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有从梦中醒来,周围一片雪白,他不停地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脸。

可能是太过疲倦,闹钟虽然响过却并没有叫醒他,乌有在迷迷糊糊之中把它关了。桐璃拿着羽毛枕敲打乌有的头,才把他叫醒。感冒越来越严重了,乌有挣扎着想起床,头晕得厉害,腿脚也没有力气,大概是睡眠不足或者冷气效果太好。乌有勉强抬起沉重的头,伸了一个懒腰,顺着床沿移动了一下身体。

“早上好。你昨天睡觉没有锁门呢。”

桐璃坐在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看着乌有睡眼惺忪的模样。桌上叠放着两本她带来的杂志。乌有疲倦的神情被她尽收眼底,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今天是你起晚啦。”

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斜射了进来,照着T恤上大大的绿色标志,让人忽视了日光灯发出的光亮。

“天亮了?”乌有终于有了真实感。

“你还真闲,特地好心来叫我起床?”

“也不是。话说,你睡得可真沉啊。”

“关你什么事。今天起得这么早,还真少见啊。”

“凉快,当然要早起啦,这样心情才好嘛。暑假我总是睡到中午才醒,一天都没什么精神。”

“你睡懒觉应该不仅限于暑假吧。”

“说什么呢!”桐璃气鼓鼓地叫道。

乌有昨天睡觉时就穿着T恤和牛仔裤,出门也不用换衣服,不过是再加一件外套。他扫视了一圈,发现时针竟然指着十点,看来晚起不仅因为感冒,是自己变懒了。昨天到底想到什么时候才睡着?具体的时间不记得了,不过确实很晚,还做了那样的怪梦。乌有张开手掌,发现并没有变成红色,还是原来的模样。

乌有小声说:“起晚了可能是和音的缘故。”

“和音怎么了?”

“没什么。”

乌有摇摇头,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你感冒了吗?”

“好像是。你穿得这么少,不冷吗?”

“哦,但是冷气是关着的啊,你看。”

墙上空调的风叶确实没有转动,指示灯也没有亮。

“你刚才关的?”

“不是刚才,是一进来的时候就帮你关了。”

“这样啊。”乌有小声嘀咕。好像心中有股无名之火,又或者是提不起精神的缘故,乌有对桐璃说话的态度很不满。根据以往经验,他知道自己一年中总有这么几天。上次是在结束通宵工作后举行庆功会的第二天,那天休息,乌有一整天都躺在床上,躲在被子里。

“你睡前抽烟了?”

房间中间有两处被烟灰烧焦的圆形痕迹。

“啊,不小心掉下来了。”

“什么呀,地毯都烧黑了,人家肯定会生气的。”

“知道。我会好好道歉和赔偿的。”

桐璃注意到他说话时并没有带任何歉意,觉得很不可思议,不禁望着他。

“你好像并没有觉得不好意思。”

“也许吧,”乌有敷衍了一句,“我太累了。”

“真过分啊,你抽烟?”

“偶尔。”

事实上这是乌有第一次抽烟。平时他总在包里放着一包烟,以备不时之需,不过从来没打开过。

“桐璃,你看过《静》吗?”

“什么啊,恐怖电影?上周看过,不是跟你说过了吗?”

“是说过,我忘了。拉德克里夫会死吧?那个年轻的美国佬。”

看来还没完全清醒。

“是啊,电影演到一半的时候,被一个满脸络腮胡、叫做杰夫的樵夫砍掉了头颅。你怎么突然问这些?”

桐璃有些不解,那个画面给乌有带来很大震撼。

“没什么,就是做了个梦,梦里看到拉德克里夫的头颅直飞上天空的场景。”

之后周围开始下红雪。

“什么啊,真讨厌。”桐璃小声惊叫,紧皱双眉。“不敢想象,万一我也做一个这样的梦该怎么办?”她使劲摇头,像要把浮现出来的场景从眼前赶走。

“你可真奇怪,一本正经地说这么恐怖的事情。你烧得很严重呢,再烧下去可怎么办呢?”

