晶打电话过来的时候,鲛岛正躺在床上看电视新闻。

鲛岛的公寓在中野区的野方。他从警署出来,一个人吃完晚饭,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

跟晶有十多天没见面了。十天前,也就是晶的乐队Foods-Honey的首张专辑发布以后刚好满一个月。

这以后,鲛岛听说Foods-Honey要到外地去搞巡回演唱会。从下周开始的半个月时间,要转战到日本西部。专辑才出来没多久,顾客也还没有那么多,但以晶领头的乐队成员都在热切期待现场演唱活动。

Foods-Honey的现场音乐会,除了东京,就在关东北部的几个城市搞过。这次准备以京都为开端在关西地区的几个地方开展活动,晶称之为“武士修行”。

电话铃响时,鲛岛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刚过十点十二分。晶要是打电话过来的话,一般都是在十一点至十二点之间。因此,他还以为是别人打过来的。

“现在去你那儿行吗?”拿起听筒就听到晶好像在生气的声音传了过来。

“你现在在哪儿?”

“原宿。”

“过来吧。”

鲛岛又看起了电视。晶的住处在下北泽。她住在高级公寓里面的一个单间,带个厨房,楼下一层有一家音像租售店和一个冰淇淋店。

原宿不是晶的地盘。就算是私事,她也不会去。晶的活跃街区在新宿,在新宿工作,在新宿唱歌,在新宿脱颖而出。

现在她已经作为专业歌手出道,事务所好像不太喜欢晶在新宿出现。因为晶之前的相识跟她发生了点矛盾,事务所好像生怕把自己也卷了进去。

但是晶自己根本不把这当回事。和鲛岛约会当然是在新宿,包括吃饭喝酒,甚至为了做爱去开房间,都会选在新宿。

晶和鲛岛的年龄差了十多岁。鲛岛知道自己真心热恋着晶,也许晶现在也一样。两人在一起,马上就两年了。

晶没有准备隐瞒和鲛岛的关系,乐队成员当然全部都知道。

刑警和摇滚歌手的交往,也许并不寻常,但是鲛岛不是普通的刑警,晶也不是普通的摇滚歌手。

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想到这里,鲛岛苦笑了。刑警和摇滚歌手这样的职业,用“普通的”这样的词来形容,实在是大错特错。

两人的关系今后会向什么方向发展,他心里没有底。晶也不是对这种事情纠缠不清的类型,鲛岛就算心里想了嘴上也不会说出来。

他只是在心里期待,如果要是分手的话来得越旱越好,或者只要那时已成为一个可以自己克服分手的伤痛的人就行了。

但是,对于内心的伤痛,就算表面可以装做什么都没发生,要做一个真正感受不到痛苦的人却是怎么也不可能的。也许只能将痛苦作为痛苦来接受,然后再摸索与之共存的方向。

鲛岛注意到一想到与晶分手,自己就会变得极端没有自信。也许原因就是一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那次他差点儿永远失去了晶。

这一点他绝对不希望晶察觉到,这并不是因为他要在晶面前维持强者的形象。鲛岛是不想晶察觉以后对自己抱有不必要的顾虑。

晶很容易受到感染,就像一个加把柴就旺的火球,哪怕稍微体贴一下她,她马上会以三倍奉还。鲛岛爱她这一点,同时也很尊敬这一点。

这里面绝对没有夸张的成分。鲛岛感觉自己从晶的生存方式中学到的东西远远要比自己教给她的多。

晚上快到十一点的时候,房间的门铃晌了,鲛岛起来打开门锁。这是他,也是每一个刑警的习惯,不管在不在家,都要把门上锁。

晶好像喝了点酒,眼睛周围有点泛红。

“好冷!”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脱下鞋子,大踏步走到房间里面,把手伸到煤油炉上。黑色的外套、黑色的围巾、黑色的毛衣、黑色的裙子,一身全是黑。裙子是超短的,连里面的紧身裤也是黑色的。看到这个鲛岛说:“很像女学生的紧身裤嘛。”

她脱掉外套,身子弯向炉子在烤手,浑圆的臀围就露了出来。

晶扭头看了一眼鲛岛:“色鬼!”

