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马军歌,你睡死过去了吗?”耳边传来赵嘹亮的声音,他正伸出双手,掐着我的脖子来回晃荡着,“醒醒啊!班长,快醒醒……”

还好只是一场噩梦。我睁开眼睛,抹了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珠,望了望窗外,外面的天空再一次蒙蒙亮了。我用力把赵嘹亮推到一边,这才发现毛勇敢旁边的座位空了,这下子我完全清醒了,立时问道:“何群哪里去了?”

“咦?是啊,刚才还在这儿坐着,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赵嘹亮看向毛勇敢,“小毛,何群去哪了?”

“呃,刚……刚才何排长端着茶缸子……可能去打水了吧,刚走一小会儿。”毛勇敢看我一脸是汗,又说,“军歌同志,你咋了,做噩梦了?这一夜你虽然趴在桌子上,两条腿可没老实,又蹬又踹的。”

“是啊,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掉水里了,怎么游也游不到对岸。我去方便一下。”说着我便站起身来,想去看看何群在干什么,难不成在茶缸子里给我们几个下蒙汗药?

来到水房,何群果然躲在里面,他背对着我,肩膀微微颤动,似乎是在偷吃什么好东西。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后面,通过车厢上玻璃的反光,我看见他正端着茶缸子,从里面用手捞出白色的东西直往嘴里塞。我忽地回忆起梦里白色的水虫,立即感到阵阵恶心。我这才想起,昨天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何群似乎一口馒头一口水也未进。

他为什么非得背着我们,躲在这里吃东西?他究竟在吃什么?

想到这,我故意轻咳了一声,何群很警觉,立刻扭转过头来。

“你……”何群慌张地说。

“哦,我上厕所,呵呵,你吃的是什么?”我貌似随意地问。

“我……我饿了,吃点儿馒头。”何群似乎是在特意表白自己,还把手中的茶缸子递到我面前,让我看个清楚。

我低头仔细一看,茶缸子里果然是被水泡得软塌塌的馒头,我皱了皱眉,胃里一阵翻滚,又想起了梦里那具臃肿的尸体,“哦,那你多吃点儿,我包里有榨菜,对了,你这茶缸子里的水怎么是……”

我一直对自己的观察能力颇为自豪,这似乎是本能,也或许是多年来在军队养成的良好习惯,看着他手中的茶缸子,里面的水一丁点儿热气都没有。我迅速地抬起手,用食指轻探了一下缸壁,果不其然,分明是一缸冷水。

“你用凉水泡馒头吃?”我有些生硬地问。

何群的表情有些异样,慌忙把端着茶缸子的手缩了回去,朝窗外望了一眼,然后又转过头,吞吞吐吐地说:“这是……我个人的习惯,其实是我的胃不好,我喜欢吃凉的东西,没事,没事……”他尴尬地咧咧嘴,端起茶缸子一口将冰凉的面糊喝进了肚子,似乎是用行动来证明他所言非虚,然后涮了涮茶缸子,转身走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暗想:居然有人喜欢吃冷水泡馒头,这个何群真是奇怪。

经过足有一个小时的准备,将近中午,车体才上了专用的轮渡,缓缓过江。

所谓轮渡,是指在水深不易造桥的江河、海峡等两岸间,用机动船运载旅客和车辆,以连接两岸交通的设施。铁路轮渡要求在渡船上铺设轨道,其渡口设施包括轮渡站、引线、栈桥和停靠设备等建筑物和设备。直到横跨长江的大桥建成后,轮渡这一特殊时期的交通运输方式才逐渐被淘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长江,心中莫名澎湃起来。又过了一段时间,火车终于到站了。

四人陆续出了站口,我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一股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这说明离湖水已经不远了。我故意放慢脚步,悄悄地走在他们后面,警觉地监视着何群的一举一动。

站口车水马龙,迎来送往的人堵塞街道,其实人并不多,只不过街道过于狭窄。那个年月还没有出租汽车,当时最流行的交通工具要数三轮车了,主要是靠双脚死命蹬着前行的“板儿爷”。

“板儿爷”是北京人对三轮车夫的称呼,为了便于拉货,三轮车大多都是平板车,板儿爷由此而得名,相当于现在的“的哥”。

这时,一个头戴草帽,肩膀搭着一条手巾的师傅朝我们骑过来,操着淡化了的地方口音问道:“几位同志,这是要去哪啊?要不要搭个车?”

