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晚,戴维所能做的就是与那个驱策,抖动及推移他两手的无形力量奋战,让它无法得逞。

它总是以相同的方式开头:梦中历历如绘的血、追逐、死亡及险境,接着是汗水淋漓的惊醒,发现夜色拢合,他的双手颤抖,而琳达正瘫睡在旁边燠热的床上。

然后游戏就开始了。

待在床上。

待在床上,这样才不会走到旁边的床前,服从他的拇指和其他指头对他的驱策。

他无声奋战,生怕琳达发现。

这种时候,他的脑中似乎有些空白之处,巨大的暴风就在这些空白之处无声地怒吼。在这种无声的风暴中,他无法正面思考。此时琳达不是一个女人,而是恨的化身,但在他心底宁静的角落里,仍保有着琳达原来的样貌——活泼、生动、忠贞、被爱与爱人的琳达,但是这些角落深埋在底层,就像海底的洞穴。海平面上,风暴无情地袭击他,把他摇撼得像浪涛中的一艘破船——他全身撼动,十指最为剧烈。

在这场戏中,阿尔文·肯恩不是一个真实角色,戴维如同透过一面阴暗的玻璃了解到这一点,即使真假分辨不清,但至少某种原始的智慧击败了疑惑,让他得以窥见事实。阿尔文·肯恩只是借口。不,真正的恨意是针对琳达而来;正因为这太不合理,戴维才有意志力与之搏斗。他夜复一夜,无止无休地奋战,一再将念头粉碎。与此同时,一旁的琳达仍安睡着,偶尔会转个身,露出她的喉头。他的睡眠,只有在精疲力竭时才会降临。更常见的,是当戴维又赢得一场战争而疲惫得失去知觉的时候,卧房里的空气已经转凉,天色已然泛白。

但是在经历了这些冗长的挣扎和疲惫的胜利后,戴维认识到一个更为恐怖的事实:迟早,他的意志力会失守,他会招架不住内心的诱惑。迟早,他会挣扎失败,无力阻止自己爬出床铺,走向另外那张床。

夜色沉重滞涩,四周一片死寂。使出一点点力气都会让人冒汗。

神经系统噼啪作响。

他们坐在门廊上,闷得透不过气来。

“要下雨了,”托伯特深深吸了口气,抹了抹脖颈,“而且会下得很大。嘿,机长?”

“是。”戴维无聊地看了看天色。凌乱的云团飞奔而过。

琳达抱怨道:“我的头好像被铁铐锁住了。戴维,我们上楼吧。”

“我还不想睡,琳尼。你自个儿去吧。”

“你不去我也不去,男朋友。”

今晚看起来不妙,戴维心想。我最好不要冒险。今天整晚都不能睡着。她不会知道这有什么差别。

他从秋千坐椅站起来,慢慢走向她。

“好了,你这个任性的小妞。”

她的脸孔在侧面光影下抬起来,直视着他。她的眼睛下方有明显的乌紫眼圈。她知道,他心头突然一震。但是她不应该知道的!

“没道理要两个人同时失眠。你去睡吧,琳尼。去吧,快。”就这么办。装得若无其事。

“你不去我也不去。”

“怎么搞的,琳尼——”

“好了,孩子们,”爱米莉低喝道,“老天,这空气可真闷!我都快没办法呼吸了。”

“戴维需要休息,”琳达固执地说,“看看他,妈妈。他又瘦了,他看起来就像鬼一样。”

“不要借题发挥。琳达·福克斯。”戴维讥讽地说。

琳达站起来。“不要以为你这样就可以摆脱我,小狐狸,因为你摆脱不了的。你马上跟我上去睡觉。”

我得哄哄她,当他们互相拥抱着走上楼时戴维焦虑地想。我必须离开卧房,而且整夜待在外面。特别是今天晚上。

“你介意我看一会儿书吗,琳尼?”他一边解鞋带,一边若无其事地问。

琳达继续脱衣服。“你不应该再看书,亲爱的。”

“告诉你我不困嘛。”控制你的声音。

“那好吧,”琳达说,“你大声念书给我听。”

他刚回家的前几个星期,他们常常这样做。那样可以让戴维有事情可做,而琳达也喜欢一边坐在床上缝补他的袜子或钉衬衫扣子,一边听着他清晰深沉的声音。

“我们有好几个星期没这样做了,”琳达继续说,“我想这是个好主意,戴维。”

“好吧。”他站起来。没办法了。

“你为什么不脱鞋子了?”她责问,“脱衣,将军!”