“确实蹊跷。”乌有也这么觉得,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那样的梦。

“给你一杯可可吧,我给你泡了一杯。”

桐璃起身,把一个木纹马克杯递给了乌有,可可散发着香甜的气味。虽然只是一杯速溶饮料,咖啡因还可能会加重感冒,不过难得她如此热心,乌有默默地接受了这份好意。

“非常感谢。”

乌有谢了桐璃,抬起头来问道。

“这是在哪里冲的?”

“哪里?当然是厨房了。”

“厨房?”

“嗯,谁都没在那儿,我就自己烧了开水。”

厨房……乌有觉得有些不安,将杯子放在床边。

“桐璃,千万别随意走动,很危险,你明不明白?”

“你说什么啊,从一开始就怪怪的,我又不是小孩子,跟我说这些干吗!”

这里可能有危险人物,比变态还恐怖,敏锐又残暴。虽说乌有也不清楚到底是谁,但昨晚发生的事情大概证明了这一点。他只能说道:

“你昨天看到毁坏的画了吧,不觉得奇怪吗?”

“确实奇怪,也有点恐怖,可也不至于因此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呀。”

“我是说不要随便出去走动。”

“你太专制啦,特地叫醒你,还被你训。”

桐璃好像生气了,将头扭到一边。乌有有股想打她的冲动,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好吧,反正我说了你也不听,不过,尽量不要掺和他们的事情。”

“他们?你是说那些人吧,你很讨厌他们吗?”

“不喜欢。”乌有如实说出了心中的想法。

桐璃不理解画像上划痕的邪恶意义,只觉得那表示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乌有当然不会强调桐璃与画中人多么相似,说多了只会引起她更多的好奇心。乌有想出去,打开门之后,他突然问道:

“你刚说厨房没人对吧?”

“是啊。”桐璃以为乌有还会继续说教,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话题。

“真锅也不在吗?”

“不在。这么说来还真奇怪啊,他们不做早餐吗?”

“那倒不是。”

总是睡到中午才醒的桐璃当然不会知道,昨天真锅夫人认真地做了早餐——火腿蛋和海鲜沙拉。

“他们也睡过头了?”

“他们才不像你呢。”

若是那样,真锅也会叫妻子起床才是。这么忙的时候,不可能两个人都睡过头。乌有再次看表,刚过十点。可可还是热的,看来刚冲好不久。昨天十点的时候,厨房已经收拾好了。但这样并不叫人释然,反而更让人不安。

“我去看看就来,你乖乖待在房间里。”

乌有猛地关上门,走下楼去。虽然已是十点,但还是很冷。对发烧的乌有来说低温刚好有助于退烧,清醒一下头脑。此时的天气就像树叶落尽的深秋,完全不像夏天。

正如桐璃所说,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盏忘记关掉的灯还亮着。桐璃刚用过炉灶,可能是忘记切断电源,指示灯还亮着。杯盘碗碟在金属架上放着,好像从昨晚开始就没有人动过。大盘子、小盘子、放勺子的小碟、玻璃杯、砂锅摆放得井然有序,炸锅、炒锅、汤勺都挂得整整齐齐,好像早上没人用过。厨房里没有人,稍微有些昏暗,显得异常宽敞。

乌有更不安了,往真锅夫妇的住处走去。出门,走过中庭的小路,正要关掉拉门继续前进时,他不由得呆住了。

那不是梦。噩梦变成了事实,拉德克里夫死后那个挂着满月的冬夜,周围一片鲜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中庭的草地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类似白雪的东西。不是类似,就是积雪。白雪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耀眼的光,刺激着乌有的眼睛。不只是中庭,后面的山林,屋顶,都覆盖着白雪,一片银白色的世界。

“真荒谬啊。”

乌有怕是恶作剧,虽然害怕,还是用手去抓了一把地上的东西,手指冰凉,融化成了水。看来真是雪。但现在正值八月,是盛夏,不应该下雪才是。可为什么眼前都是雪呢?乌有并非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超现实主义者,也不是对自己亲眼所见毫不怀疑的乐天主义者。莫非某位天才的魔术师对这座岛施展了法术?或者,夏日飞雪是发生天翻地覆变化的前兆?