虽然我们年轻,但在火车里摇晃了这么长时间,也着实累得够呛,于是我提议说:“这天也不早了,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住下来,休息一晚?”赵嘹亮点点头。我又看向毛勇敢,见他不置可否一脸没主意的样子,于是问何群:“何同志,你的意思呢?”

何群不假思索地点点头,“我也正有此意。”

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便对三轮车夫说:“师傅,我们想在离鄱阳湖近点儿的地方住下。”

“没问题!”蹬三轮的师傅大约四十岁,或许更年轻一点,只不过皮肤被骄阳晒得黝黑,显得苍老了,“几位同志,快上车吧,我们村口就有招待所,是我姑父开的,就在湖边上不远。”他说罢,我们依次跳上了三轮车。

坐在平板车上虽然有些硌屁股,但四周绿影婆娑,风景如画,加之临近湖水,空气温润洁净,吸入鼻腔之中非常舒服,真是别有一番意境。但很快,车子拐进小巷里,两边的房屋歪歪斜斜的,没了先前的景致,显得有些沉闷。

我觉得嗓子眼儿有点刺痒,就开口问道:“请问师傅贵姓啊?”

师傅挥汗如雨地蹬着三轮车,听我这么一问,先是一愣,随即拿起手巾擦了把汗,说:“啥贵姓啊,我姓陈,叫我老陈就行了。”

“陈师傅,您是本地人吗?”赵嘹亮问,“这里离湖水这么近,您为什么不去捕鱼?”

陈师傅叹了口气,“捕鱼啊,说实在的,以前还真想过干那一行,可我这姓……嘿嘿,每次我想跟着渔民们一起捕鱼,可人家都说不吉利,就是不带我去!”

“为什么?”我问,“捕鱼还跟姓氏有关系?”

“班长,你有所不知,你没听师傅说他姓陈吗?”赵嘹亮故作神秘。

“姓陈咋了?”毛勇敢问。

陈师傅大笑了一阵,“‘陈’与‘沉’谐音,人家渔民怕我一上船,就把渔船搞沉了,哈哈!”

我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唉!不过渔民很辛苦,我觉得还不如蹬三轮车自由,起码不危险。对了,陈师傅,听说这鄱阳湖有片水域叫做老爷庙,据说那里总沉船?”

“不是水域叫老爷庙,而是山上有座古庙叫老爷庙,所以人们就把庙底下的那片三角水域称为老爷庙水域。至于沉船的传言确实不少,但我觉得没有那么邪乎,只是那里是风口,容易出事故而已。”

我听了他的话,故意瞥了眼赵嘹亮,见他没理我,就带有讽刺意味地说:“是啊,我估计也是这样。不过有些同志总会盲目地把事件夸大,搞得人心惶惶的……”

话音未落,只听砰的一声响,车胎爆了。

陈师傅停下车,连连对我们道歉:“同志啊,非常对不起,要不你们别给钱了!”

我跳下车,“那怎么行,钱还是要给的,或许是我们四个人太重了,把车胎压爆了。”

“那个,你们如果不忙的话,先找个阴凉地方坐会儿,我有工具,一会儿就能补好。”

我看了何群一眼,见他如此平静,就侧头对陈师傅说:“我们不急,您修车吧。”

陈师傅朝我们笑了笑,憨厚之中带着歉意,他非常麻利地把车翻过来,开始补胎。

环视左右,发现不远处有个小池塘,池塘边上是密密麻麻绿油油的桑树林,水里很多鸭子,池塘边有妇女在打水洗衣服。

就在这时,两个小伙子从远处走来,顺着石板路往下走,石板路泛着青光,一直沿桑林延伸到池塘边。

两个小伙子一个年纪稍长,另一个小一些,二人长得很像,很可能是对亲兄弟。年纪大一些的走在前面,身披一件很不合身的黑色破棉袄,稍小的跟在后面,手里还端着一只大木盆。两人都是耷拉着脑袋,一脸愁云。

虽然现在天气不热,但也不至于穿棉袄啊!

更令我不解的是,那二人走到池塘边上,穿棉袄的小伙子居然从怀里掏出了几枚铜钱,对着池塘叨咕了几句,手一扬,居然把钱撒进了池塘里。他朝身后端盆的小伙子招招手,只见那小伙子蹲下身子,从池塘里舀了满满一盆水,然后二人才小心翼翼地端着水盆走了。

舀水还可以理解,为什么要往水里撒钱呢?

