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璃回来了,淋得像落汤鸡。这时,乌有正在喝第二杯咖啡,采访仍在继续。她的运动服滴着水,脸上的淡妆已经被毁了,脸颊显得有些浮肿。她走进大厅后,惊奇地发现乌有也在。

“雨真大,来得又突然。海边的天气变化可真快。累死我了。”

看来他们是被雨淋后才跑回来的。桐璃满脸不悦。

乌有笑着说:“真遗憾。”

他突然看到桐璃脚下在滴水,右脚边已经形成了琵琶湖形状的小水洼。

“快去换衣服。”乌有很着急,把桐璃推了出去。

“不换衣服会感冒的,我一会儿端杯咖啡给你。”

“我不要咖啡,又苦又不健康。”乌有觉得有些不耐烦。

“那好吧,给你端杯热可可。”

“行,我去换衣服啦。”

桐璃离开之后,结城穿着淋湿的卡其色套头毛衣出现在眼前。他站在门口,脸色发青,像幽灵一样。

只听他大喊了一声:“画!”两手搭在门框上,眼睛睁得大大的,头发凌乱。才走开的桐璃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跑了回来。

“画?画怎么了?”村泽问道。从结城的表情来看,肯定是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情。

“画……”结城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声音嘶哑。

“怎么了,镇定些。”夫人拿着干毛巾走过来。

“快来看,画!”

桐璃也问道:“画到底怎么了?”

“四楼!”村泽跑到门口。

“话说,小柳应该在。”结城终于说出话来时,村泽已经飞奔出大厅。

“老公。”夫人也追着出了大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乌有拿着夫人递过来的毛巾给桐璃擦着头发。“去看看吧。”

到底怎么了?从结城表现来看,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他说的“画”肯定是和音的肖像画,莫非画被盗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带来无尽的麻烦。这次的采访,看来注定不会顺利,乌有心中感叹着。

和音的肖像没有被盗,仍然好好地挂在四楼。画框呈金色,画中是她的全身像。昏暗的灯光下,乌有将视线转移到画像脸部的时候,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不只是乌有,跑在前面的村泽和后面跟来的尚美都停下了脚步。接下来,只听到尚美开始啜泣,倒在了村泽身上。

“这……”村泽只说了一个字,就用左手扶住夫人,呆住了。不能说呆住,应该说跟结城一样,说不出话来。

画的旁边站着刚刚回来的神父,也被淋得通透,一边说着“糟了”,一边双手不停地在胸前画着十字。

就像是信徒看到耶稣之死时,被众多画家描绘过的宗教画一样,他们在四楼楼梯前,都瞬间凝固了。

“不会吧!”桐璃一口气跑上四楼,上气不接下气,望着画喊道。

和音与桐璃长得非常像。画中人的头稍微偏向右边,整幅画散发出着冰冷的气氛。画没有被盗,不过情况更加严重——被盗了还有可能索回,而现在这幅画被毁了!刀子在和音的脸上打了个大大的叉子。原本妖艳、让乌有胆颤心惊的脸,以左眼为中心,撕裂开来。结城、神父、村泽以及所有人都认可的和音画像,现在彻底被毁了。二十年来寄居在画中的灵魂散去,只剩下半立体的油彩,颇有嬉皮艺术之风。

毁灭偶像……脑海中立即出现这样的字眼。想不到和音竟然被毁,完全被毁,毫无修复的余地。

“到底是谁?”村泽和神父都问道。他们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也不想相信。

“这是谁的画像?”桐璃在乌有耳边问。

“真宫和音。”

左边跟右边的切口下面都有细微的曲线,看来是锋利的刀刃使劲划过留下的痕迹,让人感觉到深深的恨意。

“这是……”

桐璃望着画中人,实在难以置信,竟然跟昨晚自己的打扮一模一样。或许也不能说是完全一样,画布的张力使被划开的边角翘起,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只看现在的画,很难看出她与桐璃惊人的相似。

“凶手是谁?”结城大叫一声。

电梯门打开,水镜从右边的走廊出来,没有说一句话,肩膀在耸动,脖子耷拉着。对这位富豪来说,现在不是“神灵已死”,而是“神灵被杀”。这到底是何种邪恶势力所为?

