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鲛岛监视筈野浩的第四天——他完全没有察觉到被监视的迹象。然而在这四天里,鲛岛也没有发现任何与“冰棍”生意有关的线索。

筈野的公司位于世田谷千岁台的环状八号线旁,是一家专门卖二手外国车的公司,主销欧洲车,员工人数并不多。

筈野总是晚上8点多下班——这四天里,没有一天是直接回家的。

每天上午11点前后上班,算是很晚的了——白天经常要出去跑生意,12点到4点总在外头。鲛岛只有一个人,不可能监视到筈野的所有动向,于是这段时间就成了监视的“盲点”。

鲛岛把重点放在筈野下班后的行动上。

他也不能完全排除筈野在上班时间进货的可能。但公司里人比较杂,还有同事在,他应该不会把进来的“冰棍”藏在公司。

在四天的监视中,筈野将两个晚上花在涩谷,剩下的两个晚上则分别去六本木和自由之丘。他没有固定的消遣之处,从这一点就能推测出他并非暴力团成员——黑帮有其固定地盘,能去的地方就那么几个。

他也没有和疑似暴力团成员的人接触过。四天之中,他去过两家迪厅(一家在涩谷,一家在六本木)、三家小酒馆和两家俱乐部(一家在六本木,一家在自由之丘),小酒馆则是带着附近俱乐部的女公关一起去的。

由此推断,他的确相当阔绰。不过,四天里他没有重复去同一家店。第一次去迪厅是和公司同事,第二次则是和一个长发女子,年龄在二十到二十五岁之间。去完迪厅,他们还去情人酒店开了房。

两人凌晨4点离开酒店。鲛岛一路跟踪,发现筈野把女子送到了家门口——那是位于砧的护士宿舍。原来那女子是私立大学医院的护士,今年二十三岁——鲛岛花了半天时间调查了那位护士。如果她是筈野的情妇,极有可能与“冰棍”生意有关。

然而,鲛岛的调查结果显示,那护士是清白的。她的确喜欢招蜂引蝶,除了笞野外,还有好几个男朋友。不过,她的同事说她最近囊中羞涩,甚至考虑去当女公关赚点零花钱。她若是涉足“冰棍”生意,自然会获得相应的报酬。囊中羞涩,正是鲛岛断定她无辜的根据。况且其他护士表示,她是个藏不住秘密的人,不适合当共犯。

独自监视疑犯,就是与“自我怀疑”作斗争——筈野会不会进到货了,只是我看漏了?牺牲睡眠时间,忍受疲劳,莫非只是一场徒劳?

但鲛岛断定筈野没有进货,还有另一个根据。

那就是他不光没有进货,也没有卖货。要是鲛岛目击到筈野与类似中山的底层毒贩交易的场景,那就证明鲛岛的监视确有疏漏。

照理说笞野这样的小毒贩在进货之后会尽快出手——货压在手上赚不了一分钱,只会带来风险。因此,筈野没有和青少年底层毒贩接触,就从侧面印证他没有进货。

第五天,鲛岛来到新宿署。监视筈野浩这件事,他跟上司桃井汇报过。之所以今天去警署,是因为“冰棍”的成分分析报告差不多该出来了。

上午跑去防犯课办公室一看,屋里只有课长桃井一个人,其他课员不是去吃饭了,就是出任务去了——本月正好是“不良行为防止宣传月”,不少人被派去帮少年组的忙。

“看你这表情……是没什么收获吧。”桃井透过滑落的老花眼镜看了眼鲛岛,说道。

“才盯了四天。”鲛岛回答。

桃井点点头,从书桌旁抽出个文件夹:“你一个人盯太辛苦了。”

鲛岛笑而不语。这一点,他比谁都清楚,桃井也知情。

桃井把文件夹递给鲛岛:“报告结果印证了你的猜测。大学和科警研都没能分析出‘冰棍’的国籍,和现有的药物指纹不吻合。”他凝视着鲛岛说道,“本厅保安二课听到这消息很受打击,打算成立一支特别小组,专门负责‘冰棍’的案子。”

“他们有人手吗?”

