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的时候,赵嘹亮和毛勇敢就唤醒了我,准备越过土坡朝山里进发。我们之所以要选择进山而不是留在原地,其实有两个原因:其一是为了密件任务;其二是这湖边实实在在出现了令人无法理解的怪现象——当我清醒时,发现身体周围的湿地上,出现了许多令人费解的脚印。

虽说是脚印,但完全不像是人踩出来的,那些脚印就像是踏着缓慢而又沉重的步子,使湖边松软的泥土受不住重压而凹陷下去,而那凹陷又是如此怪异,不是整只脚掌压下去,更像是用脚尖在行走,那是一步一步深深地插进泥土中所形成的特有的凹陷!

看到这些脚印,我们心照不宣,谁也没说什么。湖水只冲上来一个军绿色的手提包,这是唯一的行李。我们互望一眼,每个人心里都清楚,这湖边危机重重绝对不可久留。

土坡并不高,长着一层黄绿色的茅草,坡上没有风,所以每根草都垂直在地皮上。站在坡上看去,近处是树,远处是山,层层叠叠没有人烟。

我把赵嘹亮拉过来问:“我说老赵,你说这山林中有人家吗?”

“我估计应该有,很多人不是都喜欢隐居,图个清静吗?”赵嘹亮冲我眨眨眼睛。

翻过土坡就进了山,那感觉很像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头顶上林高叶密,几乎遮住了大部分的天空,虽然是晌午,但周围却十分阴暗。稍微平坦的地方不是野草丛生,就是长着低矮的灌木,密匝匝的一片挨着一片,不留任何空隙。

进山之后,毛勇敢便走在最前头,虽说他在船上略显懦弱,但此时却展现出了山东大汉的勇猛异常。他手持带着枝叶的树杈,像开路先锋一样在前面摸索前行。这么做既是为了给我俩的行走创造方便,同时也可以惊跑那些潜伏在暗处的毒虫野兽。

三人的步履还算轻松,这得益于在部队时艰苦的体能训练,攀爬山路对我们来说其实并不陌生,不过在山林中穿行却还是第一次。

沉闷的跋涉是最容易令人疲惫的,因为体力消耗巨大,众人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我扶住一棵小树,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对他俩说:“走了大半天,咱们休息一会儿吧。”

赵嘹亮似乎早就盼着这句话,话音未落,他已经找准一块干爽的地方,一屁股就坐了下去。

见他坐下来,我的腿也一阵痉挛,就近坐在了脚下的树根上休息。

气息略定之后,毛勇敢指了指前面说:“军歌同志,咱们就这样走也不是个办法,走了这么老半天,也没发现一丝人烟。”

“这山里真的很古怪……”我自言自语地说。

“古怪?”赵嘹亮擦着额头上的汗,“什么意思?”

“你们不觉得这山里过于安静吗?”我紧张地看向左右,“你们听这山林里,鸟叫虫鸣都没有,而且越往山里走越凉,要不是咱们活动量大,早就被冻得发抖了。”

“冷吗?看我这一头汗……”毛勇敢还没说完,赵嘹亮立刻转移话题说:“是啊,班长你说得没错,从土坡滑下来,一踏入这片林子,我就觉得气温下降了很多,被汗水浸湿的衣服贴在脊背上,冷冰冰的非常难受。”

“要不咱们回去吧?”我征询他们的意见,见二人不作声,我又说,“回去也好,虽然湖边出现了一些脚印有点古怪,但咱们在那里睡了一晚,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或许那只是一种少有人知的自然现象而已,况且我们进山的目的就是想找个老乡问问路,以及打听一下周善人的情况,既然看不见人,再往前走还有意义吗?”

“班长,要不你拿个主意,我俩都听你的。”赵嘹亮虽然这么说,眼睛却看向高处立着的一块巨石,然后拍拍屁股站起来朝巨石走去。爬到顶端登高一望,确实是个好办法,于是我也跟着费力地爬上了石头。

着眼处层峦叠翠,郁郁葱葱,绿得不像真的!

