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您特意来电,给您添麻烦了……”昇放下听筒。电话是县警本部的刑事部长打来的。搜查一课来电称,弟弟香川进已死,死因为枪伤与刀伤导致的失血过多。犯人当场被捕。

刑事部长毕恭毕敬地慰问了一番,还说一旦接到详细报告会立刻通知昇。如有必要,可让香川运输东京分店的人代为确认遗体。由于遗体须送交解剖,这几日无法送回老家。

刑事部长怕是知道了进将“冰棍”批发给东京暴力团的事情,明天,他又会用那礼貌到令人恶心的口气打电话过来,要“了解了解情况”。

说不定还会提出要搜查进的公寓。

全告诉他也无妨——昇凝视着玫瑰木书桌上紧握的双手,如此想道。

总有一天,县警会迫于无奈对共犯展开调查,还会惊恐万分地审问自己。

好极了,就让他们审。警方要抓共犯,就给你们一个共犯。这样就行了,这样就不会殃及景子了。

又要保护本家了吗?

不,不是保护本家,而是保护景子——这辈子唯一真心喜欢上的女人。

昇打开铁门,开车进去。好久没自己开车出门了。在这座小城,奔驰太过显眼,于是他选择了妻子买东西时开的国产小轿车。

今天上午,他把平濑叫去香川运输总公司,将铁门钥匙与移动电话交给了他。铁门的钥匙一共两把,另一把在他手中。昇从耕二讲电话的口气判断他并不信任自己,便直接联系了平濑。

让耕二联系平濑,不过是个考验。昨天深夜,景子将此事告知昇之后,他立刻联系了香川运输总务部的某人。

他当过警察,是公司为防止和警方、黑帮产生纠纷特地雇用的。

运输公司有不少暴走族出身的年轻人,有些家伙用心险恶,与同伙串通一气,偷公司的货物出去卖,于是公司特地录用了一个在县警防犯部少年课当过刑警的男人。

男子不费吹灰之力便查出了平濑的底细。给耕二打电话时,昇手中已有了平濑的电话号码与地址,但他还是先联系了耕二,因为耕二在“K&K”的表现实在无法与景子口中的恐吓联系起来。

他知道景子很疼爱耕二这个“宠物”,也许会给他透露些内幕消息。虽然昇没见过耕二几次,可总觉得耕二不像是会利用这些中饱私囊的人。

不,应该这么想:就算耕二是那种为了赚钱不择手段的人,景子又怎会把这种人放在身边?

所以,昇让那名男子调查了景子口中的另一名共犯,平濑。

平濑的简历果然够精彩,暴走族,高中辍学,在黑帮见习,他甚至没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黑帮混混。

“总有一天要干一番大事业”是他的口头禅。父亲是个酒鬼,动不动就施以暴力,母亲则喜欢与男人鬼混。高中辍学时,他便离开了家,开始独立生活。

平濑的“大哥”们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干什么都不上不下的,没恒心”,也有人说“他胆子大得有些恐怖,不知道脑子里在想些什么,让人背脊发凉”。不过,大家都不觉得他在黑帮中会有什么前途。也许,正因为如此,他才在正式加入黑帮之前抽身而退。

即使成了正式组员,平濑也会是个“累赘”——刑警出身的男子评价道。黑帮本就是社会累赘的集合体,还能有人在黑帮里脱颖而出吗?昇竟产生了如此奇妙的感慨。

昇问男子,怎样的人才会变成“累赘”?他的回答很明确。

——和普通人的社会一样啊,就是不为组织着想,一心为自己牟利的人。要是能混到一定地位也就算了,还在底层的时候就这样,肯定会被排挤的。他虽然是个见习的,可现在的黑帮没那么多闲工夫教育他们。

莫非制订恐吓计划的是平濑?是平濑教唆了耕二吗?谁是领头的?

为看清两人的关系,昇先给耕二打了电话,这也是为了试探平濑与耕二够不够团结。

答案很清楚——平濑才是主犯。

这对昇很是有利。用新宿署刑警的女朋友当人质,需要一个被野心冲昏头脑的傻瓜配合一找平濑再合适不过了。

在香川运输的社长室里见面时,平濑的口气极为狂妄,以为自己能与昇平起平坐。

这令昇稍有吃惊。当地人无论身处怎样的立场,都会介意香川家的威名——从耕二在电话中的尴尬口气便可见一斑。

不过,平濑同意了昇的要求,带走晶,并负责与鲛岛联系,只要昇另外支付一笔“报酬”即可。

平濑自以为拿到了永不沉没的豪华邮轮的一等舱船票,自以为掌握了金钱及香川家的所有靠山,真滑稽。

平濑乘的那艘船,已有半边没入水中,唯有船头勉强浮在水面,眼看着就要沉了。

这艘船叫“香川兄弟号”。对平濑而言,也许叫“泰坦尼克”更贴切。

昇把车开到废仓库旁边,这才看见平濑的车。茂盛的野草成了最天然的掩体。

今年年初,负责港湾项目的香川建设刚把这片地转让给香川运输。昇心想荒地总会派上用场的,便让总务的人换了铁门的门锁。当时他还没决定要用这块地做什么,但还是采取了措施,防止外人擅自进入。

