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P机响时,鲛岛正在宝马里。车停在“王国公寓”位于单行道的入口旁。他把BP机调到了震动挡。

按下按钮,液晶屏幕上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十位数字。

看了看表,刚过深夜1点,单行道旁的住宅区寂静无声,鲛岛正困不可当。从这个角度看,BP机的消息来得正是时候。

他用后视镜确认了一下周边情况便下了车,伸个懒腰,深呼吸。为防止盯梢时睡着,宝马仪表板上放着一壶咖啡,还有咖啡因药片和牙刷。刷牙有提神的效果,不过,得有自来水或是瓶装矿泉水才行。

有一回他发现附近没水,只有一台卖可乐的自动售货机,其他饮料都卖光了,只有可乐。结果糟透了,牙膏和可乐掺在一起的味道妙不可言,提神效果还真不错。

眼下还不至于靠药片和牙刷提神,稍微散个步,打打电话应该就行了。

锁好车门,朝三百米开外的便利店走去。他本不想去那家便利店,因为它离公寓太近了。角和他的手下要买东西,肯定会来这儿。藤野组的组员不认识塔下,可大多认识鲛岛,要是在便利店碰上了,盯梢就曝光了。

便利店的白色灯光照亮了周围的街道。确定店里没有暴力团组员在,鲛岛走向自动门旁边的公用电话。

警视厅本厅开始为警员配备移动电话了。可片区警员就没这个待遇了,除非归入特别搜查本部。

绿色的公用电话旁有个伞架。傍晚下起了雨,前半夜刚停,伞架里还有水,反射着店里的白炽灯光。

鲛岛掏出电话卡,插进电话里,拨通号码。

铃声响了五次,终于有人接了。男人报出酒店的名字,鲛岛点名要找晶。

“请少等。”片刻后,对方说,“这就为您接通。”

信号音传来。这回,对方很快接了电话。看来晶呼完之后一直等在电话旁边,鲛岛不禁微笑。

“喂?”

“喂!在哪儿呢?”

“大森。”

“搞了半天还是在工作啊。”

晶的嗓子有些哑,倒也不是特别沙哑,只是比平时低沉了些,听起来仿佛成熟了许多。

“嗯,你呢?”

“累死了。”

“见到你朋友了吗?”

“嗯,果然没白来。”

“他变了吗?”

“没变是不可能的,不过往好的方向变了。”

“是吗?那太好了。”

“嗯。”晶沉默片刻。

“跟他一起唱了吗?”

“嗯,他还弹吉他了呢,好像一直在练习。”

“是为了你练的吧?”

“可能吧。”

“看来他是个好人啊。”

“嗯。”

“明天还唱?”

“不,他明天开车接我到处逛逛,吃好吃的海鲜。”

“很爽嘛。”

“是吧?我给你带点儿生鱼片吧。”

“免了吧,会臭的。”

鲛岛抬起眼,发现身后有人。公用电话共有两部,另一部没有人用。

晶的笑声传来。

“那我挂了。”

“你还真不担心啊。”

“担心什么?”

“没什么,回头再给你打电话吧。”

“喂。”

“干吗?”

“多吃点儿鱼啊。”

“知道啦。”

晶挂了电话,鲛岛放下听筒,回头望去——是塔下和一个陌生男子。

“目标认识的人到处乱跑可真让人头疼啊。”男子说道,脸上带着严肃的表情,有四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头发往后梳,但头顶的头发有些稀疏:穿着格纹衬衫,亮灰色外套,底下则是高尔夫球装那样的薄西装裤,眼角下垂,看起来有些神经质。

“鲛岛警官,”塔下插了进来,“这是我们主任情报官板见。”

原来是塔下的上司。

板见抬头瞪着鲛岛的脸:“新宿暴力团组的连埋伏的基本功都不懂吗?”