此地视野还算开阔,山势沟壑,尽收眼底,我凝目注视了片刻,又转过头向着来路俯视。见我看得出神,毛勇敢也爬了上来。赵嘹亮指着来路的方向说:“你们看,那里似乎有个水潭。”

我和毛勇敢不约而同朝所指方向看去,果不其然,西面的山坳里确有一潭池水,水面并不宽阔,但潭水深绿发黑,这证明潭水只深不浅。

“奇怪,看那水潭正是我们来时的方向,怎么一路走过来却没有发觉?”赵嘹亮思索着说。

“山里的天说黑就黑,我觉得得快些拿定主意,万一黑了天,还没找到合适的营地,在这荒山野岭……”毛勇敢没有挑明,但我们各自心里清楚,这山林白天都阴森可怖,谁知晚上还会发生什么!

“既然是来时的方向,那我们就朝那里走走,到那里补给些水源,再做打算。”我似乎受到了某种暗示,这样提议道。

一路走来出了这么多的汗,我们早就饥渴难耐,天色尚明,我们没敢多做停留,一鼓作气,向着潭水的方向又走了一个多小时。

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包,地势相对平坦许多,贴地的灌木也稀疏起来,一直这样走下去,直到觉得饥渴难忍无法坚持之时,前面的毛勇敢才大叫一声:“看!水潭!我们终于到了!”

潭水的直径有五六米宽,水边长满了青灰色的野草,野草垂进水里,和里面的绿色浮萍连接成了一片。水的颜色是一种沉重得没有生机的绿,所以给人的感觉不像水,而更像一潭黑绿色的油漆。虽然我们的嗓子都冒了烟,可谁也不敢轻易地去喝潭中之水。

静下心来,才发觉此地更加阴寒。毛勇敢搬起一块石头,望着死寂的潭水,正在犹豫不决,但最终他还是把石头扔进了水里。

扑通一声闷响,水面激起了个大大的水花,水花激到了岸边,甚至打湿了我们的衣服。

我低头检查那些落在枝叶上的水滴,水滴清澈非常,原来水质并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样黏稠,应该是由于潭水太深造成的错觉。赵嘹亮掏出茶缸子舀了一缸水,水质果然清澈透明,他闻了闻,喝了一小口,然后朝我走过来,说:“这水除了冰凉之外,没什么特别的异味。”说着,又喝了两大口之后才递给了我。

我接过才发觉水真是很冰,搪瓷茶缸子的墨绿色缸壁都渗出了一层水汽。我张开嘴刚要喝,眼睛却瞟向潭水,恍惚间,深潭之中似乎有个黑影在浮动,我大声说:“你们看,水里面好像有东西!”

“没什么啊,我就看见水草。”毛勇敢说。

“班长,你到底看见了什么?”赵嘹亮一把推开毛勇敢,贴近我问。

“不只是水草,我也说不清楚。”我挠着头低声念叨,“我估计是毛勇敢扔的那块石头,把潭底里沉着的东西搅了上来,但现在又沉下去了。”

“那就再扔一块石头!”赵嘹亮说。

毛勇敢抱起了一块更大的石头,招呼我们退后几步,然后挥动手臂,又是一声水花溅起的声音,等水珠落尽,我踏前几步,只见一个绿色的物体猛地从水下冒了出来。

它并没有很快沉下去,而是静止地浮在了水面之上,我居然看出那是一个人!

黑绿色的潭水中,正漂浮着一具被水草缠绕着的尸体,令人费解的是,那人的身上居然穿着和我们一模一样的绿色制服。但最令我感到恐慌的是那尸体的脸,除了苍白没有血色之外,这张灰白色的脸实在是过于熟悉,他就是赵嘹亮和毛勇敢都声称没有见过,只有我认为存在过的那个人——何群!

何群的身体没有丝毫腐烂,除了身上粘连着些水草之外,就如同活着一样。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从我第一眼见到他起,他的脸色就是那样的惨白。

我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具浮尸。眼前一阵恍惚,一阵真实,我都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了,于是转头看向另外二人。他二人皆盯着潭水发呆,在他们的脸上是十足的惊恐,这仿佛证明了眼前的一切,不仅仅是我一人的幻觉。

不知哪来的力气,我指着尸体大声问道:“一具浮尸,都看见了吧,别告诉我你们不认识他!”

