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店长第三次那样了,或第三天。

新来的服务生阿南趴在地上。店长伸出一只脚,用尖尖的鞋尖剜着阿南的腰部。

年轻的阿南是从孟加拉国来的,这是他来到“玫瑰泉”的第三天。初次见面的时候,阿南用极不熟练的日语自我介绍道:“请我阿南。”

祭美和店里的其他姑娘都笑了。当时,阿南并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要笑,惊恐万分地眨着眼睛。

“不是‘请我’,是‘请叫我’。”

纠正阿南的是“玫瑰泉”里的老资格香月。她在店里自称二十八岁,但她其实已经四十一岁了,还有两个孩子。

“玫瑰泉”是歌舞伎町一丁目的一家夜店。进店可以选择所谓的“套餐”,分成五点档、六点档、七点档、八点以后这几档。

以前那些套餐都是形同虚设的玩意儿,能从客人身上榨多少就榨多少。可香月和其他姑娘还是决定采取套餐制,客人们投诉的情况也少了许多。

现在店里管得越来越严了,如果需要套餐之外的服务,就要通过“加单”的形式,征得客人的同意。“加单”包括果冻和Pocky饼干,价格为五千日元,每加单一次延长十五分钟,还送四条手巾。

奈美以前在池袋的时尚按摩店①工作,这是她来到“玫瑰泉”的第四个月。这儿的工钱虽然比按摩店要少一点,但上班时间比较迟,更适台奈美的生活节奏。

这里分晚班和早班,旱班四点上班,晚班五点半开始上班,晚上一点前关门,而按摩店则是十一点半上班。奈美喜欢赖床,经常迟到。

无论是按摩店还是“玫瑰泉”,都不用“动真格”②。不同的是,在“玫瑰泉”为客人服务之前,只能用手巾擦一擦客人的私处。这让刚进店的奈美恶心不已,可她现在已经习惯了。

最可怕的是蛀牙。淋病和梅毒会从蛀牙的缝隙中入侵,即使是普通的细菌,也可能会引起严重的化脓。

“我问你听明白没有!混账!”店长尖锐的喊声,让奈美回过神来。

上早班的日子还要开十分钟的短会,从四点半开始。会议内容包括反省各自的服务态度、对待其他工作人员的礼仪以及公布上个月的销售额,等等。

店长批评阿南的原因是,他回话的声音太小了。

店长姓亚木,店里没人喜欢他。他皮肤很白,消瘦。平时态度好得令人作呕,可一旦发起火来,谁也拦不住。

——他肯定在抽兴奋剂吧。

这话是资历比香月稍低一些的杏说的。杏的前男友就因为兴奋剂吃了不少苦头。

——好好一个人就这么废了,几乎不成人样了。

聊起这些的时候,杏总会蘑出落寞的笑容。她的大腿根部有好几条细细的,白线一样的伤痕。

是那个男人用剃刀划伤的。

——要是在同一个地方划好几条,就不能缝针了。缝针的时候不是要把皮拉紧吗?拉了这边,那边就开了,真是痛死人了。

①时尚按摩店:此处指一种提供色情服务的按摩店②动真格:与客人发生性行为。

“给我坐好了!坐好了!混账!”

亚木踹了阿南的肩膀。阿南缓缓坐起身,鼻子和嘴巴鲜血直流。

大家都知道亚木太过火了,可谁都不会去管一管。亚木是个很倔的人,要是有人妨碍他“管教”员工,他就会记仇,明里暗里给你小鞋穿。

“听见没有?!”

“是……”阿南小声回答道。他的眼神空虚,浅黑色的脸上露出懦弱的表情。

“声音太小!混账!”

亚木扇了阿南一巴掌。但他不是用手心扇的,而是用拳头扇的。他的右手上戴着一枚难看的戒指,上面镶着一颗石头。石头碰到了阿南的门牙,发出尖锐的响声。

“是!”阿南带着哭腔,顶着肿胀的嘴唇喊道。他穿着白色衬衫和黑色裤子,跪坐在木地板上。啤酒、便宜的鸡尾酒和客人呕吐的污物早就渗进了地板的每一条缝隙。

“行了……”

有人小声嘟嚷了一下。那是香月的声音。今天上早班的是香月、奈美和郁三个人。郁刚来店里没多久,而且看上去傻乎乎的,总是嚼着口香糖,面无表情地看着墙壁。刚才在狭小的更衣室见到她的时候,奈美闻到了一股浓烈的信那水的味道。

店里还有一个服务生,叫杨。杨少言寡语,平时极少主动开口。他的日语和阿南的一样糟糕,旁人总摸不透他在想什么。

奈美对杨有些戒心,有一次奈美来到更衣室,偶然撞见亚木正在“管教”杨。

那是两个星期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杨刚来“玫瑰泉”没多久。奈美去更衣室拿东西,却听见屋里传出了响声。

——我就是看你的眼神不爽,你那眼神!

那天亚木的心情很不好。

——你听明白没有,啊?

——对不起。

杨反复说道。他是中国人,身材很高,胸肌发达。至于他是中国内地的还是中国台湾的就不得而知了,总之他的身材要比亚木大上一圈。

——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不是让你在开店前把店里打扫干净吗?!

亚木一把揪住杨的两颊,把自己的脸凑了过去。

——对不起。

杨又道歉了。

——我没让你道歉。我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杨没有反抗,很是老实。

——说啊,混账!

亚木使劲摇晃着杨的脸。杨留着长发,一点也不油腻。奈美察觉到了杨脸上露出的苦闷表情。

杨轻声说了句汉语。

——你说ese谁听得懂啊,说Japanese行不行啊!

