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迄今为止鲛岛人生中最漫长的一夜。在这个警视厅的小会议室里,上次他还稍微小睡了一下。

但是这次鲛岛一点都没睡,一直待到天亮。

他一直都在思考。

鲛岛在思考自己作为警察迄今为止的生活,思考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的人生,思考自己站在市民的角度怎样看待警察。

如果他辞去警察职务的话,就失去了把宫本的遗志告诉任何地方任何人的机会,辜负了宫本将遗书委托给自己的好意。

如果仅仅只是将遗书内容公布出来的话,即便他不是警察官,周刊杂志和报纸之类的也可能会感兴趣。但是,如果他身处因为杀人和受贿的嫌疑而被警察追捕的境地,他的意见到底又有多少人会听信昵?

宫本的那封信,就那样一直收藏着而没有给任何人看,是不是做错了呢?

鲛岛对接踵而至的威胁、请求以及某种程度的收买都不予理睬,一直将信隐藏着,不是为了不伤害谁,而是因为不想伤害警察这一群体本身。

的确,日本的警察拥有很多矛盾和缺点。但是,在这个连公平都无法满足的职场状态下,隐忍着挺身而出,致力于严峻工作的警察有好几万人。他们不是奢望着晋升级别或获得赞美才那样做的,将他们与在精神和肉体上都相当残酷的职场维系起来的,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使命感。

过度的使命感的确会让人感到某种傲慢,权力炫耀也如影随形。但是,在雨不停歇的冬日夜晚,他们嘴里哈着白气,跺着已经冻僵的双脚浑身湿淋淋地坚持站在户外,不是因为对权力的僮憬。

他们在惨不忍睹的流血事故和暴力事件的现场,一边忍受着恶臭和恶心,一边鞭策着自己睡眠不足和筋疲力尽的身体,坚持搜查证据,也不是因为在成功抓获犯人的那一刻一定会赢得谁的尊敬和信赖。

驱使他们行动起来的正是强烈的使命感。社会需要他们从事这份工作,而他们自己也应该那么去做,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即便除了警察之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可,他们对于警察这一职业也充满骄傲。这种骄傲是对自身的自豪,如果失掉这种自豪的话,警察就退步到仅仅是权利行使者的层次上了。

警察有武装权利,有时候法律会拥护它的暴力权。因此,当警察错误地将自己理解为特权阶层,无止境的腐败便开始滋生了。

不会没有这样错误理解的警察。就像是木桶中腐烂的苹果一样,无论在怎样的组织体系中,都会有丧失尊严或是带有错误思想的分子。

腐败的警察多数情况是比起警察这个职业而言,对警察组织本身感到绝望,对这样组织的不满是造成腐败的原因。

遗书内容的公开可能会唤起对警察组织的那种绝望。

有很多朴实的警察作为指挥命令系统的最终点奋斗在一线,正是他们支撑着警察这一组织机构,使之发挥着作用。但是,遗书内容的公布只能让他们对自己遵从的指挥命令系统的骨干产生怀疑。

随着遗书内容的公开,可以从骨干开始清除应该消除的人物。的确,通过此举,或许多少可以净化警察组织的中枢,改变警察组织内部的恶习。但是,比这些更严重的怀疑和绝望,可能会波及在警察组织中占大多数的一线警察。

那种情况举例来说的话,就和现在鲛岛的情况比较相似。关于鲛岛是个染指贪污和杀人的警官的传言,在还没有得出是否属实的结论之前,就已经导致社会对警察的公信力的信任度下降。

一旦这种传言公开出来,哪怕对鲛岛还存有一丝怀疑,警方也不得不用严肃的态度来处理这件事情。

一想到这里,对于自己没有公开那封信到底是否是正确的,鲛岛感觉自己的信念在动摇。

如果警方被发现有隐瞒警官嫌疑人的存在并试图掩盖证据的事实,那么社会对警方的信赖就会瞬间消失。

不管鲛岛是不是被冤枉的,上述情况都会发生。

对于宫本的遗书,自己难道不是在做了同样的事情吗?因为过分担心一线警察的士气低下,不知从何时开始,将已经存在的状况当做没有发生的事情,自己在内心深处不是那么做的吗?

这不是轻易就能给出答案的问题,但却是有一天必须要回答的问题。

而且答案只有一个。公开遗书的内容,让应该承担责任的人去承担责任。同时,也必须改变产生那种状况的环境。

但是自己一个人真的能做到吗?