或许我的声音过于压抑难听,以至于他俩听见我的话后,竟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那……那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毛勇敢吓坏了,声音都发飘了。

“何群,何排长,跟着我们一路来的,你们声称不存在的第四个人。那么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这具尸体又是谁?”

毛勇敢避开了我直视的眼神不得不看向赵嘹亮,眼睛透露出询问的神色。赵嘹亮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慢慢地蹲在地上,双手插进了头发里,沉默半天,他才颤声说道:“班长你别激动,目前……目前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跟你说清楚,也许过一段时间,我就能告诉你一些什么,你千万别激动啊!”

“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你们还有必要隐瞒吗?”我大声喊出来。

赵嘹亮叹息着看向我,“不好意思班长,我和小毛的确对你隐瞒过一些事情,但其实这都是机要处长给我俩下达的命令,他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和小毛把此行的真实目的告诉你。请你原谅……其实我们也是为了能够完成任务!可万万想不到的是,居然遇到了如此多的怪事……”

虽然我很想立即就追问他们究竟隐瞒了什么,以及老严下达的唯独不能让我知晓的命令又是什么,但一想到何群的尸体泡在水里,我一时也无法开口询问。

“唉!既然发现了何群的尸体,大家都是同事,还是捞上岸,让他入土为安吧!”我说着,就蹲在潭水边上,费力地拖动何群的尸体,没想到手一触及尸身,那尸身居然如此的僵硬。我铆足了力气才把尸体拖拽上岸。

“好奇怪,你们看……”我颤抖着声音说。

“看什么?”赵嘹亮低着头,那眼神空荡荡的,好像看不出尸体的异样。

“他的眼睛……”我一边说,一边把手伸向尸体的脸。

真是奇怪,尸体的两只眼皮瘪瘪的,我慢慢地撩开他的眼皮,眼眶里是两个黑窝,虽没了眼珠,却仍旧能感觉他的目光在冷冷地注视着我们三个人的脸。

那种眼神真的好冷,忽然我又是一阵眩晕,眼前发黑,我本能地紧闭双目。

不知过了几秒钟,我才终于动了一动,感到意识一点点地回归到大脑。胸口火辣辣的痛,喉管也似乎快被烧裂了,我一下子睁开眼,一个模糊的人影在我前面僵直地坐起来,正是没有眼珠的何群。不知为什么,眼前的这一幕并没有令我过于骇然。

何群已经坐直了身子,他的头咯吱咯吱地转过来,随即那黑洞洞的眼神便落在了我身上。我张了张嘴,还是问了出来:“何群,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何群僵硬地摇摇头,似乎说他对这一切的遭遇也是一无所知。既然他能听懂我的话,我又问:“你真的死了吗?”没等他回答,我突然想起更重要的问题,“你知道周善人是谁吗?‘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林子里没有一个人?”

何群似乎在思考,随即他的嘴唇动了动,从口中发出了凄凄惨惨的声音:“你怎么还不来?我等了好久,你怎么还不来给我收尸啊?”他扬起了头,仿佛是盯着我的身后看。

突然,他伸直了垂在身边的胳膊,朝我身后指过去。我心中一凛,慌忙回头一看,只见后面突然钻出了两颗脑袋,没等我做出反应,我就被扑倒在了地上。

“班长?你怎么了?你要干什么?”是赵嘹亮的声音。

我慌乱地挣扎着,眼前一亮,只见毛勇敢正趴在我身上,而赵嘹亮正用十分惊惧的眼睛盯着我。我用力挣脱了他俩,大声呼喊着何群的名字。

“你们要干什么?”我紧张地问。

“班长,你清醒一下啊!别吓唬我们!”赵嘹亮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身体。

我已经清醒了,难道刚才又出现了幻觉?“你们什么都没看见吗?何群他……刚才坐起来了!”我四处寻找被我拖出水潭的尸体,奇怪的是,水边只有一块黑色并且缠绕着水草的烂木头。

“何群的尸体呢?”我惊恐地问。

“尸体……”毛勇敢的目光居然看向潭边的烂木头,好像何群的尸体就躺在那里,或者说,那尸体已经变成了一块烂木头。

“我记得尸体就在那个地方,怎么现在变成了一块烂木头?”我不解地问,“尸体被你们弄到哪去了?”

