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岛待在警视厅总部大楼里面一间没有窗户的小会议室里。他想外面应该已经天亮了,但是他没办法确认。

在那会议室里,除了鲛岛,还有三个人。最年轻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警部,他叫井口,负责指挥着另外两个人。井口坐在负责记录的巡查部长旁边,基本没有开口说话。主要说话的是叫白坂的警部补,年纪比井口稍大些,三十出头的样子。

赶到小泷桥建筑现场的是户塜署的巡逻车。小泷桥处于三个区的交界位置,一条路分别由新宿、中野、户塜各署管理各自所属的范围。

巡逻车是接到110的通知后紧急赶到现场的。

报警用的是公用电话,说是听到从那个建筑工地传来男人的争吵声和尖叫声。报警者的姓名不清楚。

鲛岛没有马上被关押,只是要求他一起回到事发现场所管辖的户塜警察局,在那里接受询问。询问结束时,井口和他的两个部下在等着鲛岛。在井口他们身旁,站着户塜署的署长。署长天还没亮就被叫起来,连理由都还没搞清楚就被叫到警署,然后就通知他,本厅二课要带走鲛岛。

鲛岛坐上了井口他们乘坐的巡逻车。巡逻车离开户塜署以后,井口才开始介绍自己。

“我是井口芳树警部,隶属于本厅二课。”

从年龄上来看,他肯定是国家高级公务员。

“这是白坂警部补和屋代巡查部长。”

“请多关照。”鲛岛说道。开着巡逻车的是屋代巡查部长。之后,车上的四个人直至到达本厅都没说话。

井口一定是接受搜查二课课长直接命令的特命刑警的负责人。实际执行搜查任务的是白坂和屋代,然后由井口将他们二人的报告传达给搜查二课课长。

交给搜查二课课长的关于鲛岛的调查内容,再往上面只有刑警部长、警察副总监和总监三个人知道。

鲛岛知道即便他被怀疑是杀死三森的凶手,搜查一课此刻也没法采取行动。

在搜查一课里面,课长以下级别的所有警员都是一般公务员。虽然没有明确规定,但是一般公务员是不会将高级公务员的鲛岛作为嫌疑人而采取行动的。白坂和屋代虽然是一般公务员,但一定是在晋级考试中名列前茅的精英。否则的话,他们不可能进入搜查二课。

当然,他们二人肩负着严格保守秘密的重任。

总之,他们三人担负着对鲛岛实施秘密调查的特殊任务。若不是那样的话,就没有理由这么早赶到户塜警署接回鲛岛了。

井口把鲛岛带进会议室时没有说这是否是正式的接受洵问。是否作为记录保留下来,会关系到今后所有的调查,井口自身没有作出判断的权力。

有决定权的是刑警部长、副总监和总监三人。

因此,在这个会议室中,鲛岛也没有和律师商量的权利,如果被当成嫌疑人的话,连作为嫌疑人的正常的权利都不会有。

“你和三森修见过面吗?”

“见过。”

“也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知道。”

“曾经逮捕过他吗?”

“没有。”

“想过逮捕他吗?”

“如果是想过的话,有的。我是准备有一天要治一治他。”

“那么为什么会认识他的?”

“他在我管辖范围内做生意,见面的机会很多。”

“三森知道鲛岛你是新宿署防犯课的警部吗?”

“知道。”

“两人单独见过面吗?”

“没有。”

“今天晚上是第一次吗?”

“今天晚上也没有见到。”

“那是打算今晚见面?”

“是的。见面后有些话要说。”

“是什么?”

“想要弄清楚是谁在对我和三森设圈套。”

“设圈套是怎么回事?”

“听说有人告发我是贪污警官。”

“请说得具体一些。”白坂一直面无表情,但态度很好地说道。

“有传言说警视厅新宿署有警部被销赃的黑店所收买。”

“警部除了你之外还有别人吗?”

“如果说跟销赃的黑店可能发生关系的,只有三个人:刑警课长、防犯课长和我。”

“那为什么会想到是你自己呢?”

真是巧妙的问话。如果回答说特命刑警已经开始盯上自己的话,那就必须说出此消息的来源了。

“因为我想要对三森进行调查。”

“怎样的调查?”

