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小毛,难道你……看见了什么?”

赵嘹亮含在嘴里的一口茶水差点没有喷在桌子上,一向爱说话的他今天一反常态,从吃饭到现在刚说这一句话。毛勇敢就更加古怪了,说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就一个劲儿闷头喝水,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流淌下来,居然都顾不得去擦。

“怎么这话听起来有点儿怪?昨晚你们不是在一起?”我问。

毛勇敢摇着脑袋,“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昨天半夜里,何群同志发病要去村卫生所,赵嘹亮说自己可以应付,就留下我,在招待所保护你……”

“保护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呵!我需要你的保护吗?”

“你先听人家小毛把话说完好不好!”赵嘹亮似乎对诈尸的事非常上心。

毛勇敢擦了擦汗,“嘹亮同志扶着何排长走了之后,我越想越不放心,过了两个多小时也不见他们回来,天就快亮了,我见军歌同志睡得正熟,也不会出什么危险,就想去卫生所看看。虽然知道朝东走可以到村卫生所,可我路不熟,走得就慢了,刚走出胡同,就看见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街上有团黑影一闪而过,像是个很魁梧的人,又像是一个人背着另一个人,反正很古怪。”

“可这也不能说明那黑影就是诈了尸的七根。”赵嘹亮摸着杯沿分析着,忽然眼睛一亮,问,“王老爹,七根他家住哪里?”

王老爹指着一个方向,“不远,就在招待所后边。”

“我说班长,”他凑近我,“老百姓有了困难咱既然遇上了也不能置之不理,你说是不?反正何群还得在卫生所输液,时间充裕,要不咱就帮当地公安把案子破了,也算造福一方百姓嘛!”

他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得我无言以对,我心里明白,赵嘹亮不是想去破案,而是想借机到现场看看热闹,再说他也没有破案那个能耐。

人就怕怂恿,毛勇敢显然是吃撑了,撸着袖子跃跃欲试,他这个人虽然壮实,但没有心眼儿更没主见,只要有人一挑拨,他准跟着上套。

既然大话已经说出了口,王老爹也站起身来,一脸敬仰地注视着我们。再推辞实在是说不过去了,没办法,我们只得硬着头皮,由王老爹引领着来到了七根家门前。

木门依旧露着一道缝,或许这村里的人根本就不锁门。

王老爹直接推门进去,经过狭窄的院子就进到了一间砖木混搭的房间。房子挺大,空空旷旷的,腐败的潮气十分浓重。七根的媳妇之所以嫁给七根,很有可能是因为七根的房子比水生当初的土坯房宽敞一些。

没见到那对兄弟,屋子里空荡荡的,有两把竹椅子,正中央摆着一张铺着白布的床,白布有些凌乱,能清楚地看见白布上仍有未干的水迹,这应该是停尸的床,那水迹肯定是七根的尸体留下的。

从上边传来了一阵脚踩腐朽木板的声音,我寻声一看,墙角有架木质楼梯,楼梯应该通向上面的阁楼。王老爹走过去,我跟在他后面。一个憔悴的中年女人就站在楼梯口,由于逆光,她看上去有点儿恐怖。

“你们是……公安局派来调查的吗?”女人显然把我们的制服和公安制服联系在一起了。

“嗯。我们是来了解一些情况的。”赵嘹亮很机智,这也省得我们多费口舌解释了。

“几位同志快请坐!”她指着床边两把破旧的椅子,“王老爹也来啦,您也坐啊!”

我没兴趣坐在停尸床旁边,只是回头望了望,问道:“您是七根的妻子?您可不可以具体给我们讲讲尸体是如何丢失的?”

和我预料的一样,她并没有说出有用的信息。

昨天夜里,大儿子外出给七根选坟地,因为意外死亡的人不能够埋进鄱湖嘴村祖坟,所以得找个偏远的地方悄悄埋了。她和小儿子坐在尸体旁守灵,因为没人来吊唁,所以很快她就又困又累。她担心小儿子会被吓病,于是就带着他上阁楼去睡觉。天刚亮的时候,大儿子回来了,却发现七根的尸体不翼而飞,这才到派出所报案。

“哦,是这样。”赵嘹亮像个警探一样沉着,“那公安都说什么了?”