“尸体……”毛勇敢被赵嘹亮狠狠地一瞪,把到了嘴边的话吞了回去。

“对对对,尸体……尸体刚才被毛勇敢埋了。”赵嘹亮也看了一眼那块烂木头,但他只是为了避开我的目光。

“埋了?”我很不解。

“是啊,找了个风水好的地方刨了个坑,好让何群入土为安。”赵嘹亮转向我,“不是你刚才吩咐我们去做的吗,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是吗?这么

快就埋了?”我继续追问,“埋哪里了?”

“埋……”赵嘹亮似乎故意转变话题,谨慎地问,“对了班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能不能看到一些……一些无法想象的东西?对了,刚才你好像在说,是谁坐起来了?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何群的尸体,我看见尸体坐起来了,还对我开口讲话……”

“你说尸体坐起来了?!我的天,班长,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啊!”赵嘹亮想伸手去摸我的头,我躲开了,他想了想又问,“那尸体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他等了好久,问我为什么还不去给他收尸……”

“不会真有鬼吧?”毛勇敢把两只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看我,又看看赵嘹亮,“你们觉不觉得这……这林子到处鬼气森森的?”

听了这句话我心中一寒,没办法回答他,只是低着头看着一汪潭水,此刻的我,意识很模糊,我只是想一动不动地就坐在那,什么也不去思考。

“别在这里干坐着了,天都快黑了。”赵嘹亮搀扶着我站起来,“还是朝前走走吧,天黑了就更冷了,不能在这地方过夜啊。哎,我想起来了,”他转头对毛勇敢说,“小毛,你刚才埋尸体的时候,不是说看见了一个山洞,就在前面不远处,是不是啊?”

“山洞?”毛勇敢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山洞,对,是有个山洞!”

“什么山洞?”我吃力地朝毛勇敢走过去。

“就……就在不远处,我可以带你们去那里看看,跟着我好了,说实话,那是个挺奇怪的山洞。”

据赵嘹亮说,毛勇敢在不远处发现一个山洞,没敢一个人进去,本打算告诉我们,可刚一回来就看见我在发疯,于是就把山洞的事情忘了,与赵嘹亮一起压制发疯的我。我被赵嘹亮搀扶着走,果然看见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山洞,洞口丛生的杂草遮住了里面大部分的光线,所以显得特别昏暗。

“这里面好像空间挺大的。”毛勇敢探着脖子朝里看。

“会不会是野兽的巢穴?”我的语气十分紧张。

“只是个山洞而已,有什么可怕的,要不我先进洞看看!”毛勇敢有时确实很勇敢。我出主意说:“要我看还是一起进去,也好有个照应。”就这样,我们三人一起走进了山洞。

洞里非常黑,黑得辨不清方向。我很奇怪,外面天光还亮着,就算洞口的荒草遮盖住了光线,那也不能黑得这般彻底,一时间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瞬间失明了!

“班长,”赵嘹亮轻轻地拉住了我的衣服,谁知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更让我们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你们有没有感到这里好像有很多人在盯着我们看?”

站在前面的毛勇敢低声答道:“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我定了定神,一手捂住心口,却仍抵挡不住从内心深处弥漫开来的那般寒意,没走两步,突然间一阵阴风从身边擦过……

山洞之中一般不会有太大的空气流动,于是我看向洞口,那些丛生的杂草一动未动,那么,风是哪里来的?

我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可还没等我站稳,就感到有一只冰冷沉重的手从背后搭上了我的肩膀。

“啊——”我失声大叫出来,一下子向前扑去,发出的声音都变调了,“小心!后面有人!”