“有些急事。我是防犯课的鲛岛。”

板见眼睛也不眨一下。

“到那儿说吧。”塔下扬了扬下巴。

便利店二十米开外的地方,停着辆灰色面包车,车顶插着无线电天线。

坐进车里,塔下开口说道:“请鲛岛警官合作的是我。”

“他跟这事没关系,又不是本厅保安的,掺和这案子算怎么回事?”板见掏出烟说道,云雀牌的。

“鲛岛警官一直在盯藤野组的角,也在跟‘冰棍’,所以我才请他来帮忙的……”

“有逮捕令吗?”板见没理塔下,向鲛岛问道。

“没有。”

“你想干吗?见情况不对就紧急逮捕吗?嗯?这也太乱来了吧?”

“目前我没有证据证明那栋公寓里有犯罪行为。”

“那你在这儿干吗?”

“考虑到今后可能发生的事,以防万一。”

板见焦躁地把烟掐灭。

“新宿署的防犯课就这么闲啊?那公寓里都有谁来着?说来听听。”

“藤野组的角,还有六本木俱乐部的女公关阴山真子。”

“不就是鬼混吗?有什么好盯的?”

“主任。”塔下忍无可忍。

鲛岛则盯着板见说道:“要是他们只是躲在屋里鬼混,你们跟我都不会在这儿。即使他们打一两支兴奋剂助兴,也不会把你们引出来吧。我之所以在这儿,为的是查清角手中的‘冰棍’从何而来。阴山真子的情夫就是那货源。再补充一下,真子很有可能是二二五。”

二二五是警方的无线电代号,意为“绑架”,因《刑法》第二百二十五条得名。

板见面不改色:“给我滚。”

“我拒绝,我并不是你的部下。”

“要是坏了事,你负得了责任吗?我们有二十多个人盯着这桩案子,区区一个新宿署的激进分子负得了责任吗?”

鲛岛缓缓吸进一口气。

“你们捞筈野的时候,我没有插手,我听从了塔下的劝告,离开了现场,这次该轮到你们配合我了。”

“你说什么?!”板见怒吼一声,“我们还欠你人情了不成?这里是你的辖区吗?回新宿去吧,滚回新宿!毒贩、瘾君子,爱抓多少抓多少!”

“这是我盯的案子。”

“开玩笑,混账,我让你别管了!”

板见探出身子:“我拒绝。”

“你也太小瞧毒取了吧!嗯?别以为警方规模大就不把毒取放在眼里,混账!”

“不是看得起看不起的问题。”

“混账,你说什么?!”板见一把揪住鲛岛的衣襟,却被鲛岛甩开了。

板见黑着脸,怒气冲天:“塔下,给我逮捕这混账!”

“主任!”

“妨碍执行公务,现行犯!”

“你试试,”鲛岛低声说道,“要是为了你那可笑的面子,放跑了‘冰棍’的货源,你负得起责任吗?这事儿跟厚生省和警察厅没关系。到时候你还有脸面对那些吃‘冰棍’上瘾的初中生、高中生?你说!”

板见喘着粗气。

“你就不会搞砸吗?大摇大摆地在目标人物家附近转悠,还好意思说大话!”

板见用右手掀起夹克衣角,打开手铐套。

“塔下,你不动手我动手。”

“徽章出面的时候,你还能这么狠吗?”鲛岛说道。

板见脸色惨白,怒目圆睁。徽章,指的是国会议员。

“混账,你这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

“我没必要回答你。”

板见咬紧牙关:“你上司是谁?”

“自己查去。”

“浑蛋……我去投诉你!”

“怎么投诉?就说你因为害怕徽章,本想找个合适的时候结案,没想到半路杀出个警察,不得不查到底了?”

板见一挥手。手铐的钢圈命中鲛岛的颧骨,啪的一声。

塔下赶忙按住板见的手:“主任,别这样……”

鲛岛摸了摸脸颊。又烫又麻,还流血了,顿感浑身发热。

板见露出满足的笑容。鲛岛一拳上去,还以颜色。板见向后一仰,嘴唇裂了。

“鲛岛警官——”

“别担心,到此为止。”

板见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按住嘴唇,恶狠狠地看着鲛岛。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塔下在板见耳边说道。

“烦死了!”板见强忍着怒火,“塔下,你给我盯着这混账。听好了,要是他敢碍事,就往他脚上开一枪!”