女人稍微愣了下,就大致告诉了我们,和我早上偷听到的差不多。

赵嘹亮背着手绕着停尸床转了几圈,毛勇敢像个尾巴一样紧随其后。谁都能看出,尸床上有拖拽的痕迹,明显是有人把尸体拖走了。盗尸的人是谁?盗取尸体有何用处?

我正想问一些别的问题,突然从门口走进来一个穿灰布长衫的老者,他的头发和胡子都斑白了,看起来气度不凡。

王老爹和那女人都迎上去,我这才知道这老头是鄱湖嘴村现任村长的父亲,也是前任的老村长。老村长说了几句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忽然看见了我们几个穿制服的人,他的目光很快游离起来,刚进屋时的镇定自若逐渐消失,脸上的表情变成了伪装出来的平静。

老村长急于结束这次拜访,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看得出来包的是一沓钱。他将纸包塞给了七根的女人,而后就匆匆地走了。女人愣愣地站着,一脸的不解。

老村长刚走,七根的两个儿子就回来了,大儿子认出了我,并且投来不友好的目光。我担心露了马脚,就拉着赵嘹亮找个借口逃回招待所,趁着王老爹还没回来,我对他二人说:“这件事有点儿复杂,敌我矛盾也不太明确,我看咱们还是别管了,再说也管不了。”

“我还要问你呢!”赵嘹亮瞪着眼,“我的侦破手段还没有施展,你就把我硬拉回来。我看七根儿子好像认得你,莫非你干了什么坏事?”

“你想哪里去了!七根儿子确实认识我,昨天他俩在池塘买水时,我就蹲在水边一直看着。好了,我没必要跟你解释,我觉得那老村长有问题。”我说。

“有什么问题?”赵嘹亮问。

我朝门口看了看,王老爹依旧没回来,我压低声音说:“老村长看到我们后的那副表情,百分之百心中有鬼!”

这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是王老爹回来了,他轮流注视着我们每个人的脸,而后悄声问我说:“怎么样,看出来什么了?”

“哎呀,不太好讲。”我抬手挠着脑袋,“不过我可以郑重其事地说,七根肯定不是诈尸,而是被人秘密背走了,至于是什么人干的,目的又是什么,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也不了解情况,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王老爹点点头,“你说的也有道理,其实我也不太相信诈尸了还能一直跳到湖里去……”

“你们这村子有没有吃人的风俗?”赵嘹亮一惊一乍,不但令王老爹大为吃惊,同时也吓了我一跳。他冷冷地笑了笑,又继续解释起来:“我们老家有个传说,说是吃了什么样的人就治什么人的病……”

我抬手堵住他的嘴,尴尬地笑笑,“您别搭理他,他想象力太丰富了……不过我觉得,那个送钱来的老头儿似乎和这件事有些关系。我问您,村里每逢死了人,老村长都会送钱吗?”

“不一定。”王老爹眯缝着眼睛,“村长一家虽然人不坏,但其实是很小气的,一般不会拿出钱来慰问死者家属,我也很纳闷……”

正说着,门口有人喊王老爹,王老爹答应着走出去,我探出头一看,找王老爹的是个身材矮胖一脸麻子的中年人,他手里拎着半个猪头,猪头很新鲜,还在滴着血。

王老爹和他交涉了几句,接过猪头拎进了厨房。赵嘹亮和毛勇敢都一脸笑意,尤其是毛勇敢,如同鸭子般的嘴唇已然溢出了口水。当时那个年月,刚刚度过三年困难时期,人们见到肉比见到媳妇还要亲。赵嘹亮干咽了一口口水,说:“王老爹真够意思,我都忘记了酱猪头什么味儿了!”