我们都警觉起来,空气随之凝固,我脑中第一个反应就是躺在外面的何群,难道尸体跟进了洞里?!可接下来的几秒钟,山洞里却没了一丝动静。

沉寂半晌,赵嘹亮在身上摸索着,一点火光从他的指尖燃起,那是一根划燃了的火柴,火光虽然微小,却足够我们将周围的环境看个大概。

借着这点光亮看去,大家不约而同地低呼了一声,才发现这并不只是一个山洞那么简单。

就在我的身后,立着的是一尊比真人略大些的泥像,它平平地抬着一只手,刚才搭上我肩膀的必然就是这只手,难怪如此冰冷僵直。

这泥像显然是农民自发塑造的,不仅工艺劣拙,简直可以说不伦不类到了极点。泥像身上那些原本鲜艳的颜色已经脱落,在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越发地透出一种阴森和恐怖。

不知道是何原因,泥像的眼睛很古怪,虽然怒目圆睁,但没有眼珠,整个眼眶内就是一片黝黑,这又令我想起躺在潭边的何群,泥像上的眼神,竟和他的如出一辙,我仍能感到那双眼睛正在专注地看着我们。

“班长,你看那洞壁上……”赵嘹亮话未讲完,手里的火柴就灭了。

另一根火柴迅速燃起,我抓紧时间看向四周。山洞的空间其实并不太大,而洞壁上却凿满了一个个的方坑,方坑大约三十厘米见方,不下百余个,每一个坑中都放置一只坛子,坛子应该是用泥土烧制而成的。

我又把整个山洞打量了一遍,心中暗暗思忖:奇怪,这洞不大,而且是个死洞,刚才怎么会感到有风呢?但愿那丝风只是我主观的心理作用。正当我想走过去仔细看看那些坛子时,火光再次熄灭。

“我看现在时间不早了,要是想在天黑之前赶到湖边绝没可能,不如就在这洞里休息一夜,等明日一早再做打算。”赵嘹亮说着,又划着了一根火柴。毛勇敢对他说:“别再划火柴了,省着点用,咱们还是找些干草点个火堆,到时准比火柴亮堂得多,也能有足够时间检查洞里的一切。”

“你们要住在这个山洞里?”我很吃惊,心想,先不说那洞壁上的坛子,就那个古怪的泥像看起来都甚是瘆人,天黑了,住在这里,难道不会害怕吗?

我刚要发问,却见二人不约而同走出山洞,我紧紧跟随,当我们走到洞外,天光已经非常暗了。说也奇怪,赵嘹亮与毛勇敢二人闷头做着自己的事情,根本就没给我说话的机会。天色渐晚,找路回到湖边不太可能,我又一想,山洞毕竟只是个山洞,古怪一些也只是个山洞而已。

不多时,赵、毛二人捡了许多干草枯枝,堆积在了洞中。火一点起来,所有人才发觉已经疲惫到了极点,饿还可以忍一忍,只是口渴无法忍受,不得不舀了深潭里的水,准备烧开了再饮用。起初我很排斥那种水,但经过赵嘹亮的解释,我就想通了,虽然水里泡过尸体,但哪条河没淹死过人呢,住在水边上的人不还是照常喝吗?这样想来,便宽慰了不少。

山间树木虽多,但没有任何结有果实的植物,树叶显然不能果腹,况且不知道有没有毒性。潭水里也没有游鱼,或许是潭水温度过低所致,但水面漂浮着的很多水草却鲜翠欲滴,于是赵嘹亮捞出了不少水草,因为他曾喝过潭水,现在也并未发觉有什么异样,想必水草和水都是无毒的,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勉强煮熟水草充饥了。

火堆冒着黑烟,把原本就不大的山洞照得火红。我喝了几口水,没心情吃水草,洞内一暖和,我仰躺在地上睡了一小觉,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好像又做梦了——

这个梦与现实世界紧紧衔接,显得很真实,场景就在山洞里。我借着火光查看着洞里的情况,那具泥像好像不在原来的位置上了,难道它会动?我感到奇怪,走到泥像近前,它被从下往上的光亮照得异常狰狞。

泥像身高约两米,身形颇为魁梧,一只手垂在身侧,另一只手则伸向前方,手臂微抬,仰首挺胸,非要形容一下的话,那姿态倒像二战时期希特勒的标志性动作。泥像的手臂刚好和我肩部齐平,如果在黑暗中被这只泥手摸到肩膀,也的确令人胆寒。