乌有竖起外套的领子,包住头。莫非这座岛是漂流岛,随着海浪漂移到了北极圈?来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现在看到眼前的情景,实在难以置信,不知如何是好。

再或者,是乌有疯了吗?以前总希望自己能这样,现在半清醒半疯狂的状态还真让人意外。虽然还有理智,可通过视网膜看到的都是幻象,大脑中展开的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乌有迈出一步,脚下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这是冬天才有的情景。可能是雨天变成雪天,地上都是小颗粒的冰雹。雪已经停了,天上满是灰色的云,阳光透过云层照射下来,地表开始有暖意。乌有花了很长时间才确定自己并没有发疯,勉强接受了眼前的事实。

冷静下来后扫视一眼中庭,这才注意到露台上站着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就像第五根柱子一样。再仔细看看,发现一排脚印从客厅通往露台。

“村泽先生。”

乌有走了过去,朝露台方向打招呼。村泽低着头,睡衣外面披了件大衣,好像忘记了寒冷。乌有从厨房走出来整理思绪的那几分钟里,他一直站在那儿,不,也许已经持续了更长时间。他好像在注视着大理石上的花纹,死死盯着大理石柱的下端,自己也像变成了其中的一根石柱。

“村泽先生。”

听到第二声,村泽终于注意到有人在喊自己。他无力地抬起右手,像瘦弱干枯的老人一般虚弱。

“下雪了啊。”

乌有走向露台。积雪比想象中的要厚,大概五厘米左右,已经看不到原本铺着的白色沙石。海风呼啸而来,更觉得寒冷,海鸟们面对突如其来的天气变化也无比惊慌,大声叫不停。海鸟是候鸟吗?若是的话,南飞的准备一定还没做好,乌有突然担心起海鸟来。

“现在是夏天呢。”

村泽一言不发,像是被露台表面吸引了一般,牢牢盯着,与昨天晚上看那幅被破坏的画时神情一致。

乌有爬上露台的台阶,往村泽盯着的地方看了一眼。

舞台上有屋顶,露台的中间没有积雪,只有海风吹来的一点残雪,粗糙的大理石纹理显露在外面。灰色的石块没有被雪掩盖,却被鲜血染红了。血量并不多,可白灰色的大理石被血染红的那部分在洁白的雪中显得分外醒目,就像昨晚梦中的情景。乌有觉得很美。

圆台中间,也就是村泽的脚边,仰面躺着一样东西,一具没有头颅的死尸。

“真不敢相信。”他低声说道。

看到这般情景,视线当然无法移开,村泽呆立在这里也是理所当然,现在乌有也是一样。他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出现一具死尸,就跟不理解为什么夏天会下雪一样。

可能是因为没有头颅的缘故,眼前躺着的尸体,给人感觉不像是人类,而是某种动物。实在难以想象地上身着白色衬衫的人昨天还在呼吸,与乌有等人谈话;旁边放着的那两只手昨天还在动,准确地抓起一些东西。如果说人是由肉体与精神组成,那精神到底去了哪里?

为什么不见了头颅?

乌有感到一阵反胃。

他再次体会到,自己看到尸体的时候总是这样。乌有并不是第一次看到死人,上次看到的也不是全尸,死者被重型卡车撞飞成了一摊肉泥。那时他才十一岁,还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至今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不曾忘却。步行街的十字路口,行人不多。乌有正要闯红灯过马路时,卡车前方的玻璃反射过来耀眼的光,引起一阵眩晕,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得汽车尖利的喇叭声与刹车声,接下来整个人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推开,最后是一声惨叫。

回过神来,眼前是轮胎留下的痕迹,一群大人脸色苍白围成一圈。一个身着白色夹克的人被撞飞到几米开外,躺在血泊之中,勉强还能看得出人形。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他大哭了起来。不是因为被推开的身体受了重伤,也不是害怕死者被撞得血肉模糊的模样,他总觉得发生了什么更加悲伤的事情。