鲛岛吸了一口气。如果权衡桃井和泷泽两边的话,泷泽那边相对要轻一些。

“我的朋友是东京国税局的稽查人员,正在追查与三森相关的偷税案件。”

“请说得详细一些。”

鲛岛将被泷泽叫来帮忙核对三森相貌、两人在宾馆大厅等待的情况说了出来。

“那时候你和三森说话了吗?”

“没有。因为被他发觉的话就不好了,所以没有出声。”

“真是史无前例啊。”

“史无前例?”

“国税稽查是不相信警察的。”

“泷泽也是这样说的。因此我说了如果他不说出有什么目的的话,我不会帮他的。”

“泷泽属于哪个部门?”

“东京国税局,第五调查稽查部。”

“你有想过用那个和三森做交易吗?”

“为什么?”

“如果把国税稽查的信息透露给三森,对他会有帮助的。”

“泷泽目标不是三森,而是秋叶原的电脑批发商店。因此,对卖赃物的黑店没有帮助。”

“那么对谁有帮助呢?”

“对谁都没有,无论对辖区内的谁都没有帮助。”

“你曾从三森那里收到什么东西吗?”

“什么都没收过。”

“除了现金,比如说啤酒卷或是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之类的呢?”

“没有。”

“对三森展开具体的搜查了吗?”

“没有。泷泽说要等到正式进行入室搜查以后再行动。”

“你们约好了吗?”

“约好了,这是泷泽说出目标的条件。”

突然白坂转换了问话内容:“新宿署有被收买的警部,这消息你是从哪儿得来的?”

“本厅。”

“本厅的谁说的?”

“我不能说。”

“为什么?”

“会给那个人带来麻烦。”

“难道不是因为考虑到自己可能会被秘密调查吗?其实没有听到那样的消息。”

“不是。在听到那样的消息之前,我也没想到可能会被秘密调查。”

“听到之后考虑过吗?”

“当然,现在你们都在这里。”

“你说我们是在秘密调查吗?”

“如果不是的话,怎么会那么快来到户塜署?在户塜警察局我没有被当成犯罪嫌疑人来对待。”

“什么的犯罪嫌疑人?”

“杀人,杀害三森修。”

井口和白坂离开了会议室,会议室只剩下屋代和鲛岛,两人谁也没说话。

不久,白坂一个人回来了,冲着屋代点点头。屋代站起来出去了。

“有烟吗?”

白坂从灰色的上衣兜中拿出新的柔和七星烟,说道:“抽吧,刚在那边买的。”

鲛岛道过谢,接过了烟。自己的烟放在了宝马车里。

白坂高个子,宽肩膀,四方脸上戴着金属框架的眼镜。

他坐在没使用的桌子上,松了松领带。

“你不抽烟吗?”鲛岛打开烟盒问道。白坂微微笑了笑。

“戒了,总部现在在大搞禁烟运动。”之后他便什么也不说了,只是看着墙壁。

鲛岛点着烟。

“上头也很头疼。”白坂突然说道。鲛岛看着白坂。

“是否是警部你做的,还没有头绪。”

“杀死三森?”

“是的。”

“你怎么想的?”

“如果真是沉溺于金钱的人的话,从本厅降职到地方警署的时候你就会辞去警察职务了吧。”

“为什么会这么想?”

“因为你喜欢警察的工作才没有辞职,不是吗?”

“是的。”

“因喜欢便怀有自豪之心,所以我想你是不会被收买的。”

“那杀害三森的事呢?”

“三森也许就是揭发鲛岛先生你是贪污警官的罪魁祸首——这种情况也可能存在。”

“因为愤怒,所以我动手杀了他?”

“是的。”

“怪不得。”

“当然,最坏的情况也是有可能的。就是鲛岛先生你被收买了,在得知对你开始秘密调查后,想要让三森永远闭嘴。”

“上头会选择哪种情况呢?”

“我不知道。”

“选自己想选的吧。”

白坂看着鲛岛。一瞬间两人对视了,先转移视线的是白坂。

“你太轻率了。”白坂淡淡地说道。

“去和三森见面?还是杀害三森?”

“哪个都是。”

白坂对鲛岛没有恶意,反而似乎还带有好感吧。虽然这样说,但是他对鲛岛被下定的判断,不会有任何影响。在这点上,白坂的上级井口应该也是一样的。

鲛岛凝视着白坂的侧脸,白坂回看着鲛岛。

“我没有做。”鲛岛静静地说道。

白坂表情完全没有改变,回问道:“圈套的事情吗?”