他点点头,没说话。

等他从浴室出来,却看见琳达躺在他的床上。

哦,不,他想。不行。

他打起哈欠来。“我们要读的书在哪儿?”

“不就在你的傻鼻子底下吗?”琳达低声说。她仰面躺着,眼睛盯着天花板,嘴角挂着一抹神秘的微笑。她的两颊粉红,双眸比最近任何一天都要生动。她在金发上绑了一条淡绿色的丝带,搭配身上那袭雪纺纱睡衣。“在你的床头桌上,亲爱的。”

“没错!”戴维紧张地笑了笑。他拿起《亚奇与梅西塔宝的生活与时代》再版书,移开他和琳达在苹果树下合拍的旧照片,一边快速地高声念起来,一边在卧房里来回踱步。

“可是,戴维,”琳达喊着,从床上跳起来,“你不会就这样边念边到处走吧?”

戴维的双手开始抖了起来,看起来很笨拙。

“呃……好吧。”

他走到靠近窗户的那张摇椅上坐下,继续不知所云地念着梅西塔宝和郊狼的故事。

琳达瞪着他。

“永远快乐是我的座右铭,永远快乐。”

突然,她爬下他的床,细致的眉头深锁,脸色苍白,然后爬上自己的床。

“算了,戴维。我……想我要睡觉了。”

戴维停止朗读。

原来她是这么打算的。

琳达用双手覆着脸,脸埋到枕头里面。他看见她的手在颤抖。他缓缓低头看自己的手,也在颤抖。

他迅速将双手插进睡袍的口袋。

等琳达哭到睡着了以后,戴维从摇椅上站起来。他走过她的床边,仿佛那床是不存在的。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的床沿坐下,两手仍然埋在睡袍口袋里。他没有把手伸出来,即使在把两腿抬起来放到床上时也是如此。

灯。仍然亮着。

但是他不敢再多做任何动作。

他躺在那里倾听琳达沉重的呼吸,倾听风起风落拂动布帘,拍打着卧房的百叶窗——他在听,又仿佛没有听见。

漫漫长夜由此展开。

暴风雨开始大作时,琳达梳妆台上那只绿玉髓的小闹钟正指着两点十一分。

戴维因为挣扎而无力地躺着,他听到雨水的第一阵沙沙声。起初,那对他毫无意义。然后,一连串快速的闪电,像远方暗夜里迸射出的密集弹药,接着沉重的霹雳雷鸣让他从床上坐起来。

就在他坐起身时,雨下得更大了。闪电、雷鸣、此起彼落的雨水,声势浩大。

琳达昵喃了几声。她翻身时,弹簧床咿呀作响。戴维小心地转身看她。此时她露出来的那边面颊火红一片,而太阳穴上的金发则濡湿凌乱。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每声雷鸣都在他脑中嗡嗡回响,每道闪电也都在他脑中击出火花。

窗帘像疯了似的噼啪拍动。

雨扫了进来。

戴维听到哗啦啦的声音。

雨水洒在爱米莉的母亲于一八九三年亲手钩织的地毯上。爱米莉把那条地毯送给琳达,琳达非常珍惜。

现在地毯要被雨打湿了。

好吧,起来。从床上起来,走到窗户那里,把窗户关上。

再简单不过的事。

哦,但问题就在于太简单了。

这是个诡计,戴维鄙夷地想。这是个该死的诡计,我一眼就看穿了。他在心底阴沉地大笑。你还挺聪明的,哈,但是被我看透了。

他没有移动。

但是琳尼会生气。那条地毯或许会缩水。如果她早上起床,发现地毯缩成一张邮票大小,应该会很有趣。这想法使他在心底再度阴沉地大笑,然后笑声转成一声怒吼,让他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只见他俯身站在妻子床前,两手的手指蜷曲。

