对海波哥做了个要扶他的手势,海波哥把我的手推开,说:“我没事!雷子,你也是好样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接着我们四个人朝着和哑巴他们约定好的歪脖子树急匆匆地跑去。

我们到那树下时,哑巴和振振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接到我们,哑巴和振振狠狠地上前,和我们挨个儿抱了一下,并重重地拍打着我们的背。紧接着吴球和死老头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见大伙都安全地会合了,哥儿几个都很是开心,死老头低着头往大鸟腿上的伤口看了看,说:“鸟啊!小鬼子这是对你下毒手了!你的脚筋给完全割断了。”

大鸟点点头,趴在四哥背上没有吱声。四哥对着哑巴和振振说:“你俩在后面垫垫底,看鬼子有没有追过来,他们废了大鸟,就是想我们跑得慢点儿,他们好追过来。得!我们带着这俩有伤的先往前面赶。”

哑巴和振振点点头,四下看了看,往两棵相隔不远的树爬了上去。

我们六个人随便找了个方向甩开步子就跑上了。跑了有两三里地,吴球主动提出来要给四哥换换手,他也背着大鸟跑了一会儿。看着吴球也气喘吁吁的,我便也拦住吴球,说:“换我来吧!”

大鸟在吴球背上低声说道:“把我扔下吧!你们赶紧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去,不用管我了。”

四哥骂道:“你少在这里废话,服从安排就是了!”

我没有插嘴,直接从吴球身上把大鸟接上了背。

死老头始终走在最后,老家伙有点儿心机,一路上都在刻意地把大鸟滴在地上的血,用旁边的枯草盖住,或踢一些泥遮上。大鸟的伤口处也被他扯了条布缠起来。

吴球松开了大鸟,却没有立马跟上,在那里喘气,骂道:“娘的关在远山这几年,身体是真的大不如从前了!”

我背上的大鸟也吭声了,声音很微弱:“球哥,你把枪给我背会儿吧!我都好多年没背过枪了,如果等会儿我死了,起码是握着枪死的,也不窝囊。”

吴球骂道:“少在这说胡话,有你球哥在,就有你大鸟在。”说到这儿吴球又顿了顿:“再说还有四哥和海波哥都在呢!”

说归说,吴球还是把背上的枪摘了下来,递给大鸟。大鸟在我背上接了枪,单肩挎着,低头在我耳边说道:“雷子哥!你说我是个好兵吗?”

我咬着牙尽量跟着前面不时回头的四哥和海波哥,沉声说道:“咱都是好兵,没有谁不是好兵。”

大鸟笑了,笑的时候吹出的气在我耳边过去,暖暖的。大鸟继续声音微弱地说道:“雷子哥,我其实没有和你们说过,我是在战场上自个儿犯怂,我们连的战友都死光了,就我窝在战壕里不敢开枪,自己投降的。我们连长那时候骂我是个软蛋,我还不服气,其实我他妈的就是个软蛋,老是拖弟兄们的后腿。”

我骂道:“大鸟!你个王八蛋少在那儿胡言乱语了,你谁的后腿都没拖,你是好样的!”

大鸟没有回话,我自然也没有多想啥,继续往前跑着。过了一会儿,大鸟冷不丁儿地贴到我耳边,声音却不是之前那么半死不活的,反而是刻意地压低着声音说道:“雷子哥,留心我们中间有日本人!”

我愣住了,一下站住。大鸟却动了起来,只听见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声,在我耳边响起。前面的四哥、海波以及后面的吴球、死老头都一起停下来,朝我和大鸟望过来。大鸟身子一软,重重的一个脑袋软绵绵地往我肩上搭了下来。

四哥和海波哥异口同声地低吼道:“大鸟!”我整个身子一凉,接受大鸟最后一句话给我震撼的同时,接着接受的是大鸟走了这个事实。

弟兄们七手八脚地把大鸟从我背上抬了下来,大鸟手里的那杆枪掉落到了地上,枪口还冒着烟。大鸟脖子上一个黑糊糊的洞,正如泉涌般地往外冒着血。大鸟的表情却是微笑着的,目光呆滞地望着面前蹲了一地的哥儿几个。嘴巴抖动着,似乎是要说什么。我把耳朵贴到他嘴边,大鸟轻声地说道:“我不是大伙的累赘了。”