那时候还不懂事,只是本能地感到恐怖。

回忆起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在参加为救乌有而身亡的大学生葬礼的时候。死者是

东京大学医学系三年级的学生,二十一岁,校登山队成员,性格非常阳光,前途一片光明。他的家境富裕,在当地很有名望。丧礼庄严而肃穆。

丧礼上有位七岁的小女孩,抱着死者的遗像,可能是他妹妹。乌有看到她的时候,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行,是自己结束了这位有为青年的一生。小女孩的瞳孔呈黄色,瞪着乌有,像是能穿透他的身体,看到他身体内那位青年的幻影。她的目光太过清澈,也非常恐怖,让人无处可逃。

人都是肮脏的,生来都背负着原罪,乌有的第二原罪是在十一岁那年夏天犯下的。

直到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觉得分外厌恶。

乌有像被那位青年附身了一样,忠实地书写着他的人生轨迹。初中毕业后选择了注重升学率的高中,连朋友也交得很少,像个学习机器,从早到晚趴在书桌前学习。当时面向中小学生的培训班还不是很盛行,他放学后也不和朋友们玩,到了四点就回家闭门复习当天学习的内容和预习第二天的功课。七点钟走出自己的房间吃晚饭,洗澡,再学习到凌晨两点。早上六点起床,就像电视机里才有的爱学习好少年。他的少年时期,只留下了枯燥无味的学习回忆。这也许与那位青年真正的人生并不相同,不,是肯定不同。可乌有能做的只有这些,周围的人都夸奖他爱学习,自己却并没有为此感到高兴,因为这并不是自己的梦想,而是难以摆脱的宿命。如果有为青年拼死一救的生命反而不如救人者那么优秀,那么被卡车撞死的青年的所作所为到底值不值得?稍微想想,觉得实在太过恐怖。当今社会崇尚高学历,那些总是太过于在意周围人看法的人肯定觉得,这是个愚蠢的举动。乌有作为当事人,觉得这是天命。乌有生活的社会是最重视学历的,如果获救的他不能比那位青年取得更大的成就,那简直没有必要再活下去。

讽刺的是,乌有并不是那位青年,他成不了那么优秀的人。他落榜了,被大学拒之门外。同学们都考取了理想中的大学,只有他一人,落寞地望着三月冰冷的天空。他们都对乌有落榜一事表示惊讶与同情,但是那些胜利者的关心根本不能使他得到任何安慰。

整整一个月,乌有神经衰弱,敏感多疑,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说自己的闲话,笑着说“那位青年死得真不值啊”。五月份,乌有为了逃离周围的目光,去了京都的一所补习学校。乌有决心这次一定要考上,那时候的他对人生还抱有些许期望,学习态度比以往的几年更加认真。大城市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诱惑,他都一一克服。

结果是,第二年也没有考上。他不仅没有通过东京大学的入学考试,连二流的私立大学也没有考上,勉强被一所三流私立大学的医学院录取。乌有终于知道自己的能力有限,甘愿沦陷在灰色的未来里。他身上背负的重担越来越重,豪言壮语烟消云散。一直以来的目标只是海市蜃楼,在现实这盏明灯的照射下,消失得无影无踪。残留下来的只是无能小辈努力后毫无成效的空虚,他深感到自己不可能超越那面无形的墙。入学后第一年,他与周围的人相处融洽,和同学们一起享受着快乐的校园生活,还挑战了年轻人喜爱的登山活动。但这种戴着面具的生活实在像玻璃工艺品一样易碎,只需轻轻一击,就破碎一地。乌有压抑地生活了一年之后,在春季选择了退学。

然后就来到了这里。他想逃离重视学历的社会,可并不能如愿。拥有高学历并不等于可以度过美好的一生,至少不是人生的全部。乌有想摆脱这种重视学历的想法,可从小就习惯了这种思维,现在并不能轻易改变。两年前,他还对高学历深信不疑,每天生活在暗无天日的书堆里,眼前总出现那位血肉模糊的有为青年。他为了救我这样一个愚钝无能的人,竟然舍弃了自己宝贵的生命!乌有实在太过空虚,一度打算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连自杀,都不能自己做主。他必须活下来。当然,这也可能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怯懦而寻找的借口。乌有遭遇了无数的挫折,可还是活了下来,他希望自己至少能够从寿命上超越那位青年。