他没有思想。

他没有意志。

他的肉体正受到某种强大的外在力量所驱使。

他的双手往外伸,似乎是别人的手。他像个外人一样冷眼旁观那双手。

琳达立刻醒了过来。

她的嘴唇翕张,两眼直瞪。然后她抬起手来抓住他的手,开始用力拉扯。

窗帘噼啪作响,雨水泼了进来,琳达拉扯着他的手,身体翻来转去。

此时她的嘴巴大张,呼吸声尖锐刺耳,面颊的颜色从赤红转灰紫,眼睛开始往上翻。

渐渐地,哨音般的呼吸声转为咕噜咕噜的喉音。

她的鼻翼像风中枯叶般抖动。

此时她的手渐渐乏力。身体不住地扭曲,或像橡皮一样拱起。

穿透最幽深的黑暗和感知,射来了一道光芒。那不只刺激了视觉,也是戴维的心灵可以感知的光,一道足以撼动山岳的光。

那道光撼动了他。

房间里飘有一股臭氧的味道。

戴维试着思考。他放松了双手。

然后他看见琳达。她仍然躺在床上,两手仍然握着自己的咽喉,仍然盯着他看。虽然喘着大气,她的眼神却很镇定。她不害怕,她只是听天由命。

她以为她死定了。

记忆迎面袭来,他蹒跚地走回自己的床,跌坐下来,难以置信地蹬着他的妻子。

琳达张开嘴唇,想说什么,但是只发出一个破碎的声音。她咽著口水,眨眨眼睛。

过了一会儿,她才能开口说话:“你想杀我,戴维。”

她的声音变得很陌生。

戴维瞪着她。

“戴维。”

他舔了舔唇。

“你想杀我。”

“我想是吧。”

他摇摇头,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可一旦开始摇头,他竟停不下来了。他坐在那里不断地摇头。出乎意料地,他发觉有一双冰冷的手按在他的脸颊上。她跪在他的面前,一头乱发,眼里充满了同情。她的喉头肿胀发紫。他发出哀怨微细的声音,想别过头去。但是她的双手反而按得更紧了。

“戴维——”

琳达突然跳起来。有人在敲他们的房门。

她很快咽了几口口水。

“谁?”她喊道,又吞了口口水。

“你和戴维在里头没事吧?”托伯特·福克斯的口气听来很焦虑。

“没事,爸爸。”

“谢天谢地。最后那道闪电打中了烟囱。琳尼,你确定你们俩都没事?”

“哦,没事,爸爸。吓了我们一跳,但是现在没事了。”

“据我目前所知,除了打松几块砖头外,没有任何损失。我们运气很好。妈妈可吓坏了。喂,宝贝,你的声音怎么了?”

“没什么,爸爸。只是有点哑——可能感冒还是什么的。雨水泼了进来。不必担心戴维和我。”明天早上一定要绑条丝巾遮住勒痕——就推说是喉咙痛,“晚安,亲爱的。”

“晚安,孩子们。”

他们听到他重重的脚步声走下楼去。

“戴维。”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你为什么那样做?”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托伯特伯父?”

“你不知道!”

“我不指望你相信我。”一字一句都绞痛她的心扉。他的话语没有半点感情,语调冷淡平板。

琳达用力摇晃他的脸。“戴维,看着我!你一定知道。你那么恨我吗?”

“我爱你。”

“但是,那——”

“每天晚上,我都在和那种冲动奋战,已经……我不知道有多久了,琳尼。它就潜伏在我的手里,我的手指头里。它突袭我,我必须和它奋战。一切都很混乱。我不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今天晚上,又热又有暴风雨……突然间,它击溃了我。琳尼……”戴维看着她,然后,他眼睛泛红,泪水盈眶,“你不会真的相信我想对你做那种事吧?”

“那么,戴维,你怎么会下手?”

