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乌有吃了点东西,爬上房顶看星星。来到和音岛之后,他多次到屋顶眺望大海和仰望蓝天,但在晚上来看倒是第一次。“手可摘星辰”这样的陈辞滥调不足以表现出眼前的美景,星空静谧而辽阔。

在这满天繁星中,属于乌有的是哪一颗呢?是那即将消失、奄奄一息的六等星吗?或者是仙后座旁边,不属于任何星座、孤零零的小星星?夜风迎面吹来,乌有改变了些许想法。也许散发出那点微光的星星已经消失,现在人们肉眼看到的不过是它数百万年前发散出来的光芒,真可怜啊。它消失在遥远的太古时期,仅剩下一点孤独的微光,独自穿越几百万光年的距离,呈现在人们眼前,只为了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现在,它出现在乌有的眼前,有何因缘?乌有突然想到,不仅是自己,和音也是一样。

这种平时见不到的从任何角度皆可欣赏的广袤星空,让乌有变得感伤起来。若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把床搬到楼顶,每天什么也不想,只管躺在床上休息,仰望星空,忘掉所有的过往,那该多好啊。乌有对这种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充满憧憬,握着栏杆,闭上了眼睛。

世界上真的存在“星语”这回事吗?闭上眼睛的乌有听到了与平时不同的声音。乌有听到星星们在说“别为那些事情烦恼啦”,声音清冽洪亮,划破了海浪声。他不可能做到。它们的意思是说,不管谁被杀,谁杀人,杀什么人,都不要想了。那到底是星语还是乌有内心的声音呢?

“你也爱看星星?”

乌有回过头,看到帕特里克神父。月明如水,神父的脚下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他走了过来,在离乌有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将手搭在栏杆上,开始看星星。

“晚上的景色真美啊,像被水洗过一样。”

“啊。”乌有有些紧张,连忙应声。

“天上闪烁的都是神的眼睛,注视着我们这些生活在地上的凡人,也包括水镜和结城。”

看到水镜和结城被杀的情景……看的人,是“神”还是神父呢?

“我想问您一些关于前天的事,不知您是否介意?”

神父没有应允,也没有拒绝。是默许的意思吗?

“‘和音’与立体主义有何种关系?在我看来,他们完全相反。”

“你的意思是……”神父很感兴趣,眼睛眯成一条缝。

“您那天说,大家向和音求索的是一种绝对化的东西;而立体主义则是通过科学寻求一种相对化的物体。这两者如何相容呢?”

“立体主义的本质是将对象物绝对化。”

“绝对化?”

“正如前面所说,立体主义是在相对化的科学中衍生出来的一种绘画技法。但是,其核心是无法相对化的。为什么呢?因为立体主义式还原,即‘展开’的方法,是由核心的本质来决定。”

神父的话与结城给的那本书内容大抵类似。乌有并不是很理解,神父却兀自说了下去。

“立体主义作品并不受某种公式或者法则的限制,而是呈现各种形态。这是因为,重新组合的方式是由对象物核心的性质所决定。”

“可是……”

“‘展开’外围的方式是相同的。摄动支配了整幅作品,表现为片段之间的关系、片段接触面的微妙差异、色彩、形状、重组或者分解的顺序。你知道摄动从何而来吗?”

“由对象决定?”

“对,由对象,也就是对象物的核心部分决定。它不受相对化的影响,而是以绝对的方式存在。就像此刻,星辰看起来都均衡地分布在空中,实际上它们都在围绕着小熊座的尾巴,也就是北极星在转动。”

神父仰望着夜空中那颗距地球四百六十六光年的北极星。当然,他刚才不过是随便举了一例,太古时代的北极星与现在的北极星是不同的,这与本质并无必然联系。可就是这个原因,乌有并不愿意完全认可“绝对”这种说法。

“核心决定背景,那个用科学手法将对象物平衡分解的背景。”

“那就是所谓的‘绝对’吗?”

“分解的片段之间微妙的摄动,即不断堆积的背景相对下沉或上浮,都是由画家所理解的对象物本质所决定。其本质,才是整幅画的起点。”

“那不是很主观吗?”