塔下倒吸一口冷气,望着鲛岛。

“你管好他就行了,听明白了没?”

“遵命。”塔下噘着嘴说道。

“滚!”板见咬紧牙关说道。

鲛岛拉开车门,走下车,塔下跟了上来。

“塔下,”板见喊住塔下,向回过头来的他命令道,“把无线电留下。”

塔下瞪大双眼,可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低下头,摘下别在外套上的无线电对讲机,拔出耳朵里的耳机——这意味着他被排除出了监视队伍。

塔下把设备摔在车座上。

“好好看着他。”板见说着,坐在车里猛地关上车门。

鲛岛默默走开,掏出烟,点了火,努力压住怒火。

他抢在塔下之前说道:“对不起。”

“没事。”塔下用蚊子般的声音回答道。

“这么一搞我一点儿都不困了。”鲛岛说道。

塔下无力地笑了笑:“我们主任比较冲动。”

“而且讨厌警察。”

“这不是我第一次遭殃。”

“换个立场,有些警察也会做这种事。”

“是啊,我也碰到过。都把身份证拿出来了,还是被拽去了附近的警亭。”

两人并肩而行。坐上宝马,鲛岛打开仪表板,拿出咖啡壶,又拿出放在内侧的急救箱,对着后视镜擦掉脸颊上的血,贴上邦迪。

塔下一言不发地坐在副驾驶座。

放好急救箱,鲛岛拿起咖啡壶。那是用晶送的咖啡豆煮的。

倒了杯咖啡,递给塔下。

“谢谢。”塔下尴尬地接过杯子,喝了口,“真好喝。是你夫人煮的?”

“我是单身汉。”

接过空杯,鲛岛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我还以为你在跟妻子打电话呢。”

“不,不过我的确太轻率了。”

“但你确认过周围情况了吧?”

“嗯。”喝了口咖啡,鲛岛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你有女朋友吗?”

“有啊,不过出远门了。”鲛岛报出晶所在的地方。

塔下突然低下头来,表情僵硬:“她在那儿干吗?”他迅速问道。

“旅游。她是摇滚歌手,还不是很红。以前一起搞过乐队的朋友在那儿开了家歌厅,开完巡演就顺便过去看看了。”

“就是那儿。”塔下说道,眼中闪着异样的光芒。

片刻后,鲛岛便明白了。

“就是那儿?”

“是的,首府就是那个家族的老巢,现在的老大是个老爷子。”

“那财阀叫什么?”

“香川。百货商店、运输、房产、报社、电视台、交通……掌握一切命脉。”

“总帅是?”

“年过七十了,有过一个儿子,但因病过世了,还有个女儿,离过婚,所以,香川财阀还是那个老爷子在撑着。估计以后会收两个侄子中的一个为养子,把集团交给他打理吧。”

“侄子?”

“是啊,他有个同父昇母的弟弟,有两个儿子。那个弟弟也死了,但两个儿子接手了运输公司。那个弟弟,和原田很像。”

“多大了?”

“弟弟香川进正好三十岁。”

“哥哥呢?”

“香川昇,三十七了。”

“兄弟俩和‘冰棍’生意有关的消息是从哪儿听来的?”

“当地的毒取事务所。那一带是暴力团的无风地带,长久以来一直由饭田组控制。当然,那个组和香川财阀息息相关。”

“饭田组……”名字倒是听过,但这个组并没有进驻东京新宿。

“饭田组跟‘冰棍’有关吗?”

“没有,县内的兴奋剂都是从邻县来的。饭田组也没有插手兴奋剂的记录。”

“那——”鲛岛看着塔下。既然如此,香川兄弟与“冰棍”生意有关的证据又是从哪儿来的?

塔下呆呆地望着风挡

玻璃外的景色,用不带抑扬顿挫的声音说道:

“当地毒取听说有组员暗中种植大麻,曾秘密调查过饭田组。案子很小,最多只能搞出一两百克。但在调查过程中,我们抓住了和兴奋剂有关的大线索。”

“大线索?”

