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了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投降了!

然而这举国狂欢的大喜日子,于胡兰成来说却是惊弓。他知道他的噩运近了,遂决定孤注一掷。蒋介石因一时来不及接收沦陷区,又怕落入共产党军队手中,遂委任叶蓬为第七路军总司令,暂控鄂赣湘秩序。而胡兰成却趁叶蓬由南京返武汉任职之前,便联合了汪伪第二十九军军长邹平凡连夜把叶蓬的特务营缴械,宣布武汉独立,并成立了武汉警备司令部,以邹平凡为司令,又收编了汪伪李太平师与汪步青师,并向日军要了一万人的武器装备,拥兵自重,据地为王,打算学习儒将周公瑾的羽扇纶巾,要运筹帏幄之中,决策千里之外,拼死一搏。

偏偏在这时,他好死不死地得了场登革热。大睡七天七夜。待得醒来,邹平凡已经改弦易辙,投靠了蒋介石,并自重庆请来了接收大员袁雍。

胡兰成心知大势已去,一边与袁雍虚以委蛇,一边暗自布署逃亡计划。其间袁雍送来国民政府的委任状,他置之不理;中共领导李先念派人劝投,他也不见——事隔六十年,我们不妨做一个设想,倘若他当时接受了劝投,也许便不会离开中国,虽然免不了在后来的“运动”中受些磨折,然而只要能活得过,或者和张爱玲还有聚首之日——然而,这也只是假设罢了。

临行前,胡兰成最后一次召集报馆众人聚会,“端坐饮酒如平常”,接着与小周诀别:“你的笑非常美,要为我保持,到将来再见时,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又把剩下的薪水和十两黄金、一箱衣裳乃至吃剩的一麻包半米都留给了她——之前他一直想要让她受教育,甚或像张爱玲那样,远行去读书,现在自然都谈不上了,但他也还是希望能够多给她一些——与女人相交,在钱上若是能够不辜负,他总是愿意付出的。同全慧文和应英娣登报离异,他也都没有亏待了她们两个。

最后他又交给小周一封信,叮嘱等他走后再寄出。那是写给袁雍的信,是他给自己留的又一步棋,信中写道:“国步方艰,天命不易,我且暂避,要看看国府是否果如蒋主席所广播的不嗜杀人,而我是否回来,亦即在今后三五个月内可见分晓。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杀者。”——他还指望蒋介石求他回来,然而他后来等到的,是一纸通缉令。

那天,胡兰成换了日本人的衣裳,坐了日本船悄悄离开武汉,渡汉水时,解下随身带的一枝手枪沉入中流,到这时,他才有了种“汉皋解佩”的悲壮感,也才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逃亡生涯,从此开始了。

第一站是南京,住了两日后又乘火车偷偷回上海,藏在虹口一个日本人的家里,差人去美丽园通知青芸来见面。青芸去了,见到六叔,问:“你怎么回来了?”

“日本人投降了。”胡兰成平淡地说:“你不懂这些,不要多问。我在上海呆不久,你替我去爱丁顿带句话。”

张爱玲去了,有些悲喜交集。她知道他终究还是要逃亡,从认识他的时候起便已经预知的事终于还是要发生了。乱世萍水,今朝别后何时再聚全无定数,然而纵有万语千言,却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她幽幽地说:“我要跟你去。”

他一惊,随即从容地笑笑地说:“那不是两个人都缴了械吗?”

“我现在也没有出路。”

“那是暂时的事。”

但又什么是长远的呢?她觉得无助,像在大海里漂浮的舢板,连只是随波逐流也做不到。

回来的路上遇到游行,庆祝的人流刚好与她方向相反,她在人丛中捱捱挤挤地蹭蹬着,走得冰河一样慢。知道自己是泥足了,违反世界潮流。

——这简直就像上天给她的一个比喻。她是在逆天而行。

又隔了一天的晚上,青芸忽然带着剪短头发、换了衬衫的胡兰成偷偷来到爱丁顿公寓,约定明天早晨来接他。

爱玲知道这有可能就是他们的诀别之日了。连张茂渊也特地出来打了个招呼,比平日亲切。却又都没有别的话。连胡兰成也是反常地沉默,站在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向下看,幸好路上倒没有可疑的行迹。

月亮已经升起来好一会儿,可是依然朦胧不清爽。蛩声有点怯,有点凄凉,带着探试的意味,响一下,又静一下,仿佛被夜的深重给吓住了,不敢放歌,又不甘心完全收声。

一只猫沿着墙根走了一会儿,又折回身向后,却并不走,只是张望着,仿佛什么人在叫它。然而空荡荡的街上,商铺都打了烊,连灯也昏昧不明,只有一只癞皮狗在街尾垃圾箱里翻腾,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显得益发瘦。

胡兰成回过身,慢慢地说起自己在武汉的情形以及今后的打算,并且说池田和清水想送他去日本,只是没决定乘船还是飞机,不过他担心日本人目标太大,自身难保,他跟他们走,可能反招其祸,所以还在犹豫。