我转过身朝陈师傅疾步走过去。陈师傅抬眼看了看我,很不好意思地说:“马上就好了!”

“不着急,我说陈师傅,”我抬手指了指那俩年轻人,问道,“我刚才看见他俩拿着木盆去池塘舀水,怎么还往池塘里面撒铜钱?”

陈师傅把手上的胶皮按在了车胎上,用力地捏了捏,然后抬起头朝我指的方向看去,说:“你说那一前一后的兄弟俩吗?他们是来池塘买水的。”

“买水?什么意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

陈师傅看着我,咧了咧嘴故作神秘地说:“因为把钱撒在了水里,所以叫买水。那两个人是兄弟俩,家里有老人去世了。你是外地人,当然不知道啦,这是我们当地的风俗。”

“哦?”我尤其喜欢听这些奇闻逸事,于是蹲在他身边打听道,“那您受累给讲讲呗,也让我长长见识。”

“其实也没什么,在我们鄱阳湖一带,去世的老人入殓前,得由长子披着老人生前穿的棉袄,次子抱老人的遗像,三儿子端老人生前穿的鞋,幺子端脸盆,依次去池塘买水为老人净身。

“旧社会的大户人家买水时格外讲究,随行的亲属还必须身披一条宽五寸、长一米的布,称戴孝。儿子一辈的戴白布,孙子一辈的戴黄布,曾孙子一辈的戴红布,前面开路的人还要放鞭炮。老人岁数越大,儿孙越多,买回的水也越多,越说明死者的人缘好,老人越有福气,老人子孙也会感到荣光。沿路每经过一口池塘,孝子贤孙们都在岸上跪下,由老人的儿子在池塘舀一盆水,然后朝池塘里撒一些铜钱。

“水买回来后,就按辈分把水盆整齐地放在死者家门口。村里与死者相识的人一般会端着碗到死者家门口来舀买回来的水,谁拿了多少钱、舀了多少水,有专人一笔笔地记上,因为花了钱,所以这也叫作买水。来舀水的人越多,老人的子孙们觉得越有面子。

“凡是活的岁数越大,无疾而终,生前人缘又好,子孙多且都有出息,还乐善好施的,来买水的乡亲便越多,村人认为买的不是水,而是老人的福气,都希望自己今后老时像老人这样风光。当然,那些旧风陋俗现在也没多少人看重了,不过还是会买一些水给家人洗洗身体。”

陈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把车翻转过来,然后用手巾掸了掸车板,“几位同志,修好了,上车吧!”

陈师傅在前面蹬着车,我脑子里还在回想着他讲述的关于买水的风俗,刚才看见那兄弟俩买水的过程,似乎并不像陈师傅说的那样热闹,估计那家的老人人缘不怎么好,以至于只有孤零零的两个儿子来买水。

三轮车拐了个弯进入村子,陈师傅说这座小村庄离鄱阳湖不远,如若再朝前走上半个钟头,无论站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能够放开视线,览尽湖光山色了。

没过多时,车子在几幢老屋前面停下来,那老屋门口立了块白漆木板,上面用朱漆歪歪斜斜地写着“村招待所”四个大字。陈师傅招呼着我们进院,一边还大喊道:“姑父,来客人了!”

话音未落,从屋中跑出一个五十来岁的矮胖老头,他系着围裙,两手沾满面粉,似乎正在和面。“四位同志,快请进,快请进。”那老汉一脸堆笑,他的口音比陈师傅的更加浓重些。

陈师傅帮我们提着行李推开一间屋子,屋子里面有三张床,老汉见我们有四个人,连忙道:“如果你们要住在一起的话,我可以在屋里再搭一张床。”

为了便于监视何群,我立即点头道:“很好,有劳了。”老汉把手上的面粉洗掉,很快就从别的屋子搬来一张床,好在床都是那种很方便的钢丝折叠床,所以没过几分钟,就拾掇停当。

我把行李扔在床上,把钱付给了陈师傅。他对我说他姑父姓王,叫他王老爹就行,人非常厚道,而且做菜也很好吃。说完,他就急匆匆地蹬上三轮车找活去了。

我在招待所门口转悠了一圈,想熟悉一下周围的环境。表面上看,这村子不大,也没有几户人家,我只看见有两个小孩在追逐着玩耍。

就在这时,刚才在池塘边买水的那两个小伙子一前一后地从一条很窄的巷子里走出来,二人依旧垂头丧气。我原本对他俩就很好奇,于是没管住自己的双脚,悄悄地跟了过去。两人并没走多远,就推门进了一家院子,看得出来,他们家里的条件不太