杨又说了句汉语,亚木一个巴掌。奈美这才注意到亚木上半身没有穿衣服,他身上一点肌肉都没有,皮肤白得可怕。

——他说他肚子疼。

奈美不禁说道,说完她就后悔了。亚木正要继续打杨的耳光,听到奈美的话,他大吃一惊,半空中的手停住了。

——你说什么?

——他说他肚子痛……

奈美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在心中责备着自己,笨蛋,笨蛋,笨蛋……

——肚子疼跑来这儿休息了?

亚木看着杨说道。

——对不起。

杨又道歉了。这时亚木也察觉到杨果然面色如土,汗水直流。杨的左手紧紧按着胃的右下方。

亚木看了奈美一眼,用令人作呕的声音喊了一声“奈美啊”。一进“玫瑰泉”,奈美就察觉到了亚木对自己有意思。

上完第一天的班,亚木就请奈美去吃了烤肉。他还想带着奈美去开房,奈美借口自己来了月经逃跑了。吃烤肉的时候,亚木对奈美动手动脚的,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

奈美很清楚,最好满足他一次,这样自己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点。可是她也觉得,现在还没那个必要。一旦有了第一次,对方肯定会得寸进尺。

——奈美啊,你好厉害呀,你听得懂中文啊?

他的“呀”特别长,听起来特别恶心。奈美努力装出一副随口说说的样子。

——没有啦,杨是用日语说的。

——啊?

亚木故意皱起眉头,瞪着杨。

——你刚才说的是日语吗?

杨瞥了奈美一眼。求你了!——奈美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请求。

——是的。

——胡扯的吧。

——他说了,店长。

奈美赶忙说道。

——是吗?算了。要是肚子疼就吃点药吧,我可不管你们有没有生病。

——对不起。

——你去店门口打扫打扫。

亚木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个小袋子,裸着上半身去了厕所。

原本跪坐在地的杨站起身,捂着肚子从奈美身边走过。——谢谢。他用汉语轻声说道。奈美却装做没有听见的样子。

亚木看了香月一眼:“香月啊,他虽然是新人,可要是现在不好好教育,咱们店的形象可就毁了。”

“你再怎么说也没用啊,阿南还不会说几句日语呢。”香月不耐烦地说道。

“所以我才在苦口婆心地教育他啊,现在好好学,将来他一定会感激我的。”

“学学学……”香月有些犹豫,不知道有些话该不该说,声音也越来越小了。

“干吗?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亚木的逼问下,香月决定破罐子破摔,大声吼道:“拳打脚踢的,你管这叫学习啊?你让他鼻青脸肿地去接待客人,客人还不给吓死啊!”

“香月啊,你有资格教训别人吗?欧巴桑一个,还自称二十八岁,多亏咱们店里够暗。根本没客人会在乎这些。”

香月最忌讳别人提起她的年龄。亚木的话,让奈美再也无法按撩住心中的怒火。

“要是他报警了怎么办?店长你就不怕吗?”

亚木瞥了奈美一眼。奈美真想闭上眼睛。

“报警?他敢吗?这群人的签证都过期了。你以为他们是用工作签证来的啊?用的全是旅游签证好不好!要是让警察知道他们在这种地方工作,吃不了兜着走的是他们!所以他们没地方诉苦。谁让其他地方不愿意雇他们呢,是咱们店好心好意给了他们干活的机会,他们还要赚钱寄回家里呢。明明想干活却没地方工作,那不是很可怜吗?所以我们社长才把他们捡回来了。我们是他们的恩人,是不是啊阿南?”

阿南战战兢兢,浅黑色的脸上眼神游离,他根本没听懂亚木在说些什么。亚木说得没错,阿南最害怕的就是被开除。

“那就是在欺负弱小。”奈美说道。当她想说重要的事情时,她总会下意识地使用“desu”或“masu”(比较有礼貌的尾词)。

“欺负弱小啊……”亚木冷笑一声,表情随之一变,“你说什么,混账!”

呼——耳旁传来呼气声。郁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

亚木把自己的脸凑了过来,几乎要碰上奈美的脸了。亚木的口臭扑鼻而来。

“女人啊,有些话该说,有些话不该说。我什么时候欺负过弱小了,啊?”

奈美真的闭上了眼睛。她以为亚木会对自己出手。

“欢迎光临!”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是杨的声音。奈美睁开眼睛。

“欢迎光临!”香月说道。上半身穿着工厂制服的两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出现在店铺入口。他们面露惧色,呆呆地站在门口——也许是因为他们看见了阿南。

“讨厌啦,店长,快把灯光调暗一点啦,不然客人会看出人家是欧巴桑的啦!”香月用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开会的时候,店里会把灯光调到最亮。

亚木的喉结颤抖了,他用鼻子哼出一口气。之后,他一个转身对客人喊道:“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二位今天可走大运啦!今天早班的姑娘都是才貌双全哦!一定要玩尽兴啊!两位的套餐费总共六千日元,来来来,这边请,这边请!”

他拍着双手,满脸笑容她走向两位客人。

杨捧着放有啤酒瓶的托盘从一旁走过,他的头上绑着印有“玫瑰泉”字样的头巾。

阿南调暗了灯光,与刚才相比,现在的“玫瑰泉”就像是黑夜一样。杨摆好桌上的东西,从阿南面前走过。阿南向杨笑了笑,露出在黑暗中也是如此显眼的牙齿。

杨的侧脸毫无表情。阿南也收起笑脸,大声喊道:“欢迎光临!”

郁朝客人走去,路过奈美面前。

“真无聊。”奈美听见她小声嘟嚷道。之后的话,则被高分贝的有线广播的摇滚乐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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