泥像的身上糊满了泥巴,泥巴应该是有颜色的,不过年深日久,早已发灰发暗。我聚精会神地看向它的脸,除了两只黑洞洞的眼眶非常明显之外,五官相当模糊。

之所以如此形容,是因为它浑圆的脸上根本就分不出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或许是匠人们过于仓促没时间雕琢,也可能塑泥像之人本是个泥瓦匠,水平有限,能堆出个人形就已经实属不易。

这泥塑倒也普通,我一时也想不出有何玄机,于是走到洞壁那些方坑前面。大约数了数,四壁的方坑刚巧百个,而且里面还都放着坛子。我托起一只坛子看了看,除了尘土之外,坛上有盖子,缝隙处还用泥巴封住。

起初我本以为这些都是骨灰坛,而这山洞或许是古人的一处供奉仙人的祖厅,但转念一想,似乎并未听说过骨灰坛子还得用泥密封,而且手中的坛子很沉,里面装的也不像是骨灰。

我双手抓紧坛子摇了摇,能听见里面的水声,我弯曲双指稍微一用力,那坛子的封盖连同泥巴一起被掀落在了地上,里面果不其然盛着半坛黑水。

我凑近鼻子闻了闻,只闻到了一股鱼腥味,于是我随手就把坛子放在了地上,没想到洞底不平,坛口一斜,里面的黑水竟洒出了小半坛。其实里面的水并非黑色,而是翠翠的绿色,除了绿水,竟然从中滚出了两颗青色的圆球来。

那是什么?是葡萄粒儿吗?我蹲下身子,从地上捡起一粒,当手一接触到那小球,我就知道根本不是什么葡萄。那东西很软,只能看出它表面泛着一种青绿色的光,很像北方人过年时泡的腊八蒜的颜色,但它明显不是植物,而更像是肉做的。

正在此时,手心托着那小球的地方有些发痒,我大吃了一惊,还以为这东西有毒,于是赶紧把它扔在地上,急忙在裤子上把手上的汁水擦干净,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滚落在地的那颗小球,不料它居然动了动,然后竟从里面爬出一条白色小虫。

居然还是活的!我大吃了一惊。

小虫很像潮湿地方生长的那种潮虫子,但通体是半透明的白色,大约有小指肚那么大,身下有很多爪,还在不停地蠕动着,显然是在垂死挣扎。当我再次把视线定在那圆球上时,这才看清了那分明就是两颗眼珠!而那白色的虫子,正从瞳孔里面慢慢地往外爬!

我心里顿时一阵恶心,不知不觉抬脚重重地把眼珠连同虫子一起踩在了脚下。一股白色的汁水激向洞壁,不知是虫子的,还是眼球的。

就在这时,有阵风贴着我的肉皮吹过,我突然觉得这洞里好像少了些什么,抬头寻找,才发现原本立在洞里的泥像不见了,我心里一紧,从梦中惊醒!

耳边传来赵嘹亮的喃喃自语:“回想起昨晚的烤鱼,虽然没滋没味,但也算是肉啊!唉,现如今吃这个……可悲可叹啊!”

我睁开眼睛坐起身,四处逡巡,除了洞壁上的坛子外,根本就没有什么泥像,难道泥像真的跑了?我的举动引得赵、毛二人一惊,毛勇敢问:“军歌同志,你没事吧?”

“泥像怎么不见了?”我问他俩。

“泥像?”赵嘹亮摇摇头,“什么泥像?”

又是我一个人的幻觉吗?还是那泥像原本就出现在梦中?刚进洞时泥像的手臂搭在我肩膀上时的感觉,怎么能够那么真切?!

“班长你做梦了吧?哪儿来的什么泥像!”赵嘹亮不像在撒谎。

“嗯,也许吧,刚刚确实做了个古怪的梦。”

“梦见什么了,讲一讲行吗?”赵嘹亮凑过来。

于是我就把梦里的眼球和虫子的事情说了出来,毛勇敢很不屑,他提议打开一只坛子看一看,看看里面是否真有眼球和虫子,但立刻被赵嘹亮拦住了。

“不可以鲁莽。”赵嘹亮说,“据说湖里面确实有一种寄生虫,专门寄生在鱼嘴或者鱼鳃里,是一种专门吸血的虫子。这种虫子生命力极强,直到把整条鱼的血液吸干了,它都死不了,等寄居的那条鱼死了,它就藏在鱼肉里,别的鱼啄食死鱼之时,它就借机钻进鱼嘴里,趴在大鱼的嘴边吸血。捕鱼的人经常能看见,所以当炖鱼的时候,都要仔细把鱼嘴和鱼鳃摘干净,炖鱼时还得反复加热后才敢食用,要不然把这玩意儿吃进了肚子,那可就惨了!”