“目前没有。”桃井摇摇头,“保安二课手上的案子也不少。”

调查与毒品、兴奋剂有关的案件时,需要耗费漫长的时间在秘密侦查上。为一个毒贩、一个贩毒组织花上半年乃至一年也不足为奇,因为大部分调查工作,都是鲛岛正在进行的脚踏实地的监视。

假设警方查到了毒品交易点,也不能立刻冲进去,而要用摄影机拍下所有进出那里的人,尽可能一次性逮捕更多的疑犯。因此,大规模的逮捕行动每年不过一两次,剩下的时间都用于秘密侦查了。

“要是有人告密就是另一码事了。”鲛岛的话令桃井点了点头。

毒品、兴奋剂案件的调查,大多从告密开始——组织间的竞争、窝里斗……罪犯,尤其是毒品、兴奋剂的世界里,不存在仁义,也不存在友情。

他们之间的唯一纽带就是进货的情报。而且他们个个都有“想戒毒”“想离开这行”的念头,于是面对金盆洗手的人会产生自卑感,进而发展成憎恶。

“戒不戒兴奋剂?当不当人?”——这是条著名的戒毒标语。

在“不当人”的时候,他们便是“同伴”。他们之间存在一种类似自我怜悯的连带感。然而“回归”人类的人,就不是“同伴”了,会被排挤。许多瘾君子都说过类似的话。

瘾君子是一群被社会排挤的人。唯一会接纳他们成为“同伴”的,便是其他瘾君子。

当他们鼓起勇气戒毒时,才发现那只是错觉而已。这个倾向在青少年甲苯上瘾者中尤为明显。他们被学校与家庭所疏远,觉得只有一起吃甲苯的同伴才是真正的“朋友”。不自信与不安更助长了这种情绪。

瘾君子的内心仿佛一片深不见底的沼泽,盘踞着无穷无尽的自我厌恶与对他人的怀疑——也难怪会有如此之多的告密者。

“问题是我还没听说有哪个组因为‘冰棍’赚了一大笔钱,而且是能让别人眼红到告密的程度。”

经济不景气与新法挤压着暴力团的生存空间。

而“冰棍”肯定为某个组带去了利润。

最让鲛岛感到疑惑的是,他居然一点儿风声都没有听到。

暴力团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隆冬时节,无论是哪个组的底层人员,都在痛苦挣扎。在这种情况下,要是有哪个组收入颇丰,一定会出现传闻。

——那个组怎么那么顺风顺水呢?咱们都快过不下去了。

——我听说啊,那个“冰棍”,就是那个组在卖。

就连艳羡所产生的臆测也没有。

“绝对有暴力团牵涉其中。如此巨大的销售网,不可能是普通人所为。反过来说,要是普通人搞出那么赚钱的生意,暴力团岂会坐视不管?”

“问题是究竟是哪个组呢?第二次抓人的时候也没有组出手干涉,这就说明黑帮的人也不知道‘冰棍’是从哪儿来的。”

桃井口中的第二次抓人,是指前一阵子因为抢夺少年毒贩手中的“冰棍”而遭被捕的暴力团成员。如果他知道那是哪个组的生意,就不会贸然出手——因为那是对暴力团的挑衅。一不凑巧,手指头就飞了。

“组里肯定有聪明人,‘冰棍’的事对其他组员也是保密的。”

桃井长叹一口气。

“是新宿的组吗?”

“恐怕是。”

“如果是年轻人,也有可能是六本木或涩谷的。筈野浩不是住在初台吗?”

“我认为筈野也不知道‘冰棍’是哪个组的生意。”

“那你如何断定是新宿的组在搞?”

“因为它是兴奋剂。如果可卡因、LSD或印度大麻,那还有可能是新宿以外的组。可‘冰棍’既是兴奋剂,又不是兴奋剂,我认为贩卖‘冰棍’的是以往没有做过兴奋剂生意的组,这样就能在不侵犯其他组的兴奋剂地盘的情况下贩卖兴奋剂了。还有比它更好的生意吗?”

“那秘密是如何守住的?既然是那么好赚的生意,肯定有其他组想插一脚啊。”

“关键是货源。现在货源只有一处。之前我也跟您说过,‘冰棍’的价钱那么便宜,就意味着制造点位于国内,而且仅此一家。无论是什么商品,流通路径越复杂,中间环节的成本就越高,价钱也会相应地变贵。‘冰棍’的秘密能保守住,价钱又这么便宜,都因为制造者只有一家,而且销售路径只有一条。”

“‘冰棍’是在某个组的授意下生产的?”

“不。如果是组主动搞起来的,肯定会走漏风声,所以制造者和负责销售的组应该不是一伙的。”

“不会是不见面交易吧?”

“应该不可能。黑帮自己出钱的时候,是不可能接受那种交易方法的。”鲛岛回答。

所谓“不见面交易”,就是贩毒组织与毒贩交易时采取的一种方法。

毒品并没有固定的“批发市场”,毒贩要进货时,必须通过电话与组织保持联系,辗转好几个地方,最后再根据组织的要求,把钱放在储物柜或行李寄存处,组织再发出指示,让毒贩去另一个储物柜或是无人停车场的汽车后备厢里提货。贩毒组织很清楚,毒贩不过是“耗材”,绝不会让他们知道组织内部人员的长相和名字。即使知道了,也会让他们以生命为代价去守护这个秘密。

即便如此,告密的情况依然无法避免——这也是这个世界扭曲的一面的象征。

“窗口只有一个?”