那位青年的躯体与眼前这具无头死尸重合起来,十年过去了,乌有再次回想起自己曾经犯下的罪行。

“是谁?”乌有非常克制地问道。为什么,头颅……喉咙很干,大概体温又升了上去。

“不知道。”

象征着人格的头颅被割掉,只剩下手、腿、躯干等器官,无法确认死者身份,给人留下非常诡异的印象。精神到底去了哪里?

“右手有烧伤的痕迹。”村泽突然说道。

可能是被烧伤的缘故,手掌中间的肉都缩了起来。他昨天还见过那只手,它好像在说着“右手不方便”。

“水镜先生。”

尸体已经冰冷,穿着带领的T恤,感冒了也毫不在乎,觉得疼痛的头颅已不复存在。他作为富豪正是如日中天的好时候,却遭遇这样的命运。血已经流干了,身体干瘪,只剩下皮包骨。右手上戴着的手表还正确地指示着时间——十点十二分。

“头呢?”村泽没有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海里……”

从栏杆探出身来,往下看海。露台的边上没有屋顶遮盖,积雪很深,并没有踩踏过的痕迹。难道是从舞台上扔下去的吗?因为下雪,悬崖显得比昨天看到的还要险峻,下面汹涌的波涛已经变成了冬天的感觉,就像演歌中愤怒的日本海,惊涛拍岸。

“不只是恶作剧。”

村泽两手颤抖着,捧着下巴,好像怕自己的头颅掉下来。

“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我去告诉真锅他们吧。”

乌有快步返回到和音馆,心里又添了新的伤痕。积雪绊脚,差点摔倒。他根本不理解眼前发生的事情,陷入了深深的恐慌。

真锅夫妇住在栈桥东侧的海滩附近,不在和音馆内。乌有害怕滑到,小心翼翼地走着。

——为什么要急着通知真锅他们呢?可能是潜在的等级意识在作怪,让他做了这么可耻的事情。也许是出于人道主义,马上就想到让仆人知道主人已死的消息。乌有的脑子一片混乱,仅存的一点理智,全部用来想前面提到的那些事情。走到小屋门前,他并没有发现任何足迹,心中不禁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真锅先生。”喊了几声,无人应答。乌有只好打开大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面空无一人。

“真锅先生!真锅先生!”

乌有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大,可还是没人应答。

——到底去了哪儿?

好不容易克制住莫名其妙的情绪,说服好像要冲出去的双脚,乌有反复打量着房间里面的情形,怎么看都没察觉出有任何异常。

难道他们也被杀了吗?不可能。他们不会因为受到外界的摧残而死去,相比之下,更可能自杀。被子、衣服、碗筷都各自整理得井井有条。朝海那扇窗的窗帘朝两边拉开着,黄色的榻榻米铺得很平整,上面放着一个小饭桌。看起来不像是慌忙出逃,更像是出去旅行似的。乌有突然闪出他们“逃跑了”的念头。雪地上没有留下足迹(假定他们真的离开了和音岛的话),可能是下雪以前,也就是前半夜的时候走的。

“到底……”

乌有陷入沉思,不觉将心中的困惑说了出来,声音在空房子里回荡。

真锅夫妇一起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从房间的布置来看,只能这么理解。面对意外,乌有坐在大门处深思了一阵。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想清楚,更糟糕的是,他并不能跟平时一样思考问题,冲动是魔鬼,它阻碍人理性地思考。

乌有望着挂在墙上的那本挂历,那是卖米的地方印制的宣传册。

“莫非……”

乌有连忙朝码头跑去。栈桥上只有薄薄的积雪,地上留下乌有的足迹。简易码头设在栈桥旁边,离门大概两米左右,地上胡乱丢着一个木桩。那里也是一片洁白的雪地,并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真锅他们外出购物用的小艇消失了,跟房间的情形一样,显得过分宽敞。一阵阵小波浪轻拍过来,发出轻微的响声。

