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盯上他的机尾了,毙了他。你盯上他的机尾了,毙了他。你盯上他的——

“乡下风光不错吧,哈,上尉?”

戴维·福克斯收回正在熟悉的乡间景色中逡巡的目光,回头一笑。

坐在他包厢座隔壁的是一个矮胖男人,穿着一身起皱的条纹西装,正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嗯。”戴维说。他又扭头看着窗外。你盯上他的机尾——

“我注意到你好像挺喜欢的,”矮胖男子说,“宁静,嗯?我看到你脸上露出微笑。”

好了。可以闭嘴了吧。

“中——缅——印战役吧,嗯?那我可知道了。空军第十四旅,还是第十旅?你杀了多少日本兵呀?你胸前好多勋章呀,小子!哎呀,你一定有好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说给乡亲们听……”

比如说,当日军零式战机满天回旋翻滚时,你如何被困在地面,在中国水稻田的烂泥里跌个狗吃屎,或者在迈尔斯用天知道的什么方法把那架P-40老战斗机迫降以后,你如何把半死不活的他从驾驶舱里拉出来,又好比你在昆明附近射下日本战机以后,那些死去的日本飞行员如何在当地饥饿的黄种人当中神秘消失,还有,成群叮咬你的苍蝇、从所有东西里散发出来的恶臭,以及能将人煮熟的中国的烈日,从被捞空的中国汤锅旁逃窜的羸弱野狗;又好比在群敌包围之中,你的飞机引擎突然发生故障,机腹着地落在嶙峋山地的灌木丛中——眼看着宾克斯的飞机像着火的铅块般掉下,这个一向稳妥的家伙紧急跳伞,而大黄蜂似的日本飞行员利用穿梭于天际充满恶意的曳光弹围攻他;又好比一手把宾克斯扛在背上,穿越一百六十七英里的日军占领区,另一只手揽着一把汤普森半自动机枪,腰带上还挂着两副弹药匣……宾克斯的两腿悬空晃荡着,伤势严重;又好比藏身灰岩当中,俯视着宾克斯死灰的脸,听他痛苦地咳着,暗忖如果那些该死的家伙包抄过来,他们俩谁会比较幸运……是啊,是有好多精彩的故事可讲,朋友。

“你走了多久了,上尉?”

“一年吧。我不清楚。”

“这期间都没有见过你的家人吗?我的天,可以想象你的感受!结婚了吗?”

“是的。”

“瞧,一切都没问题了。你正要回家,那小妞儿也在等你。小子,我羡慕你。”

听着,你——

她不应该等我。我不值得等。她所等待的,自然是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痴情少年。而她等回的那个大英雄,飞狐,是个获颁许多勋章的杀手。

我必须告诉她,就在那个矮胖男子兀自滔滔不绝的时候,戴维暗自想道。她应该知道自己等来的是什么。

他不断对着窗外微笑。

离开之前,我的情况就已经够糟了。如何才能让她了解,在中国南方驾驶一架P-38战斗机不会使事情变得更好,只会更糟?你射击、你杀戮,这些不会减轻你的心理问题,只会加重。

“家,安乐窝。就是这么回事,啊哈,上尉?”

对许多人来说或许如此,那些心理单纯的家伙。对那些爱妻子或女友,并且没有毒瘤在体内噬咬的人而言,确实如此。

“现在既然已经天下太平了——”

那次,在击中一架或是两架零式敌机后,他把满目疮痍的烂飞机降落在昆明棕灰色的田野……死亡的余味仍留在舌尖,他两腿僵硬地走进临时戒备所,发现有六封迟到的家书。从其中一封寄自莱特镇的信里,掉出几张新闻剪报,没有任何字迹指出寄件人是谁。他认得出剪报来源:《莱特镇记事报》,其中一张剪自八卦专栏——他知道那种版面安排:

