绫香从本特利上下来走进店内,看到文枝已经先到了。

桌子上放着煤气炉,文枝靠着外侧端坐在坐垫上,正在专心致志地挥动着棒针。毛线团放在她深棕色的裙子上,连着线团的毛线已经在文枝的两手之间织出一块手帕大小的织物。

文枝弓着背,把织物凑在眼前,紧盯着棒针的针尖。相当于座位上席的靠窗位置,给绫香空着。

领着绫香进来的女服务员正要提醒文枝等的人来了,被绫香用眼神制止了。她凝视着文枝的侧脸。

文枝的发根已经全白了,脸看起来稍微有些发福,也许是因为劳累造成的浮肿。在用屏风隔开的邻桌上,一个男人一直盯着站在换鞋台阶上的绫香。今天她穿了一套用亮光面料做的套装,外面套着一件山羊绒的长大衣。

这家河豚料理店是以工薪消费为招牌的,绫香这副装束走进来的确有点不太搭调。绫香原本是想选那种带单间的日式酒家,但是在那种饭店见过一次之后,文枝在临走时埋怨她太浪费了。

——我知道你是有钱人。不过,比起花钱在我身上,你还有其他更需要用钱的地方。其实我是想,见我的话在小面馆什么的地方就已经足够了。我非常理解你的好意,想让我吃点好的,但是也不用预订这么好的饭店。你这样反而让我感觉过意不去,都不知道自己这是到哪儿来了。

文枝今天穿的还是那件自己织的毛衣和白色的衬衫。衬衫肯定也不是拿到洗衣店去洗,而是自己手洗的,后领的地方有一处缝好的补丁。

文枝喘了口气,直起腰,把织好的部分对着光展开。

用屏风隔开的各个客席上,都腾腾冒着蒸气,煮开锅的声音混合着带着醉意的交谈声。即便置身于这样的环境,文枝好像也可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绫香开口叫道:“阿姨。”

文枝好像被吓了一跳,扭过头来,小眼睛瞪得很大,埋怨说:“搞什么啊,吓我一跳!”

绫香嘟起嘴说:“谁叫阿姨你就顾着织东西,一点都没注意到人家绫香都已经来了嘛。”

文枝绷着的脸笑开了,眼睛下面带着浮肿的黑眼圈。也正是这样的眼窝,让四十九岁的文枝看起来比实际要老了十多岁。

绫香脱掉短靴,走上坐席,坐在文枝对面。这时,女服务员给架着锅的炉子点上火,然后问道:“现在可以上菜了吗?”

“上吧。”绫香微笑着点点头,把脱下的大衣团好放在旁边。

文枝把毛线团和棒针收进她总带着的手提袋里面。绫香从手包里掏出香烟蠃上火。

“阿姨,你好像胖了点?”绫香歪着头问道。因为文枝不抽烟,她就把崭新的烟灰缸拿到手头。文枝抬起眼瞪着绫香说:“讨厌的孩子。是啊,胖了一点。”

“不过好像没怎么睡吧?都有黑眼圈了。”

“啊?怎么会呢?我一直都睡得很好啊。”

“现在不怎么伯吗?”

“一般啊,这种时侯——”文枝说到中途憋住了。

“再过段时间就该忙了,进入春假期间的话。”

“患者会增多吗?”

文枝点了点头。

“不考虑将来的人还是很多啊。”

女服务员送上来一个装满河豚切片的大盘子,鱼片像半透明的花瓣盛在盘子里。

“哇,好漂亮。”

文枝只是看着。

“吃吧。”绫香把装着作料辣椒粉和冬葱的竹简递过去说。

“谢谢。出来吃一顿好像挺浪费的。”

“说什么呀,多吃点暖腰身子再回去吧,喝酒吗?”

“不行啊,我滴酒不沾啊,你知道的吧。你自己喝吧。”文枝拿起点好的小瓶啤酒递过去说。

绫香把烟捻灭,拿起大玻璃杯。刚把自己的杯子满上,文枝一把夺过小瓶说:“那我也来一点点。”

绫香勉强地把文枝的酒杯里也倒上。

“干杯吧,干杯!”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

文枝高兴地说着把倒了半杯的酒杯拿起来。

“干杯。谢谢你帮了这么多忙。”绫香说。

“瞎客气什么啊。”文枝一边笑着说,一边抿了一口啤酒。绫香一口气把大玻璃杯的半杯倒进喉咙里。

大既是河豚料理店里面太热引起口干吧。

“你的店最近怎么样?”文枝问着,夹起一块鱼片蘸上酱油送到嘴里,一边动嘴咀嚼,一边赞叹说,“啊,真香啊。”

“还行,最近已经赚了。”

“这世道越来越有意思了。大家都那么想变美吗?等上了年纪还不都一样。”

“什么?我们这边的客人可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啊。”

“像我这个年纪?”