“是的。”

“谁下的圈套?”

“不知道。”

白坂别开了眼神。那眼神中蕴含一种答案,宣告出鲛岛没有机会找出真相。

“三森的死因是什么?”

“据观察是坠楼而死吧,在等司法解剖的结果。”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了。井口只露了个脸,冲白坂点点头。白坂没说话出去了,替换进来的井口坐到鲛岛对面。

鲛岛看着井口的脸,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是高级公务员。白皙的瓜子脸,体现不出警察的风采。连套装也不太合适,脸上仍有大学生般的纯真无邪。也就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吧。这个年纪的话,肯定不明白鲛岛“沦落”到新宿署的原因。

井口小声地清了清嗓子。他没有紧张的样子,只要存在于警察机构中,习惯了被尊敬、被重视的高级公务员警官都不会紧张。紧张的只有一般公务员。

“考虑到退职了呜?”井口问道。

“基于什么样的理由?”

“无论什么理由都行,即便因为个人情况而辞职。”

鲛岛稍微考虑了一下,答道:“没有。”

“搜查一下你家里可以吧?”

“请便。”

“钥匙暂且交给我吧。”

鲛岛交出钥匙串:“那我怎么办?”

“还要在总部大楼里待一段时间,如果可以的话,就在这儿待着。”

“要是想小睡怎么办?”

“希望也在这里睡。”

“想走动走动呢?”

“屋代巡查部长会和你一起的。”

中午过去了。除了解手之外,鲛岛没有离开这间会议室就这样打发了时间。在这期间,屋代一直片刻不离。

屋代留着短头发,典型的一课刑警。身材微胖,少言寡语,看上去似乎很留意尽量不与鲛岛说话。

鲛岛被带到本厅已经过了十二个小时。他一直坐在椅子上,在这期间睡了约有三十分钟。吃饭是上午九点和中午一点有人送来食物。

下午五点二十分,井口和白坂回到会议室。

“还给你钥匙。”

井口把钥匙串交给鲛岛,也没有说是否没收了什么东西。

“六点藤丸警视监会过来。”

这样告知后,井口和白坂就出去了。藤丸警视监是刑事部长,一年前因为新宿署的警官连环杀人案,鲛岛曾跟在指挥特别搜查本部的藤丸手下。

藤丸被称为策略家,在公安部曾经进行的暗斗中也没明确表明自己是站在哪一一方的。

六点了。屋代像是估计好时间似的,离开了会议室。只剩鲛岛自己了。

会议室的门被敲响后打开了,鲛岛站起来,藤丸刑事部长一个人走了进来。

“坐下吧。”

鲛岛坐下了。藤丸拉开椅子倚在桌边,两拳相握放在桌面上。

“听说你没有退职的打算?”

“没有。作为警官

,我没有做过违背职业道德的事情。”

藤丸没说话,点点头。他应该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是头发浓密且黝黑,对比体型,脸盘庞大,给人矮胖的印象。

“也有因轻率而退职的警官。”藤丸说道。

鲛岛看着藤丸。

“与三森的会谈,是你自己要求的。这就可以判断是轻率之举。”

“我需要知道设计圈套的人是谁。”

“那也没有必要独自去见面吧。”

“如果要求与谁一起去的话,可能会给对方带来麻烦。”

“刚才终于和桃井警部取得了联系,就在井口警部刚才询问你的时候。”

“怎么说是终于联系上呢?”

“好像他出差了,但是不知道去哪儿了。”

鲛岛点点头:“有线索了吗?”

“不,没有。”

藤丸绷紧下巴点着头。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谁都认可你是一个优秀的警官。但是,这和警察组织整体的纪律是两回事。”

“是的。”

“现在你和杀人嫌疑没有关系,但是你和被害人有联系是事实。”

“是。”

“你不认为这是轻率之举吗?”

“我认为。”

“听说你觉得有人想要给你设计圈套。”

“是的。”

“你认为那人是警察组织内部的人吗?”

“不是。”

“是外边的人吗?”