说完头一歪,断了气。

大鸟的大名叫宋胜利,四川兵,徐州会战被俘的。他这个小名的由来是因为他那玩意儿很大,可惜的是被抓壮丁抓进部队时,他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娃,而后一直到死,他那不小的玩意儿也没有哪个大姑娘看到过。

徐州会战,拉开帷幕的第一场有些滑稽:时任山东主席兼第三集团军总司令的韩复榘愚昧地认为,和小鬼子打仗不可能有胜算。于是,韩复榘被军法处置了,但紧接着开始的,也就是韩复榘所认为的没有胜算的徐州会战。这也是中国军队和日军的大决战。

我们六万多的中华好儿郎,六万多的热血英魂,在那如绞肉机般的徐州附近的战场上灰飞烟灭。大鸟所在的川军王铭章部,于1938年3月16日奉命死守滕县。王铭章将军接到命令后,昭告全城官兵:“决心死守滕城,我和大家一道,城存与存,城亡与亡。”他还命令将南北城门堵死,东西城门暂留交通道路,随时准备封闭。师部和直属部队也由西关移进城内,压根儿就没给自己留下一条后路来。

日军自3月16日清晨开始,持续炮击两个小时,十时左右炮声停了下来,沉寂了约三十分钟,突然密集的炮火猛轰南部城墙,炸开了十几米宽的一个缺口。日军集中数十挺机枪对准缺口扫射,以掩护步兵进攻。守军官兵毫不畏惧,沉着应战,隐蔽在缺口两侧,当鬼子兵大约五六十人进到跟前正准备要向缺口冲锋时,四川汉子们大吼着如天神般跳出来,猛投手榴弹,将近身的鬼子兵们全部歼灭。担负这十几米缺口段守备的连队,接连打退日军三次冲锋,全连几乎没剩下一个完整的,由预备队替换下来。下午二时,鬼子再向东关东北角猛攻;五时,又猛攻东关门,均被守城部队击退。日军遗尸累累,守军亦伤亡惨重。当晚,战斗停止。

日军在滕县碰上硬钉子,感觉有些出乎意料,当晚便调集精锐部队,配属几十辆装甲战车和大量炮兵,次日清晨六时,便集中炮兵火力,猛烈射击滕县城区,黑压压的二十余架飞机也疯狂投弹扫射,整个滕县硝烟弥漫,房倒屋塌,顿成一片火海。两个多小时的轰炸之后,日军开始向城东进攻,以十几辆坦克为先导,掩护步兵从东墙的缺口冲锋。东关守军冒着敌人的炮火,在近距离与敌展开殊死搏斗,伤亡惨重。另一部日军向被轰塌的东南角城墙进攻,驻守的川军一个连,用集束手榴弹炸毁敌战车两辆,在敌密集火力射击下,一百多号人也一个不剩。

此时,王铭章将军急电孙震:“敌以炮火猛轰我城内及东南角城墙,东关附近又被冲毁数段,敌兵登城,经我反击,毙敌无数,已将其击退,若友军深夜无消息,则孤城危矣。”可是,王铭章将军没想到的是,奉命救援的共军二十二集团军,和攻藤县的日军刚交上火,便灵活地退到了外围,明哲保身。

3月17日,王铭章将军见援军无望,给孙震最后的电报,只写了八个字:“决心死拼,以报国家!”

大鸟那个连队,一百三十号人,一百三十个四川汉子,唯一活下来的就只有大鸟。

大鸟当时还只是个娃娃兵,才十六岁,到他在远山这林子里自杀时,也才刚满二十。二十岁,在和平年代正是豆蔻年华,或者大鸟会是个憨厚的庄稼汉,二十岁这年正好娶了一门媳妇,媳妇大胳膊大臀的,急急忙忙地在炕上为大鸟张罗生几个娃;又或者大鸟会是个傻傻的大学生,满脑子国家要兴邦,先要科学技术跟得上西方大国;再或者大鸟也会当兵,扛着枪,驻守在国家的边关。

很可惜的是,大鸟出生在那混乱的年代,无法享受普通人应该有的一切,吸完大鼻涕,便要在狰狞的战争中,双腿发抖地面对着血肉横飞的现实。

不管大鸟以前是不是如他自己所说的连长嘴边的软蛋,但在我心中,在我们心中,他依然是好样的,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并且,我相信,他那已经化为一缕英魂的连长,当年骂大鸟是个软蛋时,应该也只是叼着个烟卷,咧着大嘴呵呵笑着骂的。因为,大鸟所承受的命运,本就不是他这个年龄应该承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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