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10月-1998年2月

瓢泼大雨无情地倾泻。这时,如果她舒服惬意地待在一间有玻璃门的咖啡馆里,这场雨也没什么不能忍受的,她可以欣赏外面的大广场,一杯冒着热气的爱尔兰咖啡让她的双手暖暖的,同时,她还可以幸灾乐祸地看着那些惊慌失措的人们费力地抓着雨伞,以免被风卷走的狼狈样。可她却在一个下着大雨的星期三下午,在一间可以看见其他办公区的水泥房子里空等,她在等着一位瑞典官员想起他们的约会,所以凯瑟琳不会觉得这是一个美好的时刻。当她计划来欧元区散心的时候,心里压根儿没想到会是这幅光景。

尽管凯瑟琳是一家消遣性妇女月刊专题报道栏目的组稿编辑,她对新闻专题一直非常敏感,她最初的名气就是由此而来。她不止一次逃开千篇一律的官僚作风带来的压力,她也常常避开办公室里的飞短流长。她的理由是她需要保持她的创造力,需要跟上变化的环境。给她写稿的作者所面对的就是这样的环境。所以,她定期地确定一个专题,这使她得以做一些研究和采访,然后把它们写出来。

她原以为对在欧盟担任重要职位的女性进行一系列的采访将会非常有趣。她却没有考虑到无处不在的官僚作风和这糟糕的天气,还有那些马拉松式的会议。至于几乎没有一个人能按时来到采访地点之类的事情更是不用提了。凯瑟琳叹了口气,她拿起会议室的电话接通了负责接待她的人,一位名叫保罗·贝内特的英国新闻官员。她原先以为他像大部分政府官员一样态度生硬,很不耐烦,但他却带给她一个意外的惊喜。一明白他们二人都是在德比郡长大的,他们的关系进展顺利得不一般,保罗尽量为她解决了所有的小麻烦。

“保罗吗?我是凯瑟琳·希斯柯特。希格丽德·哈马斯特没来。”

“他妈的,”他狠狠地说道,“你先别挂好吗?”

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古典音乐在她耳朵里响起,是小提琴那蚊子一样的嗡嗡声。凯瑟琳有时真希望听到其他什么乐器演奏一段古典音乐,但她怀疑即便如此,那对此时此刻的她也一样没用。她把话筒尽量放远一点,好避开那讨厌的乐声,不过那个距离也能保证保罗再拿起电话时她能听到。几分钟后,保罗对着电话说,“凯瑟琳吗,我恐怕给你的是个坏消息。也可能是好消息,这得看你对哈马斯特夫人的看法,她要去法国北部的斯特拉斯堡,得凌晨才能回来。她的秘书已经安排你们明天十一点见面,你看怎么样?”

“这回轮到我说‘他妈的’了,”凯瑟琳揶揄地说,“我打算今晚坐火车赶回去。”

“很抱歉,”保罗说,“瑞典人总是把记者放在食物链特别靠下的地方来考虑”

“这不怪你,谢谢你帮我弄清楚了。至少我可以在阳光明媚的布鲁塞尔再待一晚。”她的语气中有几分嘲讽。

保罗笑了,“呵呵,没错。我不想你一个人闲得无聊。如果你晚上没什么其他安排,为什么不来我这喝一杯呢?”

“谢谢,别为我担心,我没事的。”凯瑟琳说话时的漫不经心是一种职业习惯。

“我请你不是例行公事,”保罗继续说道,“我想让你见见海伦。”

她想起来了,海伦是保罗的女友。在欧盟委员会做翻译。“身处巴别塔的人还会见我吗?”她语带讥讽地说。

“她每个月都看你的杂志,如果她知道我没有抓住机会带你到家里喝几杯,她会杀了我。而且她也是北方姑娘。”他加了一句,好像这样就能把这件事搞定了。

刚过七点,凯瑟琳就到了。不知为什么她给了海伦·马戈维思一个飞吻。这不完全是德比郡人典型的问候方式,她这样想着,有点嘲笑的味道,一边打量着保罗的这位女友。海伦的长相确实是凯瑟琳的杂志所热衷的那种长相——三十岁左右,乌黑的头发剪得短短的,乱蓬蓬的像个拖布,从宽宽的额头上垂落下来。前额亮亮的;她长着一张瓜子脸,眉毛又黑又细,颧骨高高的,笑起来很大方。她的妆化得淡淡的,但是很到位,很符合风格版块向职业女性推荐的化装风格。海伦看起来有些面善,凯瑟琳前几天一直在欧盟的大楼里,不知道是否在走廊里碰见过她。这么迷人又时髦的人应该会抓住她的眼球,尽管可能是无意识的。她现在真正明白保罗为什么要把她炫耀一番了。