商业协会红十字大会的出席者有:唐纳德·麦肯齐夫妇、哈兰·路克夫妇、约翰·莱特夫妇、卡特·布拉德福德议员与夫人、米洛·威洛比医生、伊莱·马丁法官与夫人、与阿尔文·肯恩先生挽臂进场的戴维·福克斯夫人、由技术士官莫顿·丹齐格陪同的南茜·洛根小姐……

“挽臂”两字底下特别用红蜡笔重重地画了线。

双手颤抖的戴维在其他剪报中仔细搜寻了一遍:“猜猜周六晚上在十六号公路上的热点餐厅,我们看到哪位山丘区社交界有名的年轻战士新娘,与哪位四十一岁的药剂师在一起?”——“格洛夫舞厅举办的战争债券募款舞会第二名得主:伦巴舞项目的琳达·福克斯与阿尔文·肯恩。”

戴维的双手颤抖得厉害,引来了一旁作战官敏锐的目光,戴维不得不转过身子。想想琳尼所有的诺言!还有那个自以为是、油头粉面、伶牙俐齿的肯恩!打从琳尼还是莱特镇高中二年级学生时,肯恩就穷追不舍。就是这样,毕业典礼那天晚上……现在趁我在中国扮演他妈的英雄,四十一岁的药剂师肯恩当然不放过近水楼台之便,而琳达竟然让他得逞。当然了,她能怎么办?也许我永远也回不去了……

戴维怒火中烧,拿起另一封信打开。是琳达寄来的。亲爱的……好想念你……没有收到你的只字片语……那边有疟疾吗?……

阿尔文·肯恩……这个名字让戴维再度专心起来。

最奇怪不过的事,亲爱的。你记得阿尔文·肯恩吧?还记得以前我有多讨厌他吧?好了,阿尔文现在像变了个人似的——他真的变了,亲爱的——你会认不出他来。我前一阵子在红十字会的活动上碰到他,他人真好,和以前的阿尔文判若两人,所以我认为让他带我去看场电影应无大碍。我们是一群人去的,包括帕蒂和卡特·布拉德福德夫妇、卡梅尔·佩蒂格鲁和一个海军小伙子——卡梅尔的新欢,等等。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亲爱的。毕竟,我的丈夫,自从你“抛弃”我以后,我还没出过门呢!!!!

所以我们一伙人全去了——就在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散场后,我们顺道去热点喝啤酒。我们不得不分桌而坐,阿尔文和我整晚都在谈你,亲爱的戴维——阿尔文十分以你为荣,真的——那次之后我又见过他几次。哦,对了,爸妈和我一起参加了在格洛夫举办的战争债券募款舞会,只有购买战争债券的人才能参加。当然了,阿尔文也去了——每个人都去了——他过来问妈妈,能否让我当他舞蹈比赛的舞伴,可怜的妈妈一脸愁容,你知道她有多保守!但爸爸点点头,清了清喉咙说,他想这应该没什么关系。

只是,戴维,讨厌的是——“他们”开始说闲话了,所以我必须踩刹车。我想先前的行为太不明智了——你知道莱特镇是什么样的地方!!!!

《莱特镇记事报》的八卦专栏登了几则肮脏的谣言,当然还少不了长舌妇埃米琳·杜普雷翻动舌头搬弄是非……我真想在《莱特镇记事报》上买个广告发表声明:“亲爱的莱特镇:那些都不是真的!”你听说过这么疯狂的事吗?全世界都没人了,我也不会看上阿尔文·肯恩。我相信可怜的衣架子先生伤心透了。他打了几次电话给我——我当然不至于让他太难堪——因为在墨守成规的言行之下,我想他是相当寂寞的,而他如此迫切地想和我们交朋友,说起来也有点可怜。当然,我还是拒绝他了。哦,我的戴维,你不知道每次电话铃声响起或电报上门,我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哦,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我爱你。战争赶快结束,回到你妻子琳达身边吧。