“那么……”现在只有乌有能冷静思考。到底是哪个邪恶的人杀害了和音?首先想到的,是住在和音馆中的人。主人、客人、仆人之中,最有可能的是客人。只有他们是后到的,而且事情发生在他们到来之后。所有人之中肯定有人对和音不抱任何崇敬之情,而是恨着她的。

——他们之中出现了犹大吗?背叛了耶稣的犹大。

二十年后的今天发生的一切,预示着什么呢?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不知不觉已经浸到走廊上,大雨粗暴地敲打着大厅的天窗。

“谁?”结城站在水镜后面,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不仅是结城,所有的人都在做同样的事。他们之间充满了怀疑与疑惑,就像《最后的晚餐》中耶稣说完话之后的情景。

乌有带着桐璃静静地离开了现场。他们作为局外人,没有必要继续留在那里,也不想给人一种看热闹的印象。

那太无聊了。

乌有认为,毁画这个极端事件宣告他们之间开始出现内讧,沉默了二十年的情绪即将爆发,自己和桐璃也将卷入这场纷争。这对桐璃更加不利。

乌有第一次想离开这里,他后悔来到和音岛。

回到房间后,乌有开始盘算以后的事情。现在根本不是采访的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他和桐璃都不能轻举妄动。

他们怎么样了呢?乌有和桐璃很早就回来了,不知道后面发生的情况。时间过去了三十分钟,他们可能还在画前站着,看来是受了相当大的刺激。这件事情很重要,但是既然不能出现在报道的文章里,还是不要深究的好,何况乌有一开始就没有深挖的打算。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能否能按照原计划在十二日离开这里,因为事情的发展太离奇了。

就这样,采访不得不暂时搁置起来。尤其中午还冒犯了水镜,接下来的采访将更加艰难。乌有取出卡带与笔记本,像昨天一样放在收录机里听。磁带中反复出现乌有的提问、海浪的声音以及结城的回答。乌有一边听一边记下觉得蹊跷的地方。结城的话,村泽的话,神父的话,和音,在某些地方似乎有相通之处。

桐璃已经洗完澡,换完衣服。

“你还在工作啊,真可怜,太累了。”

“远足怎么样啊?”乌有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意思。”

乌有关掉机器,开始整理笔记。他抬头看到桐璃靠着床坐在地毯上。

“别提多累啦,现在双腿像灌了铅似的。”

桐璃平时只是出去逛街,或者在河边闲逛,还是运动量不够。而且,明明不胖,非要嚷着节食减肥,莫非节食比跑上几公里更加轻松?

“刚到山顶就下起雨来了。”

她声音不像以前那么有活力。乌有把椅子转过来,看着桐璃。

“精力还不错嘛。”

“什么呀,你从哪里看出来的啊?”

“那里啊。”

桐璃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脚踝处都长出肌肉来了。

“我拍了几张照片。”

“相机没弄坏吧?”

“应该没事,现在放在房间里。”

“别磕着碰着或者摔了,别忘了调节光圈。”

“你怎么这么说话呢,不相信我吗?本人可是乌有先生的助手呢。”

“是吗?”乌有对她的能力表示怀疑。“你之前在二条城拍的是什么呀?黑糊糊的那个。”

“那是相机坏了啊,都怪你之前没有好好检查。”

桐璃好像当真了,乌有只好顺着她说。

“山上的景色好看吗?”

“山?很高啊,只能看到海,看不到远处的陆地。”

才几百米高的山,就想看到遥远的陆地,那是不可能的。看来,地球是圆的,大海挡住了我们的视线,日本国土狭小之类的常识,在桐璃这里根本用不着。

“还以为在北面能看到韩国呢,真失望。”

“当然看不到啦。”

乌有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桐璃是真这么想还是随口说说。经常,乌有觉得是玩笑的事情,桐璃却是很认真的。这时桐璃就会瞪着乌有,闹一阵子别扭。

桐璃伸出细长的脖子——模样很奇怪——眼睛眯成一条缝,笑了起来。她一边高举枕头,一边说:“真奇怪啊。就像在一个大盘子里倒满水,一只小碗浮了起来的感觉,而且是一只特别小的碗。什么都看不到。”

一只小碗……虽然说法奇特,乌有却非常认同,心中不由得感慨,其实我们都是弱小的一寸法师。

“岛后面是什么样?”