王老爹擦着手上的油朝我们走过来,发现赵、毛二人眼睛都红了。王老爹十分忐忑,不好意思地击碎了我们的幻想,他非常歉疚地说:“猪头不是给你们吃的,是刚才那个人,他是个光棍,家里从不生火,他只是让我帮他把猪头炖熟。”

我的心凉了半截,问:“他是什么人,独吞那么一大块猪肉?”

“谁说不是呢?”王老爹一脸不屑,“那人也姓王,是我的本家,村人叫他王芝麻。他平时游手好闲,三十多岁也没讨到老婆,平时总在我这儿蹭饭吃,哼,谁知今天怎么发了横财……我问他猪头是哪来的,他却不肯告诉我。”

“非偷即盗!”赵嘹亮因馋生恨,咬着后槽牙说,“我看那人一脸猥琐,真不像个好人,肉吃进了他的肚子,真是糟蹋东西。王老爹啊!一会儿炖肉的汤您可千万别倒了,给我们留点……”

真丢人,我都替他颜面无光,赶紧转移话题说:“你们想想,这王芝麻是个游手好闲之人,突然得了一笔横财,会不会和七根尸体被盗的事情有瓜葛?”

“对对对!军歌同志,你好好想想。”毛勇敢说。

“嘿嘿!”赵嘹亮坏笑着,“我想到一个以静制动的招儿……”

一个小时过去了,阵阵肉香弥漫了整个招待所。王芝麻拎着酒壶走进来,一进厨房,他就险些摔倒,因为看见了我们三个一字排开,身上的制服跟军装都差不多,像庙里的三座神像一样纹丝不动地坐在桌前。

王老爹也不解释,只是把大块大块的猪头肉放进盆里,端端正正摆在桌上,好似特意为了供奉我们三座“尊神”。即便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禁不住这无声的恫吓,更何况王芝麻本就做了亏心事。

他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那酒壶里的酒也洒了一地。

我们三个一脸木讷,唯独毛勇敢闻到酒香,舔了舔嘴唇。

“三位长官,我……我什么都招还不行吗?!”王芝麻的心理防线被以静制动击得粉碎。

原来,事情的经过比我们料想的要简单得多,王芝麻只是个贪图便宜被利用的角色而已。

夜里,是他悄悄潜入七根家,把七根的尸体偷出来,而后背到鄱湖嘴村祖厅的东南角,那里有人已经挖好一个深洞,他把尸体用白布捆扎好,头朝下放进洞中,而后用土掩埋。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而主使他这样做的正是鄱湖嘴村的老村长。

王芝麻痛哭流涕,说自己只是为了一点点银钱才干这种埋汰的活儿,实在是迫不得已生活所迫。

原来如此,我再次询问为什么要把一具水尸头朝下埋进土中。王芝麻连连摇头,说自己本无文化,其中奥秘实在不知。

赵嘹亮听到这里,好奇心战胜了饥饿,问明方向,拉着我们就朝老村长家里疾步而去。村子不大,住房紧凑,村长的家就紧挨着祖厅。

祖厅四周是片挺大的空地,应该是聚集村民开会的场所。祖厅翻新还没有完成,我们先绕着祖厅走了一圈,在东南角的地面上,确实有一小块区域的土被翻开过,奇怪的是正对着我的那面墙墙角塌陷得厉害,就像经过地震震动一样。

事情没查清楚,我打消了赵嘹亮企图挖开泥土一看究竟的冲动,三人来到老村长家。老村长这个人似乎十分守旧,仍然穿着灰色的长衫,他从门口迎出来,好像已经预料到我们会来找他。

老村长的屋子相对其他村民要规整许多,落座之后等了半天也没人献茶,于是我开门见山问道:“村长您好,这是第二次相见,既然找上门来,我们必定掌握了一些证据,希望您不要再让我们多费唇舌。”

