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闷热的夜晚,没有一丝凉风,潮湿的空气与海上的白雾浑然一体。

“气死人了!”一平濑把烟蒂塞进二手皇冠的烟灰缸里,胡子拉碴,“沙发卷”的头发越长越张;一套运动装,光脚穿着拖鞋,坐在驾驶座。

“混账!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再这么盯下去有没有意思啊?!”说着,他摇了摇手中的罐装啤酒。

副驾驶座上的石渡一言不发。耕二总觉得纳闷,这么闷的人怎么拉保险啊?不过,都说喜剧演员回了家都不乐意说话,也许石渡就是这种类型——在老太婆客户面前笑容可掬,搓着手,开着无聊的玩笑……

石渡戴着黑框眼镜,留着三七分的头发,上身运动衫,下身牛仔裤。他跟牛仔裤真是一点儿都不搭。大概因为工作的关系,他平时总穿西装吧;身高一米七左右,相当瘦。

平濑说,石渡特别喜欢赌博,比如麻将、赛马之类的,就是因为赌博,被大学开除了,还换过好几份工作。

平濑打了个饱嗝,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高光烟,塞进长着一口烂牙的嘴里。从初二到高中辍学,他一直沉迷于甲苯,那口牙便是报应。

“耕二啊,”他用混浊的眼睛看着后座,“干脆把你们店的妈妈桑、绑了吧,一吓唬,说不定就把货的位置招了呢。”

“要是她不知道呢?”

“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们不是堂兄妹吗?不是一伙的吗?说不定跟那两兄弟有一腿呢,嗯,说不定还玩3P呢。”

平濑戳了戳石渡的手臂,发出淫邪的笑声。

“肯定做过。你不是她的小白脸吗?床上的小耕二,呵呵……”

平濑又咯咯笑了起来。石渡也笑了,就是没发出声音罢了。一笑,他的脸就更显得阴险了。

“绑她也没用,得确定货在哪儿才行。”

“我都跟那章鱼社长一个礼拜了,不在他家。还能在哪儿啊?”

“不会在家里的。”石渡低声说道。

“你怎么知道?”

“这么要命的玩意儿,怎么可能放家里?是吧,石渡?”

石渡点头,表示同意耕二的话。

平濑长叹一声,吐出一口烟,又把烟蒂丢出窗外。

“总之啊,你们谁来换个班呗,随便谁都行……”

“我没空,要看店。”

“替一天也不行吗?旷一天工嘛。”

“不行,妈妈桑在这方面很较真儿的。”

“你这个妻管严,她都不是你老婆呢……”

平濑回头看着石渡,石渡满脸是笑。

这一个星期,平濑一直在跟踪香川运输的社长。从香川昇下班开始跟踪,他回家之后还要等到凌晨3点,确定他不会再出门了再走。只有香川昇待在公司的时候,平濑才能睡一觉。而早上上班那段路则是石渡在跟踪,双休日则是两人轮流盯,从早到晚。

目标正是兴奋剂。三人计划找出香川兄弟与景子秘密制造兴奋剂的地点,再偷出一部分兴奋剂用作证据,拿去敲诈他们。那群人有的是钱,一个人至少要一亿,要是不给钱,给兴奋剂也行,石渡能在其他县把兴奋剂换成钱。

“耕二,你也来跟踪吧,否则你也太轻松了。”

“轻松个屁!货到手了负责交涉的是谁啊?最危险的是我好不好!”

“没事的啦,两兄弟跟黑帮没关系,有什么好怕的。要是出事了,我帮你跟寄居哥打声招呼就是了。”

寄居是平濑混黑帮时的大哥,也是他听说了兴奋剂的消息,并把它告诉了平濑。

“那对兄弟没有通过我们组,直接把货卖到东京去了。如果是普通人啊,早就漂在那儿了——”

平濑用下巴指了指王冠所在的码头尽头。

这是个很大的码头,兼备渔港与船坞的功能。半年前,渔业工会联合会耗时两年的大工程终于完工了,国家和县给了一大笔工程补贴,而这些钱全都进了香川建设的腰包。

“他们干吗要搞兴奋剂啊?”耕二喃喃道。

“为了钱呗,这些钱又不用交税。”

“可他们的钱还少吗?”