莫非外出购物了吗?若是昨天这么想还说得过去,大不了早饭会比平时稍微晚点儿。可现在事态已经发生了变化,这种想法显然不切实际。看来这些事情背后隐藏着一个阴谋。

几分钟后,乌有用瘦弱的手臂将码头的木桩重新插好,顺着原路返回到了和音馆。

“怎么了?”村泽很担心,乌有说去去就回,却很久都没有出现。看到乌有满脸憔悴,有气无力地进了进来,村泽忐忑地问道。

乌有尽量镇定下来解释着发生的事,说没说清暂且不论,总之是按照事情发生的时间顺序在说。声音难免急促,可他还是不希望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那么,真锅他们……”村泽的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话说到后面声音都哑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在岛上?”

“不清楚,也许吧。”

乌有退后一步,坐到皮沙发里,大口喘着粗气。往露台那边看了看,只见到一点尸体的影子。

“就这样放着不管吗?”乌有问呆立着的村泽。

“那怎么办呢?”

“报警。”

村泽瞪着乌有,眼睛睁得大大的,像触电了一样,然后将视线转到外面。

“不行,那可不行。”

乌有觉得意外。

“为什么呢?”

“和音的忌日还没到。”

“那……”乌有说了一半,把下面的话吞了进去。村泽望着露台的目光非常真挚,不过好像也有些破绽。

乌有注意着措辞,谨慎地反驳道:

“按常理来说,放着不管还是不大好吧。”

“我知道,知道,可是……”

他到底在犹豫什么呢?乌有此刻非常生气。

“有电话吗?”

“等等,电话是有,可我一个人不能做出决定。”

话说得太过慎重,也很模糊,与他平时果断的风格大不相同。他拿出一支烟,用颤抖的手点燃了它。

“为什么呢?事实摆在眼前,水镜先生被人杀害了。”

“被杀”这个词回荡在冰冷的房间里,连说话人乌有也为之一震。

“可是……”

“看!看啊!乌有,下雪啦。下雪啦,下雪啦,下雪啦。好棒啊!”

桐璃的声音从楼梯处传来,异常兴奋,几近喜极而泣,这种情绪跟此时发生的事情很不相符。可能是觉得乌有太久不回来有些担心,桐璃快步下了楼。

“夏天下雪,太不可思议啦,要是带上雪橇和滑雪服就好了。我一直都没注意到,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她快步走上前来,两手叉腰,质问乌有。

“天气可真变幻莫测,你说呢,乌有?”

“雪?对,是雪。”

“下雪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夏天下雪呢,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兴奋?”

也不能说乌有毫不在意下雪这件事,只是露台上的无头死尸以及突然消失的真锅夫妇更让他在意。比起谋杀与失踪,盛夏下雪这件事情就显得不那么离奇了,就像电子与质子质量上的差距一样。桐璃若是听说水镜被杀,肯定也会惊讶不已。可对于乌有来说,这件事并非偶然,更重要的是隐藏在背后的恶意。乌有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桐璃终于注意到昏暗的客厅内气氛不大正常,小声问道。

“总之,先通知大家之后再做决定吧。”

村泽对桐璃勉强笑了一下,慢慢走了出去。

“发生什么事了?”

乌有缓缓扫视着客厅内的情形,打开了吊灯的开关。虽然显得明亮了些,可气氛并没有改变。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实在难以想象,乌有内心惶惶不安。

乌有指了指外面。

“你是指露台吗?”

隔着窗户能看到露台,不过由于距离太远,又有高低落差,所以看不清尸体。从客厅看去,只能看到有个东西躺在那里。当然,桐璃现在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里好像有个东西,是什么啊?”