“我不知道。整个过程我都病了,我阻止不了自己……不要那样看我!在卡拉奇的时候,宾克斯就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他想要脱身,但是琳达用手臂抱住他。

“我没有用什么眼神看你,亲爱的。我只是想——想看看它。戴维,不要再逃避我。我们就把这件事讲开了。求你,亲爱的。让我帮你——”

戴维呆望着她。“你是说——即使,现在……”

“因为我爱你,戴维。也许我是个傻瓜,但是……我不相信,你真的要杀我。”

他摇着头。

她抚摸他的头,制止他。

“是过去那件事情,”她轻轻地说,“是不是?”

他还没开口,她就已经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答案。但此时,他说话的语气如释重负,就像赖在母亲臂弯里的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我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琳尼!但是在中国时,它又回来了。所有的事情都混在一起,我告诉你!最后那几个星期——我想是因为战争——还有——我不清楚,可是它在我的脑袋里挥之不去——还有宾克斯,以及那些该死的梦魇,还有那个浑蛋肯恩和——老天,琳尼,你想我是不是疯了?”

此时他成功挣脱她的怀抱,仿佛害怕自己玷污了她一般。

“戴维,如果你真的疯了,军医应该早就发现了。”

“没错,可不是!”他开始来回踱步,“他们告诉我,我没有疯。他们说是什么‘焦虑性精神官能症’——”

“那就是了嘛。”琳达步履蹒跚,走过去用臂膀环抱着他,“所以,至少我们知道原因。”

“知道原因有什么用?”他喊道,“那些心理专家叫我要抱着希望——继续追查起因——我告诉他们去死吧!”

“戴维,知道原因就是一种治疗方法。”

“对我没用,琳尼!一开始,我真的试着要跟他们合作。他们给我各种各样的心理疗法——甚至还叫我打毛线。打毛线!这对你的神经有好处,他们说。哦,我会正针、反针、抽针,不输给任何女人,”他挖苦地说,“但是一点用处都没有。没有任何方法能帮得上忙。那就像诅咒,一个打从孩提时代就跟定我的诅咒,而我父亲——”戴维住了口。然后低声说,“琳尼,我必须离开你。我很久以前就该这样做了。我没有办法忍受再奋战一晚,也许下一次不会有闪电可以及时阻止我了。”

琳达的手臂瘫软了。她在袭来的冷空气中打着哆嗦。她走回自己的床沿坐下,双手环抱着自己。

“怎么了,”戴维厉声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在想什么?”

“‘永远快乐’,戴维,‘永远快乐’。”

“嗯?”

“我在想,戴维,”她说,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们需要外力帮忙,而且是马上。”

“哦。找个魔术师吧,也许!”

“好了,戴维,”琳达平静地说,“你太情绪化了,这对我们任何一方都没有好处。我想你可以找个人帮你——我知道要怎么做。这阵子我一直就有这个念头,先前我觉得提这个建议很别扭,但是现在发生了这件事情……”

一丝希望浮现在他的眼神中,或许是绝望中仅剩的那一丝希望。

但他只是喃喃说道:“没有人能够帮我。”

“我想我知道有个人可以,戴维。”

“我不想去看医生!”

“他不是医生。”

“不是?”戴维一脸狐疑,“那么,谁——”

“你还记得几年前在帕蒂·布拉德福德家发生的那件麻烦事吗,戴维?”

“约翰·莱特家?你是说吉姆·海特——和帕蒂的姐姐诺拉那件事?”

“就是那件。”

“那个作家!”戴维瞠目结舌。

“他不只是作家,戴维。他还是个侦探。”

“所以怎样,琳尼?”

“他以前来过莱特镇,在莱特家发生麻烦时帮助过他们。据我了解,他向来乐于助人。也许他能够帮助我们。”

“但是侦探能够帮我什么忙,琳尼?”戴维喊道,“十二年前,他也许可以帮得上忙,但是现在……”

“不要摇头,戴维。我有个主意,他一定帮得上忙,”琳达意志坚定地说,“也许这想法很疯狂——也许幼稚。但是我绞尽脑汁,这是我唯一能想到而且没人试过的方法。我们写封信给埃勒里·奎因,和他约个时间见面,戴维·福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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