不,现在,在那之前,不是困难与否的问题,丽是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去那么做的机会。

这不是问人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甚至是连个建议也没人会给。

天亮了,泷泽死亡的通勤时间到了。

不久那个时刻过去了,到了九点,快要十点。

没有人来告诉鲛岛点什么。轮流一直监视鲛岛的二课刑警们也什么都没说,也许他们自己也什么都不知道。

十一点过去了。鲛岛走近拉着薄窗帘的窗户跟前,透过铁格子的缝隙,可以看到薄阳照射下的井然有序的综合官厅建筑群。人们在那样充满威严的办公楼里工作着。即使每个人的工作不同,但是将每个人细小的工作汇集起来支撑着整个国家的运转。

公务员,依靠税金供养的人物,但对工作充满自豪的人物。支撑着国家,支持着国民。看不到国家,看得到国民。每个人都是国民。为了每一个人,每一个人都在工作。不管多么乏味、多么枯燥的工作,都支撑着每一个人。

然而,现实结果却是人们为了自己而活着。人们都希望自己和身边的家人与朋友这样的小圈子能获得幸福。但是幸福不仅仅是收入、地位和权力。扪心自问,自己的存在、自己所走的路,是否偏离了旁人无法决定的自己的规则。而确定自己没有偏离这种规则,就会产生一种幸福感。

鲛岛为自己而选择成为警察。他确信自己没有偏离自身的生活规则,并因此感到骄傲和幸福。所以现在他不想辞去警察职务,他顷心于做一个自己信念中的警官,并从中获得骄傲和幸福。他不想放弃,更无法接受被剥夺。

鲛岛斗志昂扬,无论如何也得为自己的骄傲和幸福而战,十一点四十八分,小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

宗形和桃井站在门口,鲛岛无言地看着他们二人。桃井回手将门慢慢关上。

宗形表情严肃地说道:“抱歉,让你久等了。我说一下结论,解除你的职务权限停止令,具体情况你可以问桃井警部。由于我十二点还有午餐会议,就先失陪了。”

宗形转身对监视鲛岛的两名刑警说道:“辛苦了,你们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吧。”

随后两名刑警和宗形离开了会议室。

鲛岛就那样站在那里凝视着桃井。桃井松了一口气:“还是坐下说吧。”

鲛岛坐下了,桃井也拉过来一只高脚凳坐下。

“负责这次行动的是一课的村内班,你认识的吧?”

“认识。”

村内以前在新宿署刑事课,从那选拔进机搜队,进而进入搜查一课。因为他对新宿非常熟悉,鲛岛和他在机搜队时见过几次面。村内沉默寡言,总是不辞辛苦地进行搜查。

“岛冈文枝的身份查清了。今天早上,村内班进行了拉网式探问,有两名昨天在事发现场的就站在旁边的乘客认出了文枝的照片。据说他们看见文枝就站在泷泽的身后。文枝住在板桥的公寓,那公寓作为‘岛冈企划’的法人代表住所,在法务局登记过。村内马上对公寓进行入室搜查。文枝本人跑了,但是有物品留下。”

“是什么?”

“一个小包,是三森的东西。大概是她从小泽桥带回来,没有处理就那样放着了吧。小包被塞在了壁橱的里面。”

鲛岛松了一口气,文枝果然是实行犯。

“文枝的逮捕令也拿到了,目前是杀害泷泽的嫌疑人。”

“我必须跟村内谈一谈。”

桃井点点头:“上头还是不想把事情搞大。在抓到文枝之前,事惰的全部经过都无法解释清楚。现在只有村内班在行动,他说想要你配合行动。”

鲛岛闭起了眼睛:“碰到村内真是运气啊。”

“是啊,如果不是村内的话,你就被除名了。而且在那之前就算找出来文枝,也不会马上进行人室搜查吧。毕竟是突然派过来的工作。”

鲛岛点点头。桃井说:“你正式开始协助搜查岛冈文枝杀害三森的证据,因为三森属于你的管辖范围内。”

“明白了。首先要做什么?”

“追查文枝的行踪。从调查来看,文枝从前天开始就没有回公寓。大概是藏到哪里了,但这肯定不是文枝一个人的主意。村内想知道她有可能去的地方。你有什么线索吗?”

“‘釜石诊所’那边呢?”

“那里已经被警方控制了。如果进一步确认了文枝杀害三森的嫌疑,也会进行人室搜查吧。”

鲛岛吸了一口气,考虑着。

“‘釜石诊所’的院长怎么样了?”

“据说出国旅行了。如果在入室搜查中搜到什么的话,在成田机场便可将其逮捕。”

“接下来就是藤崎绫香了。”

“但是没有能够证实直接关联的证据。村内对那些事情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你去见村内。”

鲛岛站起来:“如果藤崎绫香把文枝送到外地去的话,不进行公开搜查是很难找到她的。”

“公开搜查行不通。在抓到文枝前,上面是绝不会有大的动作。”

“但是如果绫香将文枝除掉的话……”

听了鲛岛的话,桃井很严肃地点了点头:“那么真相就永难见天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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