既然以前是一村之长,当然得是个聪明人,老村长脸上逐渐平静下来,右手缓慢地摩挲一串褐色佛珠,佛珠看不出质地,但已被摩挲得油光锃亮。

事情的起因要从鄱湖嘴村的祖厅开始说起——

前几年,全国物资紧缺,尤其是粮食,很多地方都饿死了不少人,鄱湖嘴村也很困难,但因其离湖水近,没有粮食还可以捕鱼暂解燃眉之急,不只是鱼,甚至湖里的水草都可以充饥。很快,从四面八方就涌来一批逃荒的难民。饥民们大都不会捕鱼,就算会也没有船只。开始时,鄱阳湖的渔民还能救济救济他们,可时间一长谁又能管得了谁呢。

有一天,祖厅门口来了个抱小孩的妇女,小孩饿得哇哇直哭,她希望讨要到一点白面,能给孩子煮碗面糊充饥。她问遍了所有住家,可当时谁家也没有存粮,最后可怜的孩子死掉了,那女人抱着孩子的尸体跪在祖厅门口大哭了整整一天,从此就消失在了村子里。

过了两年,日子逐渐好起来,大家就淡忘了这件事,可当村民们有余粮去祖厅祭祀祖先的时候,奇怪的事情就发生了,祖厅墙壁的一角,哗啦一声闷响,竟陷下去一截。大家以为是地壳运动造成的,可是周围破败的土坯房却都完好无损。年轻的村长只得找砖瓦匠垫了几块砖,但没几天,那个角落再次陷了下去,反复维修了几次,仍旧下陷,谁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后来有个游方的教书先生路过村子,老村长曾与先生提及此事,先生独自一人深夜前去祖厅附近查看,回来

告诉老村长说,那个地方曾经冤死过人,被人下了诅咒,阴气过重,房子四面墙阴阳失衡,所以就出现了塌陷的怪现象。

老村长一听之下慌了手脚,忙问解救之法,先生说最好换个地方重建祖厅。老村长为难起来,祖厅已有几百年的历史,重建哪有这么容易。先生想了又想说还有另一个办法,那就是找个同样阴邪之物埋在墙角处,以毒攻毒也可以保证祖厅百年不倒。老村长还想细问,那先生却浅笑一声,什么也不说就洒脱而去。

重建祖厅实在太难,况且也没那么多现钱,可万一祖厅在他家主持期间无故倒塌了,这未免有损颜面,于是他想出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在原地重修祖厅,把地基夯实了,重新砌墙,或许就不会发生这般怪事了。

重修祖厅还没来得及完成,就出了水生和七根那档子邪事,七根是淹死的,而且死而不腐,淹死之人阴气最重,于是老村长就找来闲散在家的王芝麻,给他重金,让他把尸体偷出来,埋在祖厅的东南角,至于埋葬的方法,则是当年的先生告诉他的。

老村长一脸诚恳不像在说谎,但和我们推想的大相径庭。想来也只不过是偷偷地埋了具尸体,至于尸体是大头朝下还是放在棺材里,反正人都死了,加上风俗各异,也没什么可追究的。

就在这时,现任村长大步跨进屋来,他一脸怒气,似乎刚才老村长说的话,都被他在门外偷听了去。

“爹,跟你讲多少遍了,”村长气呼呼地坐在老村长旁边,“都什么年代了,万事都不能迷信,要讲科学讲证据。我已经找建筑队的老师傅看过了,祖厅屋角塌陷是因为当初大旱乱打井时破坏了那里的地层,只要在祖厅重修时把地基打牢固,就不会出现这些问题了。没想到你居然还听那个教书先生的话,那人一看就是一个骗子,你竟然瞒着我把尸体埋在那里,这事要是传扬出去,我这个村长还怎么抬得起头来。气死我了,我现在就去把尸体挖出来……”说着,村长瞪了我们每人一眼,快步走出这间屋子。

我们三人从老村长家走出来,觉得肚子早饿得咕咕直叫了,折腾了好半天,才想到午饭还没有吃。回到招待所一看表,都快下午三点了,那煮熟的猪头也被王芝麻连锅端走了,连一粒肉渣都没剩下。为了避免村子里再起封建迷信之风,我没把埋尸的事告诉王老爹,只是说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遮掩过去。