“人的尸体。”

乌有为了掩盖不安,提高声音回答道,他已经快崩溃了。他想知道一直天不怕地不怕的桐璃会作何反应,她肯定从没见过死人。

“尸体,你是说……”

“对,有人被杀了。”

“不可能,你骗我的吧,就是骗人也不用……”

“我最讨厌开玩笑了,想必村泽先生也不喜欢。”

桐璃来回晃动着手,发出不屑的笑声,可乌有认真的表情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她终于有点相信了,小声问道:“是真的吗?”

“当然。”

乌有大声强调。

“不可能!”

桐璃紧盯着乌有,想逼他说出全部真相。

乌有避开了她的眼神,沉默着踱了几步,开口说道:

“这房间里的冷气太足了,有点冷。”

“……是啊。”

“气温也很低。”

“又下了雪。”

“是,下了雪。”

桐璃说罢就低下头,长长的头发从前面垂下来。乌有看不清楚她的表情,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莫非是受到了惊吓?这件事对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来说太过残忍。乌有觉得桐璃也有可爱之处,准备说几句安慰的话,并将手伸了过去。这时,桐璃突然猛地抬起头来。

“谁被杀了?”

“你……”

“我?说什么笑话呢,我不是好好在这儿吗?快告诉我吧,到底是谁?”

乌有不知道伸出的手该如何处理,只好拍了一下额头。

“水镜先生。”

“嗯?”

桐璃鼻子哼了一声,抬起了小脑袋。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被杀,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关系都不大,乌有也是一样。但桐璃的反应大大出乎乌有的意料之外,也可能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冷静下来。

“谁是凶手?”桐璃小声问道。

“不知道。”

“这下可麻烦了。”

“嗯……”

这时,尚美走了进来,坐在沙发上。细长的眼睛像死人一般呈暗灰色,眼里是无尽的虚空。她穿着一条连衣裙,头发草草梳理了一下,裙摆比较乱,脸上没有化妆,让人觉得比昨天要颓废苍老许多。看来她听到通知后没有打扮就直接下楼了。

“你们……”

乌有稍微低下头,正打算说点什么。尚美根本就不看他们,说了声“我得走了”,就摇摇晃晃地起身,拉开木门,穿着拖鞋朝露台走去。雪地上留下她凌乱的脚印,雪沾到脚上她也没注意。

“最好别看。”

乌有说了一声,可对方好像并没有听到。尚美没有回头,一口气跑到中庭,爬上舞台。只听得她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尖叫,摔了下去。

“倒了!”

“尚美!”

乌有把起身的桐璃按住,转身独自跑向露台。看来夫人受了太大的刺激。村泽回到客厅,知道事情的原委后一边叫着“尚美”,一边跑了出去。

还好夫人没有倒在那片血泊之中,她只是晕倒了。村泽推开乌有,两手抱着尚美,边走边叫着她的名字,回到了客厅,把她放在沙发上。

拉门一直大开着,室内气温变得很低。看了看温度计,显示低于十度。桐璃按下墙壁上空调的开关,调到暖风。

“水镜先生真的被杀了吗?”

不知何时,结城也来到这里,他穿着衬衫。平时总爱开玩笑的那张脸,也因为受了太大的惊吓,活像那幅被毁的画。后面是严肃的帕特里克神父,他紧紧抓着金属念珠。

“是。”他们都像夫人一样跑过去看尸体,回来时的反应各不同。结城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神父是一脸恐怖畏惧的模样。他们二人个性相异,反应自然不同,不过有一点相同,两人都没有说话。

乌有仔细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凶手可能就在其中,正在装出一副无辜者的模样。这里是与世隔绝的孤岛,凶手就在其中的可能性很大(当然,真锅夫妇的嫌疑也很大)。乌有注意着他们,对自己说,不能心慈手软。

“喝一杯吧。”

结城从架子上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倒了半杯,一饮而尽。他终于回过神来,坐在沙发上。

“头呢?”

村泽摇摇头说:“不知道。”

“我也没看到。”

“应该在海里吧。”

“嗯,很有可能。”结城重重点了一下头。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村泽茫然失措。本来是应该报警,乌有也这么认为,可从现在的情形看来,大家并不打算这么做。

“我认为应该与本土取得联系。”

乌有觉得大家可能难以说出心中的想法,只好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正如想象中的一样,他们都对这个建议很敏感,脸色为之一变,连神父也是如此。

“还是再好好想想吧,不能草率行事。”

结城的意见与村泽类似。

“怎么办?”