好,因为墙头上的野草都长得老高,层层叠叠地垂在墙头上,就如同墙头长了头发。

我靠在隐蔽的墙根底下,静静观望。不多时,年纪稍大的男孩从屋中拎出了一只水桶,把水桶摆在门口,然后接过弟弟手里的木盆,把买来的水倒在水桶里。干完这一切之后,他们仿佛轻松了不少,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可就在即将转身进院子的时候,我却发现其中大一些的那个小伙子,仰起脸皱了皱眉,似乎是很有目的地朝对门那家门口看了一眼。

我见他俩都进了屋子,也朝对门看了看,但一看之下,令我更加不能理解的是,对门的台阶之上也放着一只水桶。

这又是怎么回事?不会是两家一起死人了吧?!哪有这么巧的事?

我默默地站了老半天,也没见一个邻居过来舀水,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响起来,我才转身朝招待所走回去。

刚踏进招待所的院子,我就闻到了一股美妙的饭菜香气,顿时腹中更加饥饿难耐。我快步走向厨房,推开门一看,赵嘹亮和毛勇敢正坐在小饭桌上狼吞虎咽。我把嘴里溢出的口水吞咽下去,抄起筷子看向桌面。

美味的佳肴是没有了,早被那两个家伙扫荡个精光。王老爹给我盛了一碗米饭,我夹着筷子在一根鱼刺上剐下来一点点碎肉,放进嘴里尝了尝,果然鲜香无比。在军区并不是没有吃过鱼,可哪里能吃到这么新鲜地道的呢。

我后悔至极,早知道就提前回来了。我就着嘴里的那点余香,扒拉了几口米饭。几人风卷残云的吃相,令作为主人的王老爹一脸尴尬,他搓着双手说:“哎呀,不好意思,菜做少了,不过我还有些小咸鱼,我去给你们拿点儿……”

赵嘹亮很不客气,居然趁我不备把鱼头夹进碗里,对着鱼嘴吸吮起来。作为此次行动的领导,而且还有毛勇敢在座,我也不好说什么,我只得在桌下用力地踢了他一脚。

不对啊,怎么只有他俩,何群呢?

我心中一惊,夺下赵嘹亮的饭碗,厉声问:“何排长呢?不是叫你……照顾他吗?”还好我反应快,没有把“监视”这个词说出口。

赵嘹亮有些生气,他打了个饱嗝说:“何群,他……他说他胃疼,躺在屋里睡觉了!”我急忙放下筷子和碗,冲出门口时,差点撞上端着咸鱼的王老爹。

我顾不上解释,推开客房的门朝里一看,见何群正脸朝上平平地躺在折叠床上,这才放下心来。他的气色确实很难看,印堂发暗,嘴唇发青,躺在那里毫无生气。

我轻轻地关上门,走到何群身边,下意识地抬起手,想去探探他的鼻息,没想到我的手指离他的脸还有一指长的距离时,何群却像遭了电击一样,猛地坐直了身子,这如同诈尸般的动作,吓得我朝后跳了一步。

“你想干什么?!”何群的语气不太友好。

“我……我是来叫你吃饭的。”我吞吞吐吐地解释。

“哦,我不饿,我的胃有些难受,休息一下就会好了,你们去吃吧,谢谢。”说罢,他重新直挺挺地躺回床上。

“我包里有胃药,你要不要吃一片?”我借机环顾整间屋子。

“不了,老毛病了,忍一忍就过去了。”说完,他紧紧地闭上了眼睛。见他并没有非常的举动,我只得转身走出了客房。进厨房一看,碗里的咸鱼也所剩无几了,好在咸鱼特别咸,要不然肯定也没了。我就着一条咸鱼,吞下了三碗米饭,腹中的空虚之感才得以缓解。

王老爹端过来一壶茶,茶水很黑很浓,也不知道那是什么茶,只能当汤药来喝,虽然有股水腥味,但喝了几口之后,觉得浑身舒畅很多,疲惫之感也稍有消减,于是,我们便和王老爹有意无意地拉起了家常。

他说他们村子原来没有招待所,村队长见他家住在村口,就找人扩大了院子,重新盖起几间矮房,从此,这里算是招待所了。平常时候,大多是些过往的渔民暂住,今天一共接待这么多人还是头一次,所以,他还特意为我们炖了条大鱼。

王老爹还说他唯一的儿子外出打工,只是不定时给他汇一些钱回来,小地方消费不大,加上招待所的一点收入,日子也过得挺惬意。说着说着,王老爹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他慌忙站起身来,从屋里端出个瓷碗,冲着我们憨厚地笑笑:“我出去办点儿事,一会儿就回来。”说完,快步走出了院门。

见王老爹走远,我端着茶碗问赵嘹亮:“你是本地人,这黑糊糊的是什么茶,怎么一股水腥味?”