王老爹重新起火,把做好的饭菜热了热,端上桌来,我们三人又是一通狼吞虎咽。我见他二人吃得差不多了,才提议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赵、毛二人却不言语,我又说:“看何排长的病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治愈的,还有路线的问题,我们都还没有决定,你们是什么想法,不妨现在提一提。”

我闭嘴看向他俩,他二人神色各异,似乎各自都心怀鬼胎,仿佛还有些重要的事情故意瞒着我一个人。我一时心头火起,抬手重重地拍在了毛勇敢的肩膀上,吓得他差点儿没把茶碗扔飞。我假装关切地问:“勇敢,你这是怎么啦?没事吧?”

他只是摇头。我眨眨眼睛深吸一口气,“唉,没想到何排长身体抱恙,好在处长没有严格规定时间,我们还可以重新部署。我想,为了何群同志的身体快些好起来,我觉得眼下应该先把他送到像样一点的医院去,至于路线问题,看来我们不得不改变原有的计划了……”

“不可以改变计划!”

突如其来的喊叫声从门外传来,何群居然从院子里冲了进来。

虽然他脸色惨白,但精神仿佛好了许多,只见他额头青筋暴露,瞪大了眼睛走向我,极其认真地说:“绝对不能改变路线!”

他语气郑重而激动,不但令我感到吃惊,就是赵嘹亮和毛勇敢也全身不自在。

我们面面相觑,何群也有些手足无措,他搬了把凳子坐在我对面,喘着粗气说:“军歌同志,我的身体我清楚,没什么大碍。不能因为我一人,就擅自改变了计划。虽然严处长没规定时间,但这并不代表此次任务不重要。你看我身体不是好好的,我们准备一下,立刻就动身吧。”

他话音未落,令我万万想不到的是,赵嘹亮和毛勇敢居然迅速地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听从了何群的指挥。我被晾在当场,心想,我可是此次任务的领导啊,毛勇敢和赵嘹亮吃了什么迷魂药,我居然被孤立了起来,成了光杆司令。

这时,何群很有大家风范地抬起手,在我肩上拍了拍,那感觉如同长辈面对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娃娃。在这种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我只得咬着牙装出一脸的不以为意。

他很深沉地朝我点点头,然后跟着毛勇敢和赵嘹亮朝房间走去,坐在一旁的王老爹也颇为不解,半张着嘴不知该说什么。仅仅过了两分钟,我还没有想出对策,他们三个人已经打好了背包,收拾停当,站在门口,准备出发了。

“班长,你怎么还坐在屋里啊?”赵嘹亮举起了手里的旅行袋,“我都给你收拾完了,赶紧跟我们走吧!”居然被动到如此地步,这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我只得跟王老爹结了房钱,闷闷不乐地接过赵嘹亮手里的包。

顺着鄱湖嘴村的土路一直走就是鄱阳湖,早上我已经走过一遍,所以并不陌生。

何群打头,其他人都没讲话,只是尾随其后。我耷拉着脑袋像俘虏一样走在最后面,以前是为了监视何群,可现在却是真正的被孤立被冷落了,像一个落魄的乞丐。

到达湖边已是傍晚时分,岸边停靠了几条小船,小船上炊烟袅袅,那是渔民们在里面煮饭。何群并不作解释,顺着湖边继续朝一个方向走。绕过一排简陋的房屋,脚下的土路地势开始变高。当我们行至土坡顶端时,视野随之开阔,湖水连天,微波荡漾,才发觉这块地形非常特殊。

土坡四周突出,中部凹陷,就如同被天外飞石砸出来的一个凹坑,这个凹坑底下有个豁口,直通湖水。另外,坡下隐约有个横向的水洞,水洞里黑糊糊的仿佛停泊着一条待修的破船。

沉默许久的何群终于开口说道:“我们到了,船就在下面。”说罢,第一个滑下了土坡。赵嘹亮和毛勇敢相视一愣,似乎也是心存疑虑,但只犹豫了几秒钟,就跟着一前一后滑了下去。我站在高处看着他们,摸了摸贴身的手枪,心想:还好带上了武器,既然有枪在身,有何惧哉!于是,我也俯身跳了下去。