画家理解对象物的本质时见仁见智,绝对不能称之为“绝对”,明摆着充满随意性。那本书里也没涉及到这方面的内容。

“你知道吗,‘神’就存在于主观与客观的超越之中。客观等于科学,要求把一切相对化;主观等于规定,要求绝对化。将这两者巧妙结合起来的立体主义作品表达了‘神’的存在。你现在知道和音为何是‘神’的化身了吧?我们在主观与客观的冲突过程中创造出‘神’。那种‘运动’,正是‘神’。”

感觉有些像诡辩。

“和音等于‘神’是什么意思?”

“只有和音,她是不能被称之为‘神’的。过去多认为‘神’是一种物质性的存在,这种说法是错误的。‘神’仅存在于重构这一‘展开’过程中。”

“于是,你们就在这座岛上,进行着‘展开’这一过程?”

“‘神’存在于立体主义式重组的‘展开’这个过程,而并不是其目的或者结果。”

“那么,作为基础的和音是怎么回事呢?不一定必须得是和音,任何人都可以吗?”

“完全相反。”

神父说话的语气有所减弱。

“相反?”

“‘和音’就是‘应该确定的核心’。可那并不是‘神’的全部,而是其属性的一部分。”

乌有的思维开始陷入混乱。他大概明白“神”不能是具体物象的说法,过去许多宗教也经常说起过类似的道理。可是“展开”(等于“运动”)的过程才是“神”的这个说法太难理解。讽刺的是,莫非他们曾受到当时流行的左派思想的影响?

“这座岛屿就是你们的画布吗?”

“不。”神父微笑着说,“画布是指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包括精神世界。简单来说,物理法则是‘展开’的一般法则,‘摄动’是由对象物规定的这个世界的固有法则。这样一来,和音岛不过是将‘核心’变化为‘对象’的一个场所而已。遗憾的是,我们在这一步失败了。”

失败?和音之死?

“你们生活在这里的时候,都做些什么呢?”

“‘展开’。”

乌有料到神父会这样回答。不过这句话太过抽象,还是不知道真正的答案。绘画的事情暂告一个段落,面对个体的和音,要如何使她“展开”呢?二十年前,他们应该实践过这个理论才对。

“赋予她作为人类的属性。”

“人类?”神父的回答出乎意料。

“正如立体主义作品对象的‘核心’在融入周围的同时确保绝对性一样,我们将作为人的和音的日常生活分解,然后再以她为中心进行重组,将其还原成为人类的和音。通过这样一系列活动,我们就创造了一个独立于维度之外的绝对的人。”

“也就是说……”乌有很早就想到过,“唱韦伯恩或者勋伯格的歌,跳舞,画立体主义风格的画,都是分解出来的片段?”

圣域下面存在的和音的另一个房间,就是“和音神”作为人的时候居住的场所,也是其中的片段之一?

“对。我们取出一个个纯粹的片段,构筑一个作为人存在的和音。刚听到我们在这里生活的状况时,我知道你很难理解,就像初次看到立体主义的画一样。将一个整体分解为独立的片段,抽取出来,乍一看确实难以理解。”

“选择片段,并将其重组的并非和音,而是你们,对吧?”

“你说得很对,”神父竟然爽快地承认了这一点,“但是,只有信‘神’的人,才能看到‘神’。基督教里也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言与神同在’。不信‘神’的人,脑中没有‘神’的概念,是看不到‘神’的。”

还不如说,‘神’的形象等同于其概念,而并非其作为人的容姿,可事实上他们却把“真宫和音”视为偶像。突然,乌有想到一个问题,尚美为什么要信奉和音呢?其他人都是男性,在选择“神”的时候,本能地将其指定为异性。可同为女性的尚美,为什么也对此表示支持呢?难道是受到武藤的影响?

“和音本应该是‘神’。”

神父说这句话时,跟前面很不一样,明显底气不足。乌有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所说的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本该是“神”的和音已经去世了。

“我们受到了挫折。”

轻微的海风逐渐变强,猛烈地吹动着神父祭服的下摆。

“好冷……”神父留下这句话,悄然离去。这在乌有看来,俨然是丧家之犬的形象。神父是因为创“神”失败才改变信仰的吗?奇怪的是,他虽然是失败者,但还隐约能看到其当年雄心勃勃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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