赵嘹亮摇摇头,皱着眉想了半天,“我也是头一回喝,不过,小时候好像听说过,鄱阳湖水里长着一种水草,不知道学名叫什么,据说有清热生津、健脾胃、增食欲的功效,估计这茶叶就是那些水草经过烘焙加工而成的。呵呵,推测,推测而已。”

“虽然不如茶叶好喝,但毕竟是水草,弄成这样实属不易,这是特产,咱多喝几碗。”我端起茶壶,分别给他二人满上。

不多时,王老爹端着瓷碗走了进来,赵嘹亮以为他又给我们拿什么好吃的来了,激动地起身去接。不料王老爹麻利地侧过身子,连声说:“这不是给你们的,也不能喝。”

赵嘹亮尴尬地哼了一声,没说话乖乖地坐回了原位。看见那碗水,我突然想起了陈师傅给我讲的买水的故事,于是悄声问王老爹:“我说王老爹,您手里端的,是不是买来的水啊?”

王老爹听后愣了愣,转过脸看着我,“你咋知道?”

“因为在半路上,我曾看见有两个小伙子端着个木盆去池塘边舀水,还往池塘里撒了一把铜钱,于是我很好奇,就问陈师傅,他说他们是在买水,但时间仓促,陈师傅也没说明白,您能给我们讲讲吗?”

“原来是这样啊!”王老爹叹了口气,把水碗放在锅台上,然后搬个板凳坐在我们对面,低着头,似乎是在盘算着从哪里说起。

“买水是我们这里的一个风俗。村子靠近湖水,渔民居多,渔民大多敬畏水神,所以一般家里有长辈去世了,长辈的子孙就会去池塘舀水,但舀水之前必须给水里的水神撒一些钱,这样舀来的水才能受到水神的庇佑。水买回来之后,主要是用于给老人擦洗身体,人们认为只有这样,去世的老人才能早登仙境。有些大家大户,子孙繁多,每个人都买一盆水,洗尸显然用不了这么多,后来有聪明人就把剩余的水放在门口,亲朋好友来悼念的时候,就舀一碗带走,当然,也得给主家留些银钱。”

赵嘹亮拼命地点着头说:“班长,其实我小时候也听老人说过,不过在我老家那里早就没这风俗了。看来住在湖边上的人还保留着,村里住的多是渔民,渔民认为自己这一生和水有着特殊的感情,所以才重视买水洗尸这样的风俗。至于子孙们把洗尸剩下来的水拿到外面来卖,我想,这就和北方随份子差不多。”

“哦,原来是这样。王老爹,看来您也有亲戚去世了?”毛勇敢问。王老爹没说什么,掏出烟叶盒,麻利地卷起了一根纸烟,闷着头抽起来。

我突然想起刚才的一幕,又问道:“王老爹,刚才我在附近转了一圈,看见有一家门口摆着个水桶,可那家对门也摆着个水桶,我很纳闷,难不成两家都死人了?估计没那么巧的事吧?是不是也是这里的某种风俗?”

王老爹慌张地抬头看了看我,脸色变得有些发白,他猛地抽了口烟,不料气息没调匀,竟呛得咳嗽起来。干咳了一阵之后,他丢掉烟头,又撕下一片烟纸,说:“那对门住的两家的确都死了人,其中一家是我一个远房亲戚,所以刚才我去那里看了看。”话说到这,王老爹卷烟的手变得有些颤抖,烟纸卷了几下都没成功,只得揉皱了丢进炉灶里,他的面容也在一刹那僵硬起来,似乎有点难以启齿,考虑了好半天,才继续说:“以前听捕鱼的祖辈说,这鄱阳湖里怪事多,可总归都是传言,谁也没见过真的。可是,谁知道……唉!怎么会发生这样奇怪的事……”

“哦?什么怪事?”赵嘹亮问。

“其实说了你们也未必相信。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我都不会信的。”王老爹又撕下一张烟纸装着烟丝,一边讲述起怪事的经过——