从高处看并未觉察出水洞之深,进入水洞之后,才觉得里面冰冷刺骨。水洞的洞顶也非完全封闭,露天一线的裂缝透出了些许微光。在光线照不到的阴影里停泊着一条细长陈旧的渔船。阵阵潮湿腐朽之气扑鼻,令人作呕。

何群把拇指和食指插进嘴里,打了个两短三长的呼哨,很像电影里特务接头的桥段。我定睛看去,这船不宽,但比较长,估计能容下五六个人。船帮两边各竖起一根碗口粗的木棍,确切的叫法应该是桅杆;两根桅杆在顶端交叉,并用铁丝紧紧绑在一起,上面挂着盏没点亮的桅灯。船尾比船头宽些,搭建着一高一矮两只船舱,大约占了整条船的五分之三。船舱极其简陋,像极了贫民窟里用废铁板焊接的活动房;舱顶竖起一根细棍,棍子上绑着根天线,不知是用作避雷针还是为了收听广播;船舱的门又窄又低,里面漆黑一片,即便再矮的人也得弓着背才能进去。我是北方人,对船十分陌生,也只能把它形容成半机械半手动的破渔船。

随着船身的摇晃,从船舱里钻出一人。他是俯身低头出来的,当我看见他的脸时,简直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人五短身材,除了皮肤黝黑、一脸横肉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鼻子只剩下了半个,说是半个也不确切,他鼻梁塌陷下去,鼻头的软骨歪在一边,几乎和一侧的脸颊长在了一起,简直丑得无法形容。

接着,船舱里又钻出一个人,那人比较年轻,还算平常,他连头也没抬,从船上抱起块长条木板,搭在了船和岸之间。何群想都没想就径直走到了船上,毛勇敢看了看我,但见赵嘹亮也上了船,便义无反顾地跟在了他们后面。

三个人站在甲板上看着我,我不得不踏上那块小木板。木板既窄又不坚挺,踏上去颤颤悠悠令人眩晕,好在距离并不远,快走几步也就上了船。

这是我印象里第一次站在船上,所见之处无比陌生,船上的所有摆设都不知是干什么用的,我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处一动不动。

“你们找地方坐下吧,要开船了。”可能是鼻子塌了不通气,所以那声音才那么扭捏难听,不觉令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嘟嘟的马达之声响彻耳畔,船身摇晃着,激起了一排水花。

塌鼻子的中年人背对着水面坐在船头,双眼滚动着打量我们。何群倒在甲板上,仿佛一路走过来都在咬牙坚持。赵嘹亮坐在我左面,伸着脖子佯装看风景。毛勇敢坐在右面,捂着肚子似乎已经晕船了。我的腹中也不太好受,有汩汩酸水从胃里翻滚上来,好在我刚刚吃的不多,还能勉强克制。

塌鼻子的中年人抬起屁股朝我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卷,递给我一支,我摇摇头,没有说话。他嘿嘿地怪笑了几声,把那支我没接的烟卷塞进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着了,深深吸了一口之后,一股白烟分别从他布满黄牙的嘴里以及露在外面的一只鼻孔里冒出来,真难为他这烟是怎么吸进去的。

他很不见外,不想看见他的脸,他却非得坐在我对面,一股股烟雾从他嘴里吐出来,又随着风吹进了我嘴里,加之晕船的不适,这滋味简直难受透了。

“嘿嘿,晕船了?难受吗?”他挤眉弄眼地说,“不行就吐吧,不过别吐船里啊!”我没心情搭理他,把头侧过去看对面辽阔的湖面。

“你知道我这鼻子是咋弄的吗?”他这人真是话痨,说起来没完没了,似乎很喜欢炫耀自己的缺陷。

他说他叫歪七,在家里排行老七,加之鼻子歪在了一边,久而久之渔民都管他叫歪七。

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歪七还年轻,当时正是鱼汛到来之时,湖上的渔船因丰厚的收获忙个不停。而沿湖的市场,也是一派繁忙喜悦的丰收景象。歪七架着小船撒网捕鱼,不多时就打了将近百斤,这令他十分高兴,还以为今天是自己的吉日,可以大赚一笔。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就划向了湖心。