“嗯,这样就更容易装出货源不足的样子,抬高货价。”

“所以你才迟迟没有抓筈野吧?”

“是的。筈野应该不是从其他毒贩那儿买的,而是直接从贩毒组织进货的。只要盯着筈野,总有一天能摸到贩毒组织。”

“你的逮捕令还有一天就过期。也可以先把他抓来好好审问……”

“他不会招的。即使招了,也不会提供和贩毒组织有关的线索。”

桃井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

“你准备一直这么单枪匹马地查下去吗?天知道要查到什么时候,我觉得还是先抓为好啊。”

“他毫无戒心,每晚到处花天酒地,可见他根本不担心会被抓,这也意味着他手头一颗‘冰棍’也没有,所以才会那么坦荡荡的。即使入室调查,也查不出什么东西来。但他毕竟是毒贩,总有一天要进货。他玩得那么狠,撑不了多久的。”

桃井陷入沉思。鲛岛无言地凝视着桃井。

这时,有人进屋来了。

两人纷纷转过头去——是鉴识课的薮。他也是署里出了名的怪人,对穿着打扮毫不在意,说话不绕弯子,只要是办事不力的刑警,都会被他骂成窝囊废,即使是本厅派来的高官也毫不留情。不过,他的鉴识技术的确了得,尤其在弹道检查方面,功底深厚。

他与桃井是极少数人中能理解鲛岛的人。

薮总穿着脏兮兮的西装裤,上身则是没了板型的上装,领带结打得特别小,挤在喉头,脸却异常大,年纪和鲛岛差不多,可已露出秃顶的态势。他是个大烟枪,但自己从来不买,总揩别人的油,令其他署员很是无语。

“好久没见你上班了。”薮开口便说。

“怎么了?”

面对鲛岛的问题,薮摸了摸下巴说道:“哦……我打扰你们了?”

“没啊。”鲛岛盯着他。

要不是有事,薮绝不会离开那间用低级趣味统一格调的鉴识课办公室。

桃井也默默地望着薮。

没过多久,薮用无可奈何的口气说道:“听说你在追兴奋剂的案子?”

他凑了过来,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鲛岛老实地掏出香烟。

“谢啦。”他照例掏出一根叼在嘴里,剩下的统统塞进口袋——打火机倒是随身带着。

“你的消息还真灵通啊。”

“不是署里的人告诉我的,我是从其他渠道听说的。”

“其他渠道?”

“你不是申请了某个毒贩的逮捕令吗?”薮边说边坐在鲛岛的办公桌上。

“你连这都知道?”

薮点点头,津津有味地抽着香烟:“我有个朋友,大学学的是药学,可没有当药剂师。那家伙跑来问我……”

薮常说他本想当医生,可因为姓氏的关系作罢了。

“问你什么?”

“问你。”他把烟头对准鲛岛,打了个嗝,仿佛牛蛙的叫声一般。

“他问我认不认识个姓鲛岛的刑警,我说认识,他就问你为人怎么样,办案能力怎么样,是不是纠缠不休,对兴奋剂的态度怎么样,等等,之类的。”

桃井开口问道:“你的朋友,莫非是毒品取缔官?”

“没错。”薮看着鲛岛说道,“他从地检的兴奋剂组那儿听说了逮捕令的事。你有认识的毒品取缔官吗?”

“没有。”鲛岛摇摇头。

“那我回头介绍你们认识好了——你们也许会很谈得来。”

“他是药学部出身?”

“现在关东的毒取大多是药学士。有大学学历的话,只要进修半年就能上任了。”

鲛岛回头看了看桃井,说:“果不其然,毒取也行动了啊。”

“他们想知道你查到哪儿了。不过,你也是吧。”薮说道。

“你的朋友叫什么?”桃井问道。

“塔下,宝塔的塔,下面的下,是我高中理科班的同学,家里是开药店的,上面还有个哥哥。我还以为他会子承父业呢,没想到当了毒取,听说是在医药大学被挖角的。”

照理说,高中毕业后直接进入厚生劳动省的话,需要进行长达四年的培训才能正式成为毒品取缔官。

“他们中有不少考过二类。还是大学毕业生多啊。”桃井说道。

所谓二类,是指二类国家公务员考试,比一类合格的鲛岛稍差一些,算是准精英。

“他算是知识分子吧,比大多数刑警知道得多多了。”薮对桃井直言不讳,“不过,他们总有种没脸见人的自卑感,每次见到我都要讽刺两句,‘当警察就是好啊,要人有人,要钱有钱’。”

毒品取缔官算是厚生省的职员,但其录取流程与普通职员不尽相同。招人的不是厚生省,而是各个地区的毒品取缔官事务所,录用也是如此,因此,他们不可能在厚生省内部出人头地,只能在毒品取缔官事务所一路干到退休。

不少人会在退休后去制药公司再就业。

“毒取也在盯筈野吗?”