“是的。”

绫香看到文枝的眼里闪过一丝愤怒的目光。

“这到底都是为什么啊?”

“年纪越大越发想要追求美啊。”

文枝叹了口气:“我要是能这么想就好了,年轻的时侯就不漂亮,现在也不觉得遗憾了。”

绫香一下子沉默了,文枝默默地动着筷子。

“……工作,不好做吗?”绫香问道。

“一点也不。”文枝说着,把几乎没怎么喝的大玻璃杯推到旁边,拿起茶碗。

“自从用上那个以后,太轻松了。不过那东西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啊。”

“是啊。剩的还多吗?”

“大概还能用三回吧。不过就算没了也没事,之前没有这个不也做过吗?”

“我是想尽量不要让阿姨太费劲。”

“别说这种见外的话了,我也没有不情愿啊。”

“但是——”

“当然,也不是开开心心在做。要是做这种事情也能开心的话,我肯定是疯了。不过只要你能哪怕稍微幸福一点点地生活下去,我做什么事情都无所谓。”

“阿姨……”

“这段时间,我突然醒悟了。”

文枝的表情开心起来。她压低声音,好像一个喜欢说悄悄话的少女。

“那就是,你和我之间有个纽带。”

“纽带?”

“是的,上帝虽然没有给我丈夫和孩子,但是把你给我了。你的存在就是上帝对我的赐福。”

“瞎说哦,我才是离开阿姨的话不知该怎么办呢。”绫香铿锵有力地说。这是真的。如果没有文枝,肯定没有现在的自己,而且文枝也不是现在的文枝。二十二年前,如果没有刚刚二十过半的文枝,就不会有自己。自己也不会今天在这里,一边吸引邻桌男人的视线,一边在心里盘算今天的大餐河豚料理对邻座的男人可能算是奢侈了,而对自己来说在这周的晚餐中可能是最节省的。

“二十二年前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忘记。”

“还是忘了吧。”文枝和蔼地说。

“不,忘不了。因为我一直到现在都还在见她。”

“见茜?”

绫香点了点头。二十二年的时间已经消磨了文枝内心的同情和后悔。不,文枝在这二十二年间肯定对茜没有丝毫的同情,也丝毫不后悔自己对茜的所作所为。

二十二年间,文枝培养出来的只有对绫香的爱。文枝在第一次见到绫香的时候,就一直爱着她。

那并不是因约绫香渴望她的爱。那时的绫香从来没想过要谁来爱自己。

绫香只是知道真相。相信茜的父母将自己从孤独和不安中拯救出来的信念不过是昙花一现,从知道真相的那一瞬间,她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恐怖和怀疑之中。她从来没想过要向谁求助。不知道真相的人们都以为绫香是个幸运的少女,根本不会有人去听她的感受。

绫香不知道还有没有人比那时的自己更加绝望。所谓绝望,不是要走的路实际上有没有断绝,而是自己完全相信那条路已经断绝。

而且她毫无质疑地相信十三岁的自己没有未来。

是文枝把自己从那绝望中救了出来。但那也是一瞬间的事情。

不可思议的是,在知道文枝的所作所为时,绫香也可以很自然地接受了,而且丝毫也不觉得文枝是多么可怕。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爱吧。在这个世界中爱有很多形式。绫香凭直觉相信文枝的行为是基于对她的爱才做的。而且绫香知道从那一瞬间开始,文枝的爱对她来说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

绫香在成长的过程中,在遇到重大的绊脚石类的人物时,绫香都会去跟文校商量。

——怎么办呢,阿姨?