保罗慷慨地往杯子里到满红酒,两个女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保罗说哈马斯特夫人爽约了,”海伦说,她的约克郡口音仍然很浓,“这就像你咬着牙去看牙医,结果牙医却早早地下班了。”

“呵呵,她没那么倒霉。”保罗赶紧岔开话题。

“她要和妖怪格伦德尔的母亲比个高低。”海伦的话叫人难以理解。

“我相信凯瑟琳不会让她占上风。”

“哦,我肯定她不会,亲爱的,”海伦朝笑了笑,“他没告诉你我是你们杂志的头号粉丝吗?这可不是胡说八道——我真的订了你们的杂志。”

“谢谢,”凯瑟琳说,“不过,给我讲讲你们俩是怎么遇见的?是一次欧洲的浪漫邂逅吗?”

“瞧瞧,海伦,她已经在为明年的情人节专题做打算了。”

“不是每个人都这么敬业的,”海伦对保罗打趣道,“是的,凯瑟琳,我们是在布鲁塞尔认识的。保罗是我在欧盟委员会遇到的第一个讲话带北方口音的人,所以我们很快就熟悉了。”

“我为她着迷,她逃不掉了。”保罗望着海伦,附和着。

“海伦,你是哪里人·”

“谢菲尔德。”

“从我们那里翻过奔宁山脉就到了,我出生在巴克斯顿。”

海伦点点头,“我姐姐现在就在那里,你知道一个叫斯卡代尔的地方吗?”

听到这个名字,凯瑟琳有点惊呆了。“我当然知道斯卡代尔”

“我们家的珍妮丝几年前就是搬到那里去了。”

“真的吗?为什么搬到斯卡代尔去?”凯瑟琳问道。

“嗯,是命中注定吧。我姑姑和我们在一起住了好几年,她从她已故丈夫的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一座庄园。好像是一个二表哥。我姑姑去世后,那座庄园就留给我妈妈了。三年前,我妈妈也离开人世,她把这座庄园留了给我和珍妮丝。房子本来一直是租出去的,可是珍妮丝喜欢乡下的生活,于是她决定把庄园从佃户手中接管过来。住在那样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会让我发疯的,但她喜欢那儿。顺便说一下,她的工作就是到处旅行,所以我想她不太可能对那里厌倦吧。”

“她是做什么的?”凯瑟琳问道。

“她有一家咨询公司,主要是为一些大的跨国公司的关键人物做心理评估。她做这工作没有几年,可她干得确实不错,”海伦说,“不过要告诉你,她得负责那座破房子的一切开销,”

斯卡代尔只有一样东西与她的描述是相符的。“她不常住在斯卡代尔庄园主宅第,对吗?”凯瑟琳问道。

“你显然对那个地方还很了解,”海伦笑着说,“你说得对。唉,你怎么会对这样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还这么熟悉?”

“海伦。”保罗叫了她一声,声音里有一丝警告的含义。

凯瑟琳的笑容有点勉强。“我十几岁的时候,斯卡代尔发生过一起谋杀案。一个女孩被她继父劫持并杀害了。她和我同岁。”

“爱丽森·卡特尔?”海伦大叫了一声,“你知道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

“没想到你也知道,”凯瑟琳说,“那个案子闹得纷纷嚷嚷的时候,你可能还没出生呢!”

“嗯,不过我们知道爱丽森·卡特尔这个案子的一切,对吧,保罗?”海伦说,珍妮丝直是非常兴奋。

“不,海伦,我们不知道。”保罗说,听上去有点不高兴。

“好吧,或许我们不知道。”海伦说,声音平和了许多,她伸出手搭在保罗的胳膊上,“不过,我们知道,有一个人对这个案子非常了解。”

“海伦,别说了,凯瑟琳不会对一个三十五年前的谋杀案感兴趣。”

“你错了,保罗。我一直对这个案子非常关心。你们是什么关系?”她盯着保罗那绷紧的面孔。突然,她脑子里灵机一动。她和保罗初次见面时就觉得隐隐约约有些面熟,现在这个名字和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连在一起。她迅速将眼前这两个和另外两个联系在一起。“等等......你不会是乔治·贝内特的儿子吧?”

“他就是贝内特的儿子。”海伦得意地说。

保罗看上去不太相信。“你认识我爸爸?”