爱玲不置可否,却忽然讲起祖父李鸿章的一则旧事来:李鸿章虽曾代表清廷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心里却感屈辱,发誓“终身不复履日地”。一八九六年清廷派他赴俄贺俄皇加冕并签订中俄条约,其间要在日本换船。日本人早在岸上准备了行馆招待,可他拒不上岸,宁可夜宿船中。次日换乘的船驶来,需先用小船衔接,他听说小船是日本船,便又不肯登船,接待人员只好在两船中间架设飞梁,他才登梁换船,直驶俄国。

爱玲很随意地讲着,语气轻描淡写,末了还轻轻笑了一声,说:“那年他已经七十二岁高龄,倒恁的倔犟。”

胡兰成听着,半晌不语。他对她的贵族出身向来敬慕,平日里最喜欢听她讲起这些清廷重臣的旧闻轶事,然而从未有一刻,像今天这样刺耳,几乎要恼羞成怒起来,咕哝一句:“明天还有得忙呢。”独自先睡了。

街尾的狗在垃圾箱里翻了一回,到底被它拣着一根骨头,心满意足地叼着走了。猫叹了一回,也走了。月亮升至中天,蛩声渐渐响成一片,有了理直气壮的意味。

大难来时,口干舌燥。说什么都迟了。

月光透过窗棂照进客厅,捎着些云影风痕,落在地上,像一个看不清读不懂定不住的魇。

爱玲睡不着,蜷在沙发上,抱膝坐着,不看月亮,只看地上的影子,仿佛想从那婆娑摇摆中判断吉凶。她知道,他必会逃脱,她相信他有这个本领。然而,到底用什么方式逃脱,又向什么方位逃脱呢?她却全无主意。

抗战胜利,举国欢腾,她也很开心,与炎樱手挽手地走在街道上,和人流一起喜笑颜开。从前在香港,战争方歇,她们死里逃生,第一件事就是想着上街买冰淇淋吃;现在也还是那样的心情,特别热衷于逛街,似乎这是庆祝的最佳方式。那些沿街的栏板上,从前都是大明星的照片,周旋、李丽华、周曼华,对着街上的行人不知疲倦地倩笑,人们称之为“招贴女郎”;如今却统统换了蒋介石的标准照,整齐划一、趾高气昂、不苟言笑,炎樱咬着爱玲的耳朵说:“看,招贴男郎!”爱玲立刻扬声大笑了,着实欣赏炎樱的机智与大胆。

然而此时,她却笑不出来了,她终于知道,原来抗战胜利对她而言是有着些不同的,不尽是可庆贺的事情。

从前同他在一起,虽然喜欢,却在茫茫中也感到隐隐恐惧,时时刻刻都像是离别,只觉得不久长。他们总归是聚少离多的,每一次分手都像是最后一次——这一次最像,这大概真的就是最后一次了。她当然不愿意他去日本,他去了,大概他们就再也见不到了。然而她要他去哪里呢?

她最终决定去测字。她是个坐在水晶球里看未来的预言者,可是为着胡兰成,关心则乱,全无自信,只得依赖起巫力乱神,病急乱投医了。

测的是“朝东”。

次日青芸和丈夫沈凤林来与六叔相会,听说了测字的结果,都默然了一回。往时人坐在黄昏里,无端地便要悲哀起来,如今悲剧真的来了,却只是一个淡然。

还是青芸的丈夫说:那便去我姐姐家躲躲吧,她家在东关。胡兰成无可无不可的,说一声:也好。便这样决定下来了。其实他对陌生人其实没什么信任,可是反正是要走,去哪里倒是无可无不可的。既然爱玲特特地为他去测字,又特特地报告测的结果是“东”,那他便遂她的意,朝东去吧。

后来果然同凤林去绍兴皋埠他姐姐家住了几天,终究住不惯,便又转去诸暨,投奔中学同学斯颂德。斯家人带着他东躲西藏,仍觉得不安全,此时国民政府颁布了《处置汉奸条例草案》,他亦榜上有名。又风闻周佛海被蒋介石软禁,陈公博在日本开枪自杀未遂,不禁胆颤心惊,唇亡齿寒。斯家的人大概也是怕受牵连,便让小娘范秀美送他去温州秀美的娘家躲藏。

范秀美比胡兰成大两岁,从前是斯家老太太的丫头,很会侍候人,后来收了房,与斯家老爷生有一女。没几年,老爷死了,她便守了寡,在一家蚕桑场工作。此时与胡兰成千里同行,一个是怨女久旷,一个是浪子多情,竟然烈火干柴,一拍即合——任是逃亡途中,有今天没明天,胡兰成竟然仍忘不了采花!

也没忘了写作,他便是在温州的深山僻野之间,一天一段,慢慢写成《武汉记》和后来的《山河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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