可就在此刻,原本平静的湖面眨眼间狂风大作,浊浪翻滚,那些离岸边近的渔船纷纷靠了岸,可歪七离岸太远,虽然奋力划水,可湖心突然卷起旋涡,把他的小船困在了里面,歪七无论怎样卖力划水,小船也只能在旋涡之中转圈。突然,乌云遮盖了太阳,天空瞬间变得漆黑无比,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歪七吓得体如筛糠,他只得双手抱住桅杆,紧闭双眼,在这可怕的旋涡中跟随着渔船旋转着。

突然,只听咔嚓一声,手中的桅杆断成了两截,歪七的身体也随着桅杆重重地摔在船上,同时,桅杆也砸在他年轻的脸上,还好桅杆不粗,只把他的鼻子压扁了。

当歪七苏醒过来时,才发觉自己已经被人搭救趴在了岸边,手中还死死地抱着那半截桅杆,或许正是那半截桅杆救了他一命。听到这,我对他的不幸也产生了些许同情。

歪七继续说,正所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虽然鼻子歪到了一边,但在这鄱阳湖里,他似乎得到了水神爷的特殊庇佑,打拼了这许多年,再也没遇到过险情。

又过了几年,他觉得捕鱼实在太辛苦,就买下了这条机动船,专门给人家运送货物。这些年下来,歪七赚了不少钱,而且从未在湖水中遇到过些许风浪。

他又说,前几年粮食紧缺,很多人都到湖边捕鱼捉虾,湖边的淤泥里螃蟹虾米几乎绝迹。有一天几个妇女带着孩子又来摸鱼,小半天过去也没有什么收获,他们正要返家,突然水面咕嘟咕嘟冒起水泡,天色也忽然暗淡下来。

一个小孩指着水里说看见了怪物,大人不信,也定睛去看,果不其然,水面下好似有个白色长条形物体游动着,很像一条巨大的水蛇。此事越传越邪乎,有人说水蛇成精变成龙,甚至言之凿凿说当夜就看见一道白光朝天飞去。

省里高校的学者教授也前来探秘,可从那以后,水下的白色物体就再也没出现过,专家学者们推断出两种可能:其一,条形的白色物体是湖底空间涌动而出的巨大气流;其二,是无数条小鱼聚在一起迁徙,因为自然环境遭到人为的破坏。不管怎样,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听到这里,我胃里一阵痉挛,赶紧趴在船帮上呕吐起来。歪七笑道:“哎呀,你们这些旱鸭子啊,吐吧,把肚子里的存货吐干净就舒服了。”

原来晕船是这样难受,很快肚子里的东西吐净了,四肢也变得软绵绵的。我看了眼毛勇敢,估计他比我还难受,已经趴在甲板上不能动弹了。赵嘹亮好一些,虽然没有晕船,但一直傻愣愣地坐着,就跟中了邪似的。

此时的我已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考和监

视他们,脑袋像一锅粥一样黏稠。我费力地挪动着身体,仰靠在船帮上,最后看了一眼歪七那张笑嘻嘻的脸,就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船上一阵杂乱喧哗,才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眼前漆黑一片,唯有天空的月亮发出些许惨淡的光。我四处张望,周围一片昏黑,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楚。我全身酸软,只得抱着桅杆缓缓直立起身来。

难道是天黑了?赵嘹亮他们哪里去了?

我非常紧张,刚要张嘴大叫,只见歪七急匆匆跑来,不由分说就抬起脏手堵住我的嘴,然后把半个鼻子贴在我耳朵上,极其紧张地低声说:“千万别出声!我们撞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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