“是的。”

藤丸看着鲛岛,面部表情严肃,他用粗大眉毛下的大眼睛凝视着鲛岛。

“你。”藤丸挤出一句话,“你要是贪污警官的话,反倒没有问题了。如果你是那种品行有问题,被人收买事实确凿的人的话,”藤丸的目光有一瞬间浮现出类似苦笑的眼神,“公安部里面或许会有人欢迎你退职。因为你在以前工作的地方似乎不被大家喜欢,但是就连那样的同事应该都不相信你会接受收买。”

藤丸将手伸入上衣的口袋中。他掏出烟,点上火,吧嗒吧嗒地抽起来。

“现在问题有两个,内部一个,外部一个。内部的问题是到底是否应该把三森修的死作为凶杀案交给一课来调查。如果交给一课的话,就需要你和这件事绝对没有关系的证据。但是现在没有。于是,只能交由二课来处理。警视厅不能把具有杀人嫌疑的人放在警官干部的位置,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鲛岛心里感到阵阵发凉。虽然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他意识到自己作为警官的人生到这里似乎要中断了。

“现在有人说只要你是警官,就不该成为一课搜查的对象。”

“无论是否是警官,如果是杀人嫌疑犯的话,就应该进行搜查。”鲛岛低声说道,“即便嫌疑人是高级公务员警官。”

“是那样的。还有一个是外部问题,不,本来这才是内部问题。”

鲛岛看着藤丸。

“假如你既不是杀人犯也不是被收买的渎职警官,就像你所说,是有人想要陷害你。你是否有罪,抛开事实,得是由法院来判断的。但是在你受到起诉那一刻,警视厅就会罢免你的职务。换言之,你丢失了警官的职务,警视厅失去了一名警官。你明白是什么情况吗?”

鲛岛没有说话。藤丸到底想什么,他有点不明白。

“不管你有罪无罪,警视厅都要失去一名警官。这不是因为那名警官本身的问题,也不是因为警视厅的问题,而是因为第三者所设下的卑鄙的圈套。当然这都是假设。”

鲛岛吐了一口气。

“那种情形下,不仅仅是你,警视厅也会陷入圈套,那便非常难堪了。给你设圈套的犯罪人将会非常高兴,这就会成为一种手段。那么以后,要是有哪个好管闲事的刑警盯住了我或是我们,都可以给他来这一手。而且这种对警方来说非常糟糕的灵丹妙药,可能会在转眼间在犯罪者中间传个遍。”

藤丸停顿了一下。

“如果有这样企图的话,经判断后是绝对不允许存在的。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放任像这类妄图通过污蔑警官来逃避搜查的人不管,必须要根绝。”

藤丸将烟头按在烟灰缸上。

“我和你是在处理新宿署的警官连环杀人案件时初次见面的。虽说不是用最佳方法,但是你将犯人逮捕了。那个时候我们也身处相同的状况中。”

“是警察的威信吗?”

“是的。你和我大概对警察或警官的看法不同吧,或者说,有一百位警官的话,可能就会有一百种看法。如果那一百种看法都得到认可的话,我们国家的警察可能还需要一些时间。但是,即便有一百种看法存在,也绝不容许里面有罪犯可以赢过警察这种观点。即便罪犯能逃得一时,最后一定会被逮捕。对于犯罪,首先预防是最基本的,若不幸犯罪,是必须要逮捕犯人的。这才是我们正确对待犯人的态度。这和裁判结果是两回事。”

“那时侯,许多人都在想警察被杀对于警察机构是严重的挑战。”

“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们认为警察无论是一个人还是很多人,都是警察机构本身。只要警察作为警察机构存在,即便是一名警察面对百名罪犯,警察也必须取胜。”

“是那样的。暂且不管你是怎么想的,警察通常就是被人们用那样的目光看待的,有时候我们把它理解为信赖。正是那种信赖才能达到预防犯罪的目的。”

“您想让我认为警察是战无不胜的吗?”

“你不赞成吗?”

“不是不赞成,而是这种看法是在警察绝对不会犯错的观点上才成立的。失误——可能会发生,因为警察也是人。”

藤丸轻轻地点了点头。

“可能你的观点没有错。但是将警察作为一己个人来看待和对警察的绝对信赖,是不能两立的。”

“在公开场合,也认同那种说法吗?”

“我们一直在这样强调着,还必须继续努力。”

鲛岛吸了一口气。藤丸的表情突然一转,说道:“关于这个案子,搜查二课要调查一段时间。大概在那之后,会得出关于你的结论,那时也可以判断是否转送到搜查一课。需要两三天吧。”

“那这段时间我怎么办?”

“停止作为司法警察职员的职务权限,但是不限制人身自由。就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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