我也爱你,琳尼。我爱你,但是你不认识我了。我的内心已起了变化。我爱你,我是个讨厌的家伙,竟然怀疑你,但是没有用啊,没有用……

无名的怒火像涨潮的浪一样淹没了他,他一次又一次地审视信封和剪报,想从中找到些线索,他一切只是徒劳。最后他的结论是,寄件者一定是埃米琳·杜普雷,这整件事充斥着那个老太婆的惯用手法!他的怒气消退了,但双手仍然……一如往常……又痒又抖。

“福克斯上尉。”列车长说。

“我们刚刚经过了莱特镇岔口,上尉。你还有两分钟左右的时间。”

“哦!谢谢你。”

戴维从座位站起身,伸手去拿行李袋。

矮胖男子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这么说,你就是我在报上读到的那个飞狐喽?莱特镇的英雄·把日本人的飞机从天上射下来,在中国援军赶到前,在地面上只靠着挺半自动机枪,就把包围你和宾克斯的日军打得落花流水的那位?我听说,他们颁给你国会荣誉勋章。啧,啧——”矮胖男子突然面露忧色,“怎么啦,上尉?你身体不舒服吗?你的手在发抖。来,我帮你拿那些袋子。不,不,一点也不麻烦。这是我莫大的荣幸——”

戴维让自己在摇晃的火车上站稳,然后俯视自己的双手。没错,正在发抖。又来了,还伴随着发痒,就像百万根针在狂刺乱舞;或像苏打水的气泡在里面嘶嘶喷涌,企图射穿皮肤。“一切都是心理作用,福克斯上尉,”军医曾经这样告诉他,“那是对你步行穿越日军占领区那段经历的神经反应。”戴维在昆明的随机医生也这么说。但他从来没有告诉随军医生或那个卡拉奇医院的医生或任何其他医生,这种发痒发抖的情形,主要在他回想起十几年前的莱特镇时……在他回想起那个穿着旧裤子的小男孩的遭遇时才会出现。

矮胖男子已经在手忙脚乱地帮他搬行李。

戴维大声说:“知道了。”脸上仍挂着那抹让军医们不安的甜甜的笑容。

亚特兰大特快列车缓缓驶进莱特站时,戴维毫不惊讶甚至也毫无兴趣地看着眼前的情景:蜂拥而至、欢笑着挥舞旗子的热情群众,举着闪闪发亮的乐器吹奏得满脸通红的乐队、游行车队、欢迎条幅、标语牌,还有蹦蹦跳跳的小孩。戴维相当确定今天只是个寻常日子,而每个人却都身着周日盛装,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时间,难道今天是七月四日国庆日?这些声音真是刺耳。

然后火车停了下来,他看见横跨铁道的巨型条辐上有自己的名字。

紧接着,他就看见了琳达。

“琳尼,琳尼——”

“不要说话,亲爱的。让我紧紧抱着你。”

图书馆馆员兼系谱学家艾金小姐俯身靠在轿车门边,紫色的帽子有点被挤歪了,她尖声叫道:“上尉!福克斯上尉!请在这儿签个名,好吗?拜托了,上尉?”

她把一张厚纸片和一支颤抖着的自来水笔推向前来。

“这是艾金小姐,亲爱的。”爱米莉·福克斯一边说,一边轻绞着手帕。

“你要收集吗,艾金小姐?”托伯特·福克斯用洪亮的嗓音说,“现在你在这镇上可是响当当的人物了,戴维。来吧——它不会咬你的。签吧。”

“什么?”四周太多噪声了,戴维头昏脑涨,然后不知怎的,他好像忽然不大看得清东西。

“艾金小姐要你的亲笔签名,以列入她的莱特镇名人签名收藏,亲爱的,”琳达贴在他耳朵上解释,“你知道的——她已经进行了好多年的收集工作。”

“拜托了,上尉?”艾金小姐再度尖声喊叫。

戴维从艾金小姐骨瘦如柴的手上接过笔。所有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小心翼翼地写下:“戴维·福克斯,美国空军上尉。”