赵嘹亮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半天,说得我脊背都凉了,也不知道昨天吃的鱼肉里面有没有这种虫子。

“记得小时候听人讲过,水尸的眼睛里就有虫子!”赵嘹亮用树枝拨弄着柴火若有所思地说,“水尸就是淹死的人……”赵嘹亮咽了口口水,仿佛谈及了某种禁忌,“你们还记不记得,王老爹曾说水生和七根的尸体,他们也没有眼球。”

“其实何群的尸体也没有眼球,也许就被水潭里的虫子吃掉了。”我回忆着白天的情景。

毛勇敢刚喝下的半口水一下子全喷了出来。

赵嘹亮尴尬地笑了笑,说:“没事,烧开了就没事了,你放心喝吧!”

提起何群,那些令我蒙在鼓里、费解多时的感受再一次涌上心头,本来早就该逼着他俩说出真相,可突然发现了这个山洞,一阵忙乱之后,居然忘记了。

“你们瞒着我的事,是不是也该说了?”我沉声问。

毛勇敢看了眼赵嘹亮,像是犯了错误一样低下头。我假装随意地摸了摸腰间的手枪,赵嘹亮本就是个聪明人,当然没必要等我掏出枪来威胁

他。他叹息了一阵,不像是犹豫不决,更像是在梳理语言。

“班长,其实并没有你想的那样复杂,处长之所以派我俩来,其实都是为了保护你,协助你更好地完成任务,找到密件。其实……怎么说呢,这一切都是因为你有问题。”

“我有问题?!”我冷冷地笑了笑。

“是的。”赵嘹亮一脸惋惜,“我知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其实,要是我摊上这样的事,我也接受不了……”

“行了,别废话了,照直说吧!”我的忍耐力到达了极限。

“因为……因为……”赵嘹亮吞吞吐吐地说,“这一切都是因为……马军歌同志,你有病!”

“什么?我有病?!”

“是的。”赵嘹亮指着毛勇敢,“不信你问小毛同志。”

我盯着毛勇敢,他只跟我对视了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喝水,就好像我是个会吃人的妖怪。

“虽说是几天前,可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恍如隔世,那时你还在军区。一天,处长找到我和毛勇敢,他给我俩讲述了这样一件事情,但在未讲之前,他郑重地说此事属于绝对机密,决不可告知他人……”赵嘹亮缓缓道来。

据赵嘹亮说,老严在没找我之前,提前见了赵、毛二人。

之所以选择他二人也不是没有原因的,毛勇敢武术造诣很高,每当有格斗比赛时,他都会小有斩获。而赵嘹亮聪明并且机智,他这样形容自己虽然我心存异议,但处长却是这么认为的,加之他能言善辩学富五车,对鄱阳湖周边的风物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和毛勇敢并肩作战,正可谓是文武双全。

用赵嘹亮自己的话说,他俩和处长足足密谋了一个白天,才想出了对付我的绝好方案。

跳动着的火光把赵嘹亮的脸映衬得越发神秘,而随后从他嘴里吐露出来的话语,更加令我感到毛骨悚然,难道我遇到的一系列怪事,都是因为我的精神出了问题?!