“据说那个县的某处藏着一百公斤以上的甲基苯丙胺。上任饭田组组长是韩国人,当时他的兄弟被韩国当局通缉,逃到了日本,组长罩过他一阵子。男子作为谢礼,把一百公斤的甲基苯丙胺放进水泥口袋里,藏在了某处。当然,组长也给了点钱。之后男子便不知所终了,即使还活着,也年过七十了吧。上任组长不知该怎么处理这批货,又不能拿去给警方,扔了又很可惜,于是他就让相熟的渔夫把袋子密封好,沉到海底去。组长把藏毒地点告诉了对他有恩的人,撒手人寰了。那个人不是现任组长,而是香川运输的前任社长,也就是两兄弟的父亲。”

“那药物指纹应该能查出那是韩国产的啊。”鲛岛说道。可塔下摇摇头:“那个男子没有动过这批货。我推测这批甲基苯丙胺是制造工程第一阶段的产物,还没有完工。既然没有完工,就不能拿出去卖,自然不会被当局收缴,也不会登录进指纹库了,所以才查不出国籍。”

“可从原料萃取结晶没那么容易吧?”

“不,最难的是第一阶段,过了就是半成品,从半成品到兴奋剂就很简单了。”

塔下停顿片刻,开始详细解释:“要制造甲基苯丙胺,首先要用冰醋酸溶解原材料麻黄碱,再加入硫酸钡等触媒和盐酸加热,然后再把触媒过滤掉,浓缩,用乙醚萃取。这就是第一阶段。除了原材料外,其他东西都很容易搞到,只要有酒精灯和烧杯,谁都能提取出来。但麻烦的是反应过程中会产生氯化氢,有刺激性臭味,所以不能在城区制造。反之,只要是完成了第一阶段的半成品,剩下的工序就很简单了。”

“剩下的工序是……”

“加硝酸氯仿冷却就行,关键是冷却过程中能不能提取出纯净的结晶。而结晶的状态也能判断出毒品的出处。”

“制毒方法只有这一种吗?”

“不,光触媒就有好几种。有一阵子中国香港来的毒品中混有红磷,有时杂质也会成为线索。”

“韩国货啊……”

韩国兴奋剂的高峰期为20世纪80年代前后。当时,韩国产的兴奋剂比中国台湾以及菲律宾产的纯度高、品质好,一时间,日本国内的兴奋剂里竟有八成被韩国货占据。可如今最流行的还是中国台湾货,这也是韩日两国当局加大打击力度的结果。而中国台湾的毒品生意则随着中国产枪支一同走私进了日本。

“如果是韩国产的半成品,那纯度一定很高,一百公斤半成品至少能提炼出八十公斤。而一颗‘冰棍’中的甲基苯丙胺为0.008克,八十公斤就能做出一千万颗‘冰棍’来。零售价五百,就是五十亿。”

“一本万利啊。”

“是啊,比卖普通的结晶要合算多了。”

“查过香川兄弟吗?”鲛岛提出了思虑已久的问题。既然毒品取缔官事务所查到了那么多,搜查范围就不会仅限于东京。

“查着呢,小心翼翼地。”

“卧底?”

“是啊,”塔下低声说道,“这群人可不好惹啊。卧底的事情一旦曝光,所长就完蛋了。香川兄弟与‘冰棍’生意有染的证据不能在当地找,必须在东京找。他们在当地太占优势了,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毁尸灭迹。也别指望县警能配合我们调查,香川家族一旦采取行动,本部长都得吓得逃命。”

鲛岛点了根烟,摇下窗户,把烟吐到窗外。

如今晶所在的城市,竟是“冰棍”的大本营。东京的晶跑到那边,而那边的香川进则带着“冰棍”来到东京——为了赎回人质阴山真子。毒品取缔官事务所必须依据《兴奋剂取缔法》当场逮捕香川进。一旦失败,众多负责人便会丢掉饭碗,而潜伏在当地的取缔官亦会落入敌手。

所以,他们宁可无视阴山真子可能面临着的生命危险,也无法急于踏入“王国公寓”。

而鲛岛不过是个普通警官,他可以随时以保护阴山真子的名义冲进去。可他要是进去了,香川进就绝不会露面。

“等香川进来吧。”鲛岛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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