凯瑟琳摇摇头,“不,没什么交往,但我知道他,是因为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那个案子他办得很漂亮。”

保罗说,“那是我出生前的事,可爸爸从来不是一个把他的工作挂在嘴上的人。”

“你知道那的确是个重案。刚出道的律师仍然必须学习那个案子,因为它在没有尸体的谋杀案中是非常重要的。还没有一本书讲到这个案子。你能找到的所有资料就是当时报纸上的报道以及那些干巴巴的法律文案。我纳闷你父亲怎么不写本回忆录呢?”凯瑟琳说。

保罗耸耸肩膀,一只手拢了拢修剪得很整齐的金发,“这个他不擅长。以前家里来过一个记者模样的人,那时我肯定有十六岁了,那个家伙说他报道过这个案件,想要爸爸配合他写本书,可爸爸让他碰了一鼻子灰。之后,爸爸对妈妈说爱丽森的妈妈已经够艰难的了,她不应该让别人再重提这件事了。”

凯瑟琳作为一个记者的直觉一下子处于高度警醒的状态。“可爱丽森的妈妈现在已经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九十五岁。他没有道理现在还对这桩案子闭口不谈。”她身子往前凑了凑,突然兴奋起来,“我想写一本关于爱丽森谋杀案内幕的书。它应该被讲出来,保罗。绝对不是因为当时所有的报道都掩盖了菲利浦·霍金强奸他的继女的真相。这是一个重要的案件。不仅在法律上是这样,而且它影响了很多人的生活。”

令凯瑟琳感到惊奇的是海伦竭力响应。“凯瑟琳说得对,保罗。你知道有些记者多么没有职业道德。你也知道这些历史旧案经常会被重新提起。如果你爸爸不说出他自己的经历,有些受雇于出版商,一直等待机会下手的文人在他去世之后还是会把他的事情写出来,那时就没有人会站出来说,这些哗众取宠的作品完全是胡说八道。我们有珍妮丝这个近水楼台,凯瑟琳就可能深入到那个案子的深处。”

保罗无奈地举起手表示认输。显然,海伦有十足的把握把他那不太坚定的敌意转变为积极地提供帮助。“好吧,好吧,姑娘们。你们赢了。下次我打电话回家时会跟老头说说的。我会告诉他我已经找到了欧洲最值得信赖的记者,她想把他变成一颗巨星。天知道,他的光芒也许还能反射到我身上呢。现在,有谁想去雅各的酒馆好好品尝一下那儿的鲜贝吗?”

一周后,她回到伦敦,电话已经响开了。儿子做老爸的工作,任何外人都无法企及。乔治·贝内特下一周要参加在伦敦附近为退休警官举办的高尔夫锦标赛,那时,他要请她喝一杯并讨论有无可能让她在他的回忆的基础上就爱丽森·卡特尔的案子写点东西。

凯瑟琳为这次会面精心地打扮了一番。她穿了一身阿玛尼套装,低跟鞋。她想尽量获得他全面的支持,她同意她所在杂志的时尚版编辑的观点,没有任何东西比超凡脱俗的意大利时装技艺更能让女人觉得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她不厌其烦地用保湿霜、眉笔、唇线笔、口红在她的脸上描抹,她需要有良好的自我感觉。岁月流逝,更得好好化化妆了。她的好几个同事都做过整形手术,但她们是为婚姻大事着想。凯瑟琳知道,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难把握一个人,一旦新奇劲儿过了,除了那个人,就找不到其他什么人来天长地久地分享私密的好时光了。她也不是要把那些手段用在乔治·贝内特身上。但让他知道她为他费了一番周折,让他感到自己还有人捧,应该也没什么害处。

不过,贝内特风采依旧,这样一来,她更为自己费的这番工夫感到高兴了。头发泛着银色的光泽,微笑中带着几分狡黠,眼神中依然流露出真诚的善良,三十年的警察生涯并没有磨掉这份善良。乔治·贝内特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只能驻留在记忆中了,但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会在那份平凡当中看出曾经有过的辉煌。

出乎凯瑟琳的意料,乔治·贝内特终于决定开口了。她想这可能出于好几种原因。他明白告诉她的一个原因是鲁丝·卡特尔已经离开人世了,他觉得可以自由地谈论这件事而不会再给她造成更大的痛苦。但她也想到,退休这只死亡之手压在他身上越来越沉重了。自从他五十三岁从探长的职位上退下来,他一直在安博谷的好几家公司作安全顾问,可是去年妻子因患风湿性关节炎,行动不便,他只好放弃了那

些工作。乔治·贝内特不喜欢落在世界潮流的后面,也不想默默无闻,变成一个与社会毫不相干的老人,被别人丢在一边。凯瑟琳觉得她的建议提得正合时宜。

四个月之后,他们签订了出版协议,于是凯瑟琳请了半年的假。她去了斯卡代尔,成了一出戏剧中的一个演员,而这出戏剧对她整个青少年时代都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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