那一晚,处长交给他俩的所谓机密任务,就是去江西取回两个月之前不慎遗失在鄱阳湖边的一批机密文件。老严说此文件非同小可,是新近在南方某档案局旧址翻新过程中偶然发掘出的一批国民党时期的机密档案。据说一部分档案涉及的内容很离奇,记录的是从辛亥革命到国民党当政期间国内发生过的一些“超自然”事件。

由于档案局主楼的木质地板过于陈腐,翻新过程中,竟在木地板上发现一道暗门,那些密件就夹在其中。由于内容过于晦涩难懂,而且大多属于加密文件,所以当地工作人员根本无法解读。上报中央有关部门后,上级就把破解这批密件的任务交给了我们军区,因为军区里这方面的人才很多,较之其他地方略显优越。

就这样,三名机要员把密件装进铁制密封的密件箱,秘密地北上运往我处。

为了确保密件妥善到达,我方机要处又派出两名工作人员南下进行接应,而后,双方工作人员在江西某县境内碰面,合兵一处继续北上。虽然双方都深知任务艰巨,也加倍小心防范,可还是在中途出了事故。船行至鄱阳湖老爷庙附近时,不幸遇到风浪,五名护送人员全部不幸落水。三天后,当地渔民在一个叫黑水滩的地方发现了一个人。

此人虽然气息尚存,但已昏迷不醒。他连夜被送回原单位,住进了军区大院的医院里,昏迷了将近一个月才苏醒过来,醒来之后却失忆了。说失忆也不完全正确,确切地说他的病症应该叫作选择性失忆症。毫不相关的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唯独把运密件的经过忘记得一干二净。

令人欣慰的是,这位幸存者在昏迷中,嘴里不时地说着胡话,内容虽然支离破碎,但似乎都跟密件有所关联。从只言片语中可以分析出,密件似乎并未被鄱阳湖吞没,而是秘密地藏在了某个只有他一人知晓的地点。至于是什么地方,他却没说,只是反复说着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

赵嘹亮讲了这么半天,我隐隐地觉得他话中的可怜虫就是我,果不其然,说到最后,赵嘹亮指着我的鼻子,很郑重地说:“马军歌同志,你就是那位患有选择性失忆症的幸存者!”

“不可能!你一派胡言!”

无论心理素质多好的人,乍一听自己患有精神病,都不会欣然接受,当然我也不例外。我很想找到一些记忆片段来反驳赵嘹亮刚才说的那些话,于是紧闭双眼用力地回忆着两个月前的经历,但令我胆寒的是,那段时间应该发生过的事,在我脑中仿佛真的是一片空白。

顿时,我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我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赵嘹亮的眼睛,企图从那里得到一些犹豫和胆怯,可失望的是,他的眼神坦诚而坚定,这令我无法怀疑那些话的真实性。

赵嘹亮轻轻地把手放在我肩上,语重心长地劝慰道:“班长啊,你也不要过于担心,这是天灾,是人力无法改变的。想必现在你也猜到了,处长给我们下达的命令就是暗中协助和保护你来黑水滩这个地方,为的是故地重游,希望身处熟悉的环境中,能够让你恢复之前失去的那部分记忆。

“接到命令之后,我就抓紧时间翻阅了大量有关鄱阳湖历史、风土人情以及老爷庙水域沉船的报道和文献,为的是在路上讲给你听,尽最大努力辅助你回忆起在老爷庙水域翻船的那段经过,从而顺利找到遗失的密件。

“关于那些密件,虽然有关部门已经影印下来做了备份,可为了今后顺利地完成研究和破解工作,当然还是实物最好。既然你在昏迷中提出了一些线索,所以机要处长考虑再三后,仍希望我们能找到密件,并把密件安全地运回军区……”

“等一下!”我打断赵嘹亮的话,问,“先假设你说的是真的,既然遇到风暴不幸落水,那些密件也会落入湖中,以我们三人之力,那不是大海捞针吗?”

“不不不!”赵嘹亮缓慢地摆着手说,“你在昏迷期间,说出的那句话——‘欲取密件,务必先找周善人’,这似乎暗示着密件没有沉在湖底。‘周善人’显然是个人名,或许你把密件交给了他暂时保管这也说不定……我说班长,说了这么半天,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或者脑袋里浮现出了什么画面?”

赵、毛二人一脸期待,我被看得有些局促不安,只得摇摇头,“没有,我甚至还没完全相信你们的话,一路南下,我觉得那个何群神神秘秘的,他虽然死了,但尸首怎么会泡在寒潭之中?为什么我们四个人一同来到江西,而你们却说不认识他?”

毛勇敢瞪大了眼睛看着赵嘹亮,赵嘹亮叹了口气,“其实,何群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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