“有钱人啊,巴不得钱越多越好,我们这些穷人是不会懂的。”

“原因真的这么简单吗?”

“交易的时候问问那章鱼社长不就知道了?‘你们又不是道上的,干吗要搞兴奋剂啊?’”

“嗯……我要走了。”耕二看了看表说道。

天快亮了。下班后,他照常将景子送回公寓,再回到自家公寓,等平濑与石渡来接。他们每三天聚一次,开会商讨对策。

石渡好不容易说出一句话来:“也是。你把车停哪儿了?”

“国道的自动售货机前。”

“那我送你过去吧。耕二啊,说真的,有空来替我一下吧。”

“从下周开始吧。”

“下周?!为毛啊?”

“以前跟我一个乐队的人这礼拜要来,我要接待她。”

“什么啊……”

他本不想告诉平濑他们,可还是说了:“她刚出道,现在的乐队叫‘FoodsHoney’。”

“哈?整支乐队一起来?”

“不,就那个女主唱。以前我跟她一起搞过乐队来着。”

“女的?辣不?”

“还行吧。”

“跟她做过吗?”平濑探出身子。这人脑子里只有做爱。

“啊?没有啊。”

“肯定做过吧,摇滚乐队淫乱着呢。”平濑戳了戳石渡的肩膀笑道。

“没有啦。”

“别跩啦,不就是在东京待过一阵子嘛,介绍给我们啦。”

“来我们店不就好了?”

“去那儿有什么用啊,我还要跟那章鱼呢。”

“香川社长肯定也会来的。”

昨晚,昇来到了“K&K”。他来店里的频率大概是两周一次。景子跟他提过这事,他也很有兴趣。

“爽!那不就能去了?”平濑高声说道。

“那女人很骚吧?”

“天知道!”

“有什么关系嘛,她住你那儿?”

“妈妈桑说请她住皇家酒店,就当是付出场费了。”

“多好啊,唱完了介绍给我认识啊,要搞好关系嘛。”

“干吗?”平濑的死皮赖脸令耕二焦躁不已。

“她不是歌手嘛,是名人呀。”

“还没那么红呢。”

“这可不好说,歌手嘛,只要有一首歌走红,就红了呀。”

“没那么简单。”

“跩什么呀,介绍给我认识又不会怎么样。”

平濑动真格地瞪了耕二一眼,耕二也毫不示弱。

“介绍给你可以,你可别乱说话啊。”

“干吗啊,我能说什么啊。不就是东京的女人吗?没必要耍帅啊。女人都一样,灌醉了就行了!”

“你瞎想什么呢?!”

“没事的啦,我用必杀技让她爽到天上去,嗯?”

平濑看了石渡一眼,笑了笑,石渡也满脸奸笑。

“搞乐队肯定玩毒品吧?‘叶子’什么的……”

“她最讨厌这些了。”

“哟,这么正派啊?”

“也不是,就是个怪人。”

“肯定怪啊,摇滚歌手不都是怪人吗?”

“别胡搞,会出乱子的。”耕二无可奈何地说道。

“为什么?”

“她有男人。”

“那又怎么样,她男人又不会跟来,难道她男人是黑帮的?”

“正相反。”

“哈?”

“是条子。她在电话里说的,是新宿署的刑警。”

“哈?条子?”平濑怪叫一声,“胡扯的吧?”

“没胡扯。”

“干吗要跟条子混在一起啊?”

“我怎么知道。不过,以前有个变态盯上了晶——她叫晶——还有枪,差点儿要开枪杀她,关键时刻,那条子开枪把那疯子打成了马蜂窝。”

“哟,英雄救美啊!”平濑两眼放光,“那疯子死了?”

“没,可他杀了好几个新宿署的警官,不是判死刑,就是在号子里蹲到死吧。”

石渡突然说道:“这事儿我听说过,还上过周刊杂志呢。”

“我可不知道。”耕二摇摇头。

“那刑警是新宿署防犯课的?”