鲛岛用鼻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是化妆水还是洗发水,一股清新的香味沁人心脾。

晶的头发比前些日子要长了一些。就算这样,也改不了她像个男孩子的印象。也许是因为她的眼鼻太醒目了。

但是没有人会把晶错认为男孩。因为她那被鲛岛称之为“火箭炮”的胸部很突出,会给对面的人一种压迫性的气势。

“谁叫你说什么女学生,听起来像个老头子的口气。”

“本来就是老头子嘛。”

“别瞎说了。我会大老远跑过来跟老头子相会吗?”晶说着用肩头撞了一下鲛岛。

“你搞什么吗。”鲛岛反过来撞了一下她。晶的身子歪了一下,微微张开嘴唇叫了声:“啊,好险。”

“在原宿吃什么了?”

鲛岛这么一问,晶马上对着他哈了一口气。一股薄荷和轻微的蒜味。

“烤肉呀。”

“猜对了。代理商的大叔说要请吃饭来勾引卖不出去的摇滚歌手姐姐。”

“代理商?”

“广告代理商。《COP》卖不出去,唱片公司好像准备把它用在广告歌曲上。”

“卖不出去吗?”

“卖不出去!”晶干脆地回答说。她的第一张专辑的名称是《COP》,也就是《警察》。不仅是晶,乐队成员都觉得好玩,才给起了这么个名字。

“虽然也没想过一下子卖得很好,但唱片公司好像另有想法。一副期待落空的嘴脸。”

晶咕咚一屁股坐到床上,脱下烤暖和的毛衣,剩下里面的T恤。T恤上印着“COP”的橱记。同样的东西晶还拿了十件放到鲛岛的公寓。

“那么,广告歌曲呢?”

“是的。早就放上了。”

“怎么回事呢?”

“管他呢,随便吧。不过感觉真庸俗,一想到我们的歌怎么会在美容沙龙什么的广告中播放。”

“美容沙龙?”

“跟美容院差不多的东西。现在不是到处都有吗。”

“哪儿的?”

“不知道。”

晶说完,这回把紧身裤脱了。然后掀开床上的被子,钻到被窝里面。

“哇,好暖和呀。”

她一脸喜悦。晶的笑脸,非常符合“天真无邪”形容的那种感觉。不过就算是笑了,她眼睛里面蕴含的依然是受伤的野生动物那般的凶悍。

鲛岛骑到放在床边的靠椅上。

他刚把烟拿到跟前,晶就说:“给我来一根,大叔。”

鲛岛点上火,把烟递给她。晶把烟叼在嘴唇上,仰望着天花板。她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卖不动的就是卖不动啊。”她自言自语了一句,眼角流露出惋惜的表情。

鲛岛无言地望着她。

“就算再怎么努力,不行还是不行啊。”晶又说了一句。

“想要卖得很好吗?”鲛岛问。

“一点点,稍微一点点就好。一开始能指望卖得多好啊?”

鲛岛这几周已经感觉到晶他们的Foods-Honey好像碰壁了。

Foods-Honey是从现场演出中奋斗出来的乐队。在现场演出中确实有许多粉丝,每次定期演出的票都必定销售一空,甚至里面还有一些狂热分子。

鲛岛自己也绝不讨厌Foods-Honey的声音。他们不缺乏技巧,晶的嗓音他尤其喜欢,她几乎是用自己全部的灵魂在歌唱。第一张专辑《COP》里面还有两首鲛岛把晶的歌词补全的曲子。这件事他虽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私下还是很自豪的。

甚至鲛岛还经常会合着拍子哼唱那些曲子,当然这个他绝对不想让晶知道。如果让晶听到他在鼻子里哼唱这些歌曲,她一定会笑翻在地。

但是,在现场演出中的实力,在大众这一巨大市场中能多大程度上通用,那是另外一个问题。Foods-Honey绝不会是小孩子的游戏,只是,这些年轻人从喜欢摇滚到结成乐队,再立志成为专业音乐人,甚至实现了梦想终于发布了专辑,你没法让他们对专辑销量不抱任何期待。

这就是他们所碰到的壁。

鲛岛什么也帮不了他们。失败是成功之母这样的安慰话没有任何意义。这些他们都知道。从唱片公司的人那里,同样的话他们肯定都已经听得耳朵长茧了。

就算知道这些,碰了壁依然很痛苦。鲛岛觉得重要的实际上不是跨越障碍,而是碰壁后痛苦的过程。当然这种强加于人、自以为是的话,以鲛岛的性情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说是巡回演出,又突然跑过来。不是有点欲求不满吧?”

“才不是欲求不满!”