“这个问题太棘手了。”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你们局外人就别插手了。虽然带有赤裸裸的攻击性,可乌有并不退缩。村泽解释说,要等“忌日”过后再做处理。可是,杀人是何等大罪,“忌日”早就被玷污了,还有什么好在乎的。难道水镜的死只是小事一桩吗?

“也不是说不报警,我们得好好想想。”

“还要想什么?”桐璃插嘴问道。

结城吃惊地望着她,喝下第二杯酒。

“接下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桐璃小姐,我们不能慌张。”

在这种情况下说“不能慌张”,简直有违常理。

乌有望着神父,他正无力地耷拉着肩膀,说了下面的话。

“不报警也不好,就这样听之任之肯定是不行的,我们还是想想今后会发生的事情吧。”

他环视了一眼众人,用布道的口气说道,显得非常镇定与威严。

“据说两位仆人也消失了,有可能是畏罪潜逃,有一点可以肯定,死者确实是水镜先生。把他就地掩埋,隐匿不报肯定是行不通的。”

“还真是爱说教。”结城讽刺道。

“这是我的工作。”

“小柳说得很有道理。”

帕特里克神父出面之后,村泽的态度稍微软下来一些。他歪着头,似乎在想办法。

“这话说得太轻松了。”

“但是……”

“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结城瞪着乌有,乌有避开他的视线。

“可现在的实际情况是,虽说我和桐璃本是局外人,但现在已经被牵扯进来了,这个问题已经不只是你们之间的问题了。”

神父看到他们针锋相对,只好说道:

“也是。如果只是与我们有关,不告诉他们也行,可他们已经在这里了,不说也不好。牵连到他人总不是好事。”

结城没有马上辩驳,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乌有。

“也是。”村泽好不容易开口说话,望了望身边的夫人。她已经醒来了,可并没有表达任何意见。空虚的眼神,拼命把自己封闭到一个小世界里。

“警察要来还有四个小时,若是商量,这段时间已经够了。”

大家看了看结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在以一敌三,已经无法坚持下去,只好说:“那就随你们怎么办吧。”

“我去打电话。”

村泽当场表态,出了客厅,慢慢走向大厅。稍微过了一会儿,乌有也跟了出去。村泽正要伸手拿起安放在大厅一角的白色电话。

乌有听到听筒里传来嘟嘟的声音,可电话并没有打通,听不到连通的声音。

“奇怪。”村泽再次拨号,结果还是一样。

“打不通。”

听筒里没有任何声音。乌有粗暴地推开村泽,开始拨号。一一〇,一一〇,一一〇,拨打了好多次,结果还是一样——电话也死了。

现在剩下来的只有焦躁与空虚,连苦笑都不会了。这就是乌有冷静下来之后,回想起这件事情时的心情。但当时的乌有并不觉得空虚,他感到的是无尽的恐惧,害怕那个切断电话线的人。

“海底铺设缆线了吗?”乌有问道。

“无线信号一直覆盖到舞鹤,和音馆旁设有一座五米左右高的铁塔,通过它来传递电话信号。也就是说,可能……”

说罢村泽急忙探身出去看,铁塔依旧在那里。

“如果没有发生故障,应该是有人切断了和音馆与铁塔之间的缆线,或者破话了电话。”

“那……”

“遗憾的是,其他房间的电话也打不通。”

村泽竟然非常冷静,这可能就是四十年阅历与二十年阅历之间的差距,不过还是能感觉到,他并不释然。乌有联想到自己如此狼狈,不禁觉得十分卑微,那句“遗憾的是”,是针对主张报警的自己说的吧。

“我们真的被困在这儿了吗?”

乌有不想承认这个事实,一心只想警察尽快来这里,将他解救出去。

“十二号那天会有人来接我们走,跟送我们来时一样。”

还有五天,乌有感到一阵晕眩,默默回到客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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