“不知道,晶也没跟我说他叫什么。”

晶——能对她直呼其名,耕二觉得很骄傲。平濑说得不错,也许在不远的将来,晶就会变成名人,而他,正是那名人的朋友。

而且,他们的确睡过一次。

“不过……刑警的女人……真够糟的。”石渡低声说道。

“是啊,”平濑无可奈何地附和道,“千万别扯上关系。”

“还来不来?”耕二问道,“去听歌总没关系吧,要听无聊的演歌,只要去温泉看那些巡回演出就行了,可摇滚乐得去演唱会才能听到啊。”

“是啊,”平濑的声音中难掩激动,“我也想看看。”

“我就pass了,”石渡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喜欢摇滚。”

“你这老头子……”石渡的确比耕二和平濑大一两岁。

“还不如演歌呢,摇滚吵死了。”

石渡居然提出了自己的主张——这种情况很少见。他的年纪最大,可在平濑面前总是抬不起头来。耕二猜想,这也许是因为石渡对平濑的手腕心存恐惧吧。

平濑不光喜欢玩女人,还很粗暴。初中、高中时的平濑,比现在还要粗暴。混黑帮那会儿,他总带着小刀走来走去,吓唬周围的人。

这辆车里八成装着木刀。

不过,他虽然粗暴,本质还是很善良的,至少那时的平濑是个好人。高中辍学后,平濑可能是寂寞了,常去高中附近的咖啡厅——那里是耕二和朋友们常去的地方。

他请耕二喝茶,还借钱给他打柏青哥。耕二高三那年,他还开车带耕二去红灯区,让他“开了荤”。当时,他已是黑帮的见习小弟,去的是大哥相熟的店,还找了个很受欢迎的女人。耕二事后才知道那女人是大哥的情妇,而且平濑也迷恋过她一阵子。

耕二并不知道平濑离开黑帮的原因,但他仍和大哥保持联系,还把那黑帮称为“我们组”。

平濑也知道自己混黑帮没什么前途。曾几何时,耕二回过小城一趟,和平濑把酒言欢。当晚,平濑曾说过:“搞了半天啊,黑帮也是要脑子的,笨蛋只是士兵,是‘一次性用品’。我又笨,又不喜欢学,要当一流的黑帮啊,要拼命学法律什么的,我心想,不行,我不是这块料。”

听到这儿,耕二才想起自己是平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是个高中辍学的混混,在乡下无所事事。耕二倒算不上什么不良少年,只是很喜欢摇滚,所以留着长发,总抱着个吉他哼唱,所以在班里显得格格不入。

耕二与平濑都挑战过“与他人不同的可能性”,但都以失败告终。无论是以摇滚乐团出道,还是成为黑帮的一员,都需要才能——而这正是他们所缺少的。

回来之后,耕二又跟平濑走到了一起。如今的平濑是个无业游民,以前在组里认识的人偶尔会派些运输、保安的工作给他,让他赚点小钱。只是七年不见,他比以前更会利用人了,也更会给人下套了,在做坏事时也不怎么犹豫了。以前他动不动就对人武力相向,现在好多了,但四年的黑帮生活,让他明白了狡猾的必要性。发现这一点时,耕二心头掠过一丝不安。

“那你就别来了。”平濑对石渡说道。石渡默默点头。

“那个晶什么时候来啊?”平濑一边问,一边拉起手刹。他把手搭在副驾驶座的靠背上,回过头,迅速掉头。

平濑开起车来横冲直撞,但技术的确过硬。即便是暴走族出身,也极少有他这样的技术。“狂斗会”——暴走族好像是这个名字——第一代首领在耕二高二那年出车祸死了,组织便走了下坡路,最后解散了。平濑特别崇拜那首领。

“下周六。”

“还有十天啊!”平濑一边抱怨,一边驾驶着皇冠,在码头设施中飞速穿梭。码头没什么人,但渔港已经热闹起来了,天没亮就出港起网的渔船纷纷回港。

摇下窗户,渔船的引擎声划过薄阳下的海面声声入耳。潮水的香气,锋利地插进耕二那熬了一夜的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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