“不是啦,我又不是那个意思。”鲛岛笑着说。晶把烟灰弹落到旁边的烟灰缸内。

“大叔,我想喝酒。”晶说。鲛岛故意大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从冰箱里拿出没喝完的白葡萄酒,又拿上酒杯回来了。

“不要杯子。”晶说完坐起来,拔掉瓶塞对着瓶口喝起来,然后侧过身子,咚咚地敲旁边床。

“大叔,过来。”

“怎么好像我成了名叫大叔的小猫小狗了?”

鲛岛这么一说,晶就笑了。

“我要是养猫养狗的话,就给它起名字叫‘鲛’。”

“你这混球!”

鲛岛扑了过来,晶大笑着从鲛岛手下逃脱。但是一被鲛岛抓住就马上扭过身来,钻到鲛岛的怀里把脸贴到他的胸膛上。她把双手伸到鲛岛背后,紧紧搂住他的腰。

“很香吧,我刚洗完澡。”

晶听鲛岛这么一说,故意带响吸了两下鼻子。

“嗯嗯,好足的警察臭。”

“你去死!”鲛岛说完猛力把晶的头按到自己胸前。

过了一会儿,电话铃响了。两入穿的衣服凌乱地散落在床下。鲛岛抬头看了看时钟,十二点刚过。

“在平时,这可是你打电话过来的时间。”

“就说不在,要是找你的话。”晶迷迷糊糊应了一句。鲛岛拿起话筒。

“把你吵醒了啊?”很安静的声音,是桃井。

“没事。”

桃井的声音那边,没有任何响动。鲛岛马上明白他不是从警署打过来的。

“刚才,有个机动搜查队的熟人跟我打听情况。”

“什么事?”

“你认识一个叫滨仓的男人吧?是个皮条客。”

“是的。”昨天刚在宾馆见过。

“他被发现死在自家住宅的高级公寓附近。虽然没有外伤,现在姑且作为非正常死亡,送到法医那里检视了。在那里发现了一处小小的伤痕。好像是在脖子的头发下缘附近。因为存在他杀的嫌疑,问到这边来了。”

“解剖的结果如何?”

“还没进行。如果是那处伤痕致死,有可能是什么毒物。关于滨仓,你那边有留意到什么没有?”

“是他杀啊……”鲛岛想起来妇产科医院那件事,简短地作了说明。

“只是,他应该不是恶意威胁对方招来杀身之祸的那种男人。”

“是吗?那是哪儿的医院,你有听说吗?”

“没有。不过查一查的话,应该能查出来。”

“那我就先跟机动搜查队那边的负责人这么说了。如果那边调查不了,应该会通过搜查一课再来联系吧。”

“我明白了。”

“真是抱歉,这么晚打扰。”

“没什么。”

桃井轻轻挂了电话。鲛岛看了看晶,也不知她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只见眼睛闭着,呼吸均匀。

鲛岛把双手交叉放在头下,盯着墙壁。实在很难想象滨仓去威胁妇产科医生,再因为这个原因被杀。

肯定是有黑社会组织看不顺眼滨仓做生意的方式,下了杀手。只是解剖结果没有出来也说不好,而且如果是黑社会组织的话,杀人方法有点怪。

黑社会组织要杀人,通常要么采用惩戒式的杀人方法,要么连尸体都见不到髟。

惩戒式的杀人一般采用枪杀或者刺死的手段,犯人也多是替死鬼,但会马上被逮捕。毁尸灭迹式的杀人,采用的手段多是将尸体埋在山林或者垃圾处理场里面让其难以被发现。后者通常多有大宗金钱牵扯在里面。

而滨仓的死很难说归属其中的哪一种。滨仓供养的女人不过三四人,而且如果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的话是实情的话,生意绝没那么好。很难想象有人会要杀掉滨仓来取代他的生意。唯一的

可能就是耐不住生意清淡染指了别的什么事情,因为那个被杀。

要是那样的话,是赌博还是毒品呢?

如果真是这样,鲛岛对他的死就感到有些失望了。虽然鲛岛对滨仓的好感并没有那么强,但对于和自己站在法律对立面的人,这也算难得会有的那种感情。

要是有搜查一课的询问就好了,鲛岛在心里暗暗期待。滨仓的死因,就像一根扎在鲛岛胸前的芒刺。

鲛岛回想起滨仓的音容举止。他自己肯定一直都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吧。即便如此,滨仓的死还是让鲛岛感到痛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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