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穿过下村朴实的民宅,每户人家都张灯结彩、悬挂国旗,人们从窗口探出头来抛掷彩纸。走在英雄专车之前的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军乐队。戴维站在敞篷车上,一路微笑着挥手致意。

琳达的手指紧抓住他的左腿,指尖掐入他羸弱的肌肉。痛楚如此锐利,令他心怀感激。

死去的迈尔斯从昆明的红土地上对他仰首而笑,挪揄着他:你这当红的蓝天英雄,哼,你,又是勋章又是庆典的。

替我吻一下我妈妈,宾克斯张着干涩的嘴唇在卡拉奇医院的病床上交代着,她住在俄亥俄州坎顿市,你这该死的英雄。

没问题,宾克斯,没问题。看在老天的分上。

队伍来到斯洛克姆路和华盛顿街的转角,转弯……

洛根市场。“处理干净的上好肉品。新鲜现宰的鸡鸭。”洛根先生的屠夫围裙上沾着血,他双脚叉开站在市场门口,挥动着手。

他妈的老洛根。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改变。不可能。

你这该死的英雄。

没问题,宾克斯。放轻松。

这一切很快就会结束,然后他们就会忘了我。但愿。但愿!

“我做不到,琳尼。我就是做不到!”戴维苦恼地在她的臂弯里扭动,他们躺在霍利斯饭店套房的床上,这是欢迎委员会特意为戴维·福克斯上尉与夫人预备的,供他们在官方午宴举行之前休息。

“但你非做不可呀,亲爱的。”琳达轻声哄他。

“可是——午宴!演讲!”

“州长也会出席的,戴维。”

“我没有办法演讲!”

“只是讲几句你想讲的话而已,亲爱的戴维。”

“如果我老实说出心

里想说的话,他们会——他们会把我关进监狱!琳尼,宾克斯根本就不想获救!宾克斯压根儿不希望我扛着他穿越半个南中国!他宁愿就死在日本人把他射下来的地方——”

“戴维——”

“他已经完成任务,他知道他已经完蛋了,他不想被救回家,琳尼!战争让他看清楚自己原来是什么样的人,宾克斯吓坏了。我想我们……都是如此——”

“好了,戴维。现在不要说——”

“宾克斯恨我救了他。他们用飞机把我们从昆明送到卡拉奇的医院以后,他的病床就在我旁边。在断气之前,琳尼,他从床上撑起身子,叫喊我的……名字。他是对的!当一个人已经成了废人而且害怕回家,他有权利就这样死去——”

当他滔滔不绝地讲时,她只是亲吻他,一次又一次亲吻他。她几乎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你没听到我说的话吗,琳尼?我好害怕!”

“没什么好怕的,戴维,再也不会了。”

“再也不会!什么呀,事情才刚刚开始!琳尼,你不懂吗,我已经不是你当初嫁的那个人了。我双手染血。我知道杀人是怎么回事。我……”然后他突然住了口,让琳达吓了一跳。

“是的,戴维?”

“哦,琳尼,我想死你了。”

“我一直都想着你,戴维。”

但是,那并不是他原来想说的话。琳达满怀担忧地将他推开了一些,仔细端详着他。此时的他带着笑意,那是一种暧昧、甜甜的微笑。当他站在火车的第一级步梯上和喧嚣的群众握手时,她注意到他脸上也挂着相同的笑容。

她将他拉到自己的胸前,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睡着了。

琳达轻轻抱着他,不敢移动。

哦,戴维,戴维,你整个人几乎耗尽了,你瘦得皮包骨。你晒黑的皮肤干燥龟裂,就像爸爸丢在后阳台的那张可怕的老皮椅。你那双曾经闪烁着深蓝色光芒的眼睛,现在却病恹恹地布满血丝,还像老人的一样深陷到头骨里。还有你的头发,当年那一头乌黑光亮的乱发,如今一片灰蒙。

他才二十二岁,琳达心想。二十二岁!

不可能只是因为战时的经历。还有别的,别的……旧事。

想到这里琳达立刻掐断了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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