要把事情说明白,还得从两个多月前说起。

原来我们四个人落脚的这个村子叫鄱湖嘴村,在村队长的号召下,大家集资重修鄱湖嘴村的祖厅,祖厅里供奉的多是村民的先人,所以村民大都非常踊跃。

再过几天,祖厅就要上梁了。

所谓上梁,指的是房子四面墙砌好后,在墙上架一根水桶粗的木梁,木梁的两端落在墙的两端。梁选用的木料要又圆又直的,质地坚硬的柏木或樟木为上品。选购木料的事并不难办,祖厅的木梁也早已加工好,并系上了红绸。

可问题是,上梁时,由谁来抱梁呢?

抱梁,顾名思义,就是把梁抱进祖厅,放在八仙桌上,然后扛着梁爬竹梯,放在墙顶上。抱梁一个人抱不了,因为梁太沉,得由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各抱梁的一端,每人登上一架梯子同时上爬才能办到。

村里的男人都争着抱梁,因为鄱湖嘴村自古有传说,为祖厅抱梁之人不但脸上有光,而且祖宗会保佑抱梁之人今后无病无灾,没生儿子的会生儿子,没钱的会发大财。如果抱梁的人未婚,那今后便不愁找不到像样的好女人。

由于村民过于积极,村队长便说:“我看这样,谁出的钱多,就由谁来抱梁。这钱呢,今后就用来维护祖厅。”村民听后很气愤,但也没别的好办法,只有这样了。

村里的男人都聚在祖厅门口,经过一番角逐,有两个男人出钱最高,两人一个叫水生,一个叫七根。

七根和水生两家住对门,家里都很穷。两人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争着抱梁呢?

原来,水生以前的女朋友嫌水生家穷,于是就近嫁给了七根,还给七根生了两个男娃。十多年过去了,水生家的日子逐渐缓过来,但一直没有讨到老婆。而七根虽然有了老婆孩子,但或许家里嘴太多,生活条件每况愈下,他老婆就经常发牢骚,说自己嫁错了人,早知道应该嫁给水生了。这样一来,七根非常恼火,暗暗恨透了水生。而水生天天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在对面出来进去,心里也着实不是个滋味,两家的矛盾不言而喻。

七根和水生之间的矛盾根深蒂固,两人就在抱梁这件事上较上了劲。

其实水生很想抱一回梁,毕竟这种机会几十年才一次,如果自己因为抱梁受到祖先的福佑,或许还能讨到老婆生儿子。如果水生不去抱梁,或许七根也不会去。

虽然两家都很穷,但两人还是你一句我一句地朝上抬价。七根老婆拉着七根的衣袖,示意他别再往上加了。可越是这样,七根越恼火,以为自己的老婆向着水生,他不能输给水生,不能让老婆和村里人瞧不起他,不能丢了男子汉的面子。

最后,村队长一锤定音,决定抱梁这个光荣任务,就交给他们二人了。

“你疯了?”回到家里,七根老婆一脸黑云,“你为啥要同他争个输赢?人家单身一人,你能争过人家吗?再说,我们欠了很多债,哪有钱?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七根也冷静下来了,觉得花这么多钱抱个梁,实在有些后悔,可自己是好面子的人,话说出了口,怎么能反悔呢,于是便决定当晚就下湖去捕鱼,但愿能多打些鱼,多换些钱回来。

再说水生家里,虽然稍微富裕些,但一下子也拿不出那么多钱来,他找出很久不用的渔网,也准备划船去捕鱼。

两个被钱所困的可怜男人,鬼使神差地在同一个夜里划船进入了鄱阳湖,没想到的是,这一去,就再也没能从鄱阳湖活着回来。

天亮之后,村队长召集了几条船划进湖中,可找了整整一天,也没有发现他俩的任何踪迹,仿佛蒸发了一样。

王老爹不紧不慢地说着,我们却听得汗毛直竖,隐约感到水生和七根必定遭遇到可怕的不测,我心里着急,张嘴督促:“王老爹,刚才我看到的,正是水生和七根两家?”

“没错,事情就这么过了十几天,水生和七根也没有在村子里出现过。”王老爹语气平缓下来,“我们村里人还以为他们两个因为喊出抱梁的钱太多,没能力支付,没脸见人,故意出远门躲了起来。唉!谁料想得到,就在昨天上午,居然会发生如此令人理解不了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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