从形式上来看只不过是简单的询问,但是文枝能够读懂那话背后所包含的请求。

——交给我去办吧。

文枝总是笑着回答。然后在某一天,那个绊脚石就消失了。

曾经有段时间,绫香也曾担心过文枝会一发不可收拾。她担心利用猛兽反而会被猛兽所伤。

但是,文枝不管处理多少任务,也绝不是那种会增加压力、感到痛苦的人。

绫香常常想,恐怕也只有自己注意到文枝是那种就算杀人也完全不会受到伤害的人。不会受到伤害,是因为有绫香的存在。如果没有绫香,如果不是因为绫香,文枝也许连一只虫子都舍不得杀死。

就像母亲为年幼的孩子用手拍死妨碍孩子睡觉的蚊子,文枝只是杀死那些绫香不希望他们存在的人们。

文枝第一次那么做,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绫香决定跟丈夫离婚。虽然她已经连跟他呼吸同一片空气都觉得厌恶,但他的财产很有魅力。丈夫想跟绫香要个孩子,但绫香想要的是事业。她是那种严格执行自己制订好的计划的人。她相信肯定有能让自己成功的助力,还有必要的运气。

当然,那时她从没想过要文枝去做她在绫香十三岁时所做的同样事情。不,她认为文枝纵然会去做,也不会有任何犹豫和迟疑。

但是,六月那个雨天的晚上,那时绫香还住在高圆寺,在那边车站附近的茶馆里,跟文枝见了面,捧着温暖的红茶,绫香花了两个小时倾诉了自己的“烦恼”。

——这么愁眉苦脸可不成。全部,全部,都交给我吧。

文枝这么说。

丈夫在那三天以后从站台跌落,被进站的列车撞上死掉了。那是只能让人认为是意外事故的死亡。

对于如何置人于死地,文枝有天赋的才能。其中一点就是因为她那不起眼的相貌,就像绫香所叫的那样,她是那种随处可见的普通的阿姨。

文枝的杀人一定进行过惊人的周密计划,然后再大胆实施。具体是怎么回事,绫香从来没问过。但是文枝一直都是顺利完成,而且从来没被怀疑过。“茜现在怎么样?”文枝问道。

“还行,跟平时没什么两样。”绫香回答。对于一直昏迷不醒的茜,自己在那一瞬间所感受到的嫉妒,就算在这里讲了,文枝也不会明白。

女服务员端来火锅材料和炸鸡。绫香点了一人份的鳍酒。

“那个,还要再买一些吗?”在女服务员准备火锅的当儿,绫香问道。

“哪个?”

“药啊。”

“是啊,还能弄到?”

“嗯。”

“您的身体有哪里不舒朋吗?”女服务员一边捞锅里煮漂起来的浮沫,一边问。她跟文枝年纪差不多,绫香心想。大概是因为从事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化着浓妆,比文枝看起来年轻一些。她那中指上戴的戒指如果是真的宝石的话,那她除了这里的工资肯定还有别的收入来源。

“腰有点不舒服。”绫香微笑着说。

“是么,那就多吃点好好暖一暖。”

“好。”

药是从南美跟出口货物的货款一起弄进来的。据说是美国某制药公司开发出来,在军队非公开采购以后,作为毒品货款的一部分外流至南美。那个实际上会产生什么样的效果,绫香听说过,也很清楚。文枝最开始因为不太相信,还表现出很为难的样子。

——你说是用螃蟹的血做的?

——不是的,听说是从螃蟹血中提取的成分,再将其用化学方法合成,增强了它的效果。

——真的有这样的药吗?

——跟这个差不多的药可没有卖的。因为没有使用的地方嘛。

——也是啊。

药品是灰褐色的粉末。据说如果吞服不会产生任何效果。但是,如果胃等消化器官中有溃疡导致出血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必须将那粉末溶解在液体中注射进血管内。但是效果却很激烈,不一定非得注射到静脉血管。

重要的是只要有伤到对方至哪怕一丁点的出血。

文枝怎么在弄,绫香并不知道。

她只能

说文枝不会愚蠢到会去使用注射器等医疗器具,那样的话容易让人联想到是医疗相关人员所为。

一定是使用那些像文枝这类的大妈们都有的、丝毫不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的东西。

“钱像平时那样可以吗?”

女服务员走了以后,绫香问。文枝每次办事,绫香都会匿名给交通事故孤儿救助基金会捐赠十万日元。

不管是十万日元的金额,还是捐赠的单位,都是文枝决定的。

“要不要另外再给你一些?”

“我不要。”文枝断然摇了摇头。

绫香知道文枝住在板桥附近,那是一个不带浴室的一居室公寓。

“每月你让我能有一次吃到这样的大餐的机会我就心满意足啦。”

绫香深吸了口气,她知道对自己来说,最好的方法是不见面只给钱就行了。

但是那样的话文枝不会满意。

绫香知道,文枝要的杀人的报酬是要让她看到自己,并能在一起消磨一点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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