薮摇摇头。

“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他只是来找我了解你的情况罢了。”

“那你怎么说的?”桃井带着看热闹的表情问道。

“我说,新宿的混混听到‘鲛’这个字会吓得尿裤子。”

鲛岛皱起眉头:“不是吧?”

“我真说了啊。还讲了讲你抓过的那些大坏蛋,又告诉他你虽然是个怪人,但不是个不懂得变通的刑警。”薮奸笑着说道。

“那他怎么说的?”

“‘哦’。”

“啊?”

“‘哦’,就说了个‘哦’。他年轻时就很顽固,一旦下了决心,八匹马也拉不动他。我还想他这种人要是进了制药公司,这辈子都混不出头来。”

“我要是抓了人,他还想参与审问不成?”

“天知道。”桃井歪着脑袋。

“他看你申请了逮捕令,可迟迟不动手,正纳闷呢。”薮补充道。

“他有线索吗?”鲛岛喃喃道。

“不知道。”

“要是他想见你,应该会主动接触你吧。”桃井说道。

薮把香烟掐灭在鲛岛办公桌上的烟灰缸里。

“你到底查到哪儿了啊?”

“薮,现在你是毒取的间谍,还是新宿署的一员?”桃井半开玩笑地问道。

“当然是后者了。我给他们提供情报能有什么好处啊。”

“什么都没查到。筈野就是之前抓到现行的那个底层毒贩小鬼的货源。我的确申请了逮捕令,可现在抓他,也查不到他的上级,所以我很犹豫。”

“哪个小鬼?是不是捅伤你屁股的那个?”

“那是他兄弟干的。”鲛岛阴着脸说道。

“那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一刀要了你的命,他在新宿可就出名了。”

“这种玩笑还是别开了,免得真有人为了出名追杀我。”

“这可不好说。说不定真有组会悬赏要你人头呢。”

“哪儿有组那么闲啊,”桃井否定了薮的猜想,“没那个工夫。”

“那卖‘冰棍’的组呢?”薮继续说。

鲛岛瞪了薮一眼:“要是我知道是哪个组,就不会那么辛苦了。”

“连传闻都没有?”

“没,一点儿也没有,天知道是哪个组的生意。”

“那总有其他组出手吧。只要拿到实物,要仿造还是很容易的。”

“但没法把价钱压得那么低,所以其他组不敢出售。”

“多便宜?”

“五百。”

“那还真便宜——不知不觉就瘾君子泛滥了。”

“所以我才急啊。”

“你手上的逮捕令什么时候过期?”

“明天。”

薮想了想说:“以前我出过一个现场,动手的是个兴奋剂上瘾的厨子,场面真是惨不忍睹。”

“瘾很大?”桃井问道。

“一天要打五六次。被抓的时候,他把自己左手的三根手指头都切下来了,正在切第四根呢。一家人住在公寓里,一进去差点儿没把我吓死,洗衣机、冰箱、电视、钟……所有东西都被拆了个精光,堆在房间角落里,就跟机械废料仓库一样。两岁的孩子和孩子的母亲就在隔壁房间,也中刀了。母亲后来得救了,可孩子就……”

桃井点点头,闭上双眼叹了口气:“我想起来了,是大久保三丁目的公寓。那个母亲是菲律宾人。”

“是啊,太可怜了。那凶手还口吐白沫来着,要是我是刑警,肯定一枪崩了他。有很多犯人把责任推卸给兴奋剂,可他们早就知道吸毒会变成那样,等杀了人再反省就太迟了。”

“更恶劣的是卖毒品赚钱的家伙。”鲛岛低声说道。薮也点点头。

“我最看不下去的就是瘾君子犯的杀人案。兴奋剂让他们神志不清,就连无辜的孩子也不放过。”

“筈野自己嗑药吗?”桃井问道。

“我感觉这个可能性很小。即使嗑,瘾也不是很大。他卖‘冰棍’还是为了钱。”

“钱吗……”

“光是我监视他的这四天,他就花了将近二十万。”

“用得这么狠,撑不了多久的。”

“是啊。”

“那就再坚持一会儿吧。”

“我也是这么打算的。”

薮的话,反而帮鲛岛说服了桃井。他的监视行动将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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