在这座城市,香川家的人有绝对能守住的秘密,也有很难守住的秘密。

昇下车走进仓库。仓库呈长条状,面积达四百平方米,由钢筋搭建而成,深处与港口的高防波堤相邻。防波堤比海平面高出八米之多,因此外人不可能从海路溜进仓库。

仓库没有门,但入口处对着好几卷木桶卷着的电线圈,站在外面时看不清里面的情况,而且仓库顶部铺着塑料板,很是昏暗。

从明亮的户外走进仓库的昇顿时觉得周围一片漆黑,赶忙停下脚步。仓库深处传来说话声。没有抑扬顿挫的高亢嗓音,是平濑。

绕过木桶,来到比较明亮的一角。阳光透过屋顶的塑料板,变为黄色的光线洒向地面。铁筋梁与梁之间的塑料板呈半透明状,几乎变色了。水泥地板布满油渍与水坑,竖着好几根与天花板相连的铁柱。

平濑坐在仓库最深处的油桶上,而耕二正蹲在两米开外的地方。

平濑发现有人来了,便不再说话。昇走了过去。

平濑露出微笑,猛地跳下油桶。

“辛苦了。”昇停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耕二遍体鳞伤,浑身是血,几乎动弹不得。

“没什么啦,只是教训教训不同意我们方针的人而已。”

昇看着耕二,心中又是同情,又有一丝快感,心情越发复杂,只得错开视线。

“她在哪儿?”

“里头呢,可老实了。”回答时,平濑眼中暗藏黑暗的期待,“报酬带来了吗?”

“在这儿。”昇举起手中的纸袋,里面真放了两千万现金。

“多谢,多谢。”

昇又朝耕二望去:“没有生命危险吧?”

“不知道,死了也没关系吧?”平濑用破罐子破摔的口气说道,“不中用的家伙太多了,真让人头疼。”简直像个感叹部下不中用的上司。

昇心中涌起一股厌恶感,但努力不表现在脸上——不能让这小混混看到他的人性弱点。

“接下来怎么办啊?”平濑问道。

“我先去见见她,你在这儿等着。”

平濑点点头。昇朝深处的小房间走去。没走几步,背后的平濑突然说道:“对了——”

“怎么了?”昇没有停下脚步。

“您还记得‘狂斗会’吗?”

昇停下了。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

“什么会?”

“‘狂斗会’啦。”平濑重复了一遍。

“把首领做掉的就是您吧?”

平濑两眼放光。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

昇回过头去。想起来了,就是盯上进的那个暴走族。昇通过当地的黑帮,把那头目做掉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陈年往事了。

“你什么意思?”

“别装傻了,”平濑的脸上堆满笑容,却目露凶光,“那首领啊,可疼我了。”

昇顿时觉得胃里凉飕飕的,是恐惧——昇竟对平濑这小混混产生了恐惧。

“你到底想说什么?”

昇努力掩饰自己的慌张,凝视着平濑。

“我只想知道是不是您做的。”

“不是我,”昇强忍着恐惧说道,“我弟弟倒是有可能。”

“是吗?”平濑竟点点头,“那我下次见到进先生的时候再问问好了。”

你再也见不到他了——昇忍着没说出口。

平濑面不改色。与其说他相信了昇的话,不如说是昇的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

“问了又如何?”昇明知这话不该问,可还是开口了。

平濑没有立刻作答。昇发现他的眼神变得空洞,转向地面。

“我想让你们知道。”平濑低着头说道。

“知道什么?”

“我在‘狂斗会’待过,头目很疼我。”

昇舔了舔嘴唇,顿觉口干舌燥:“你恨那幕后黑手?”

平濑抬起头,几乎面无表情,就好像之前的奔放开朗都是他演出来的一样。

“恨也不会怎么样的,只是想知道而已。”

昇深吸一口气。太令人意外了,如今可不是背对这个男人,和鲛岛的女朋友聊天的时候。他本以为平濑只是个愚蠢的小混混,没想到他竟如此危险。总务部的男人也说过,他的大哥们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天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令人心生恐惧。

“那头目叫什么?”

“前田大哥。”

前田,没错,的确叫前田,他父亲是汽车销售公司的员工,调到了这座城市,他便跟着父亲一起来了。用的是翻斗车,把他整个人压在护栏上,血肉模糊。一切发生在深更半夜的国道上。

——处理好了。

次日一早,昇接到了联系。翻斗车司机自首了,现在搬去了另一座城市,过着平静的生活。

警方见被害者是暴走族,也没多加审问。

“你想给他报仇?”

“怎么会,那么多年前的事儿了。”平濑笑道。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昇确定了一件事:这家伙,这个小混混,从那时起便锁定了两兄弟,这次的恐吓,也是复仇的一部分。

“那你想干吗?”

“不干吗啊,我的条件都告诉您了。”

“百分之五十吗?”

“是啊,只要能成为你们的生意伙伴就行。”

彻底夺走“冰棍”生意——这便是他的目的。想到这儿,昇的恐惧逐渐散去。

“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

“您在笑啊。”

“没什么好笑的啊。”

“可您在笑啊。”

平濑皱起眉头,他感到一丝不安。

“是吗?”

一切的一切,突然变得荒唐可笑起来。为什么要把鲛岛叫来这儿?见了又能如何?听到进的死状又能如何?

放了那姑娘吧,事已至此,她也派不上用场了。

回过神来,惊觉平濑近在咫尺,昇吓了一跳,正要往后退,可为时已晚,平濑的手揪住了昇的衣襟。

“怎么了?”

“放开我。没什么。”昇故作平静。

一道白光在平濑手边闪过——匕首顶着昇的鼻梁。

“说来听听,究竟出什么事了?”

平濑的表情与口气,与方才判若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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