地形图中,东边等高线的间隔比较密集,看来那边地势陡峭,横着看呈へ形。山脊线朝东西方向延伸,很短,接着就是海岸线,下面可能有海底山脉。凸出在水面上的不过是海底山脉的一部分,据说这座岛才形成二三百年。

“一直到海边,都生长着树木,也不知道是什么树,绿油油的。”

“山顶上是不是没有树啊?”

“哪里?”

“山顶。”

“好像是,光秃秃的一块平地,露出几块岩石。”

从下往上看觉察不到山顶是秃的。乌有试着想象了下,还是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样。

“然后我们很快就回来了,本想稍微慢点走的。”

“真遗憾。肯定是平日坏事做多了的缘故,老老实实上学多好。”

桐璃把枕头扔了过来。

“我可没心思听你说风凉话,快说正事吧,不然稿子写不出来啦。”

“正事?不用你操心。”

“哈,生气了吧,看来搜集的材料不够啊。”

乌有开始厌烦了,耸了耸肩,长舒一口气。可桐璃还意犹未尽,继续念叨“今天才知道,原来结城先生是个很有魅力的中年男子,着装也很有品位,人很不错”等等。

“你喜欢比自己大的男人?”

“对,”桐璃坦率地点点头,“所以我也喜欢你呀。”

“拜托,别把我跟那些老男人扯在一起。”

结城比乌有大一倍,都四十多了,被混为一谈,乌有自然不高兴。

“你很显老啊。”

“二十岁之后谁都这样。”

话虽这么说,乌有也知道自己比较老成。

“是吗?电游城打工的元基哥哥跟你差不多大,打扮也好,想法也好,比你年轻多啦。”

“不好意思,我就这样。”

“一说就生气。”桐璃又开始念叨,“结城先生非常认真。”

“怎么这么说?”

“直觉。”

桐璃好像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凑过来,小声说:“他跟神父说,自己以前就很喜欢那个欧巴桑。”

“尚美?”

“对,就是那个蛇妖,后来被村泽抢走了,至今还念念不忘。”

“至今?你是说过了二十年还……”

桐璃老老实实地点头,这是她说真话时常有的动作,不过乌有还是不能马上相信。

“难以置信吧,可这是真的,虽然不知道具体情况。”

“你怎么知道的?”

这种话神父肯定不会到处乱说。

“我们两个聊天了呀。他说至今都不能释怀。这种人,肯定把高中女生当小孩,完全放松了警惕。”

桐璃很得意,好像是报仇得逞,抬头挺胸,扬眉吐气。把秘密说出来,就是对结城的报复。乌有觉得她很难对付,今后得小心。

“可我觉得,结城更帅。”

“人有很多种嘛。”

桐璃能认同也是好事,不过乌有并没有资格说这种话。刚进大学时,他也跟其他同学一样,大二的春天遇到挫折之后,整整一年都一蹶不振,甚至退了学。

“那个欧巴桑哪里好啊?”

“以前肯定是个美女,现在也还风韵犹存。有些忧郁,像位端庄清秀的大小姐,男人都喜欢这种类型。”

“是吗?这可不行,眼光太差了。”

不知道桐璃凭什么这么说,乌有懒得与她争辩,又不是嘴上赢了就说明有眼光。

“被外表迷惑了。”

“外表很重要啊,一般来说,第一印象起决定性作用。”

“骗人。”桐璃觉得沟通困难,抬头望着天花板。

“但是时至今日还在留恋,说不过去啊。”

“每个人都不同呗。”

难道结城结婚后很快离婚不是因为真宫和音,而是因为尚美?这样看来,很有蹊跷。乌有不打算把这个发现告诉桐璃。

“两个人都四十多了,看来爱情真是很深奥啊。”桐璃所有所悟,低声说道。

乌有噗嗤一声笑了。

“是真的啦。”

可能是在想问题的缘故,她脸上的表情竟然变得认真起来。

“真的。”乌有对这段过去的三角恋情并不那么吃惊,生活在一个密闭的空间内,发生那样的事情何足为奇。可悲的是,那意味着,就算和音不死,他们也不会共同生活太久。他们每个人生活的方向都不同。

“那么,桐璃老师认为,神父是什么样的人呢?”

“不知道。”她回答得很干脆,“我真的不知道嘛,有点像田上老师。”

田上老师是桐璃学校的老师,年纪很大,非常照顾周围的人,曾经深得学生爱戴。之所以强调“曾经”,是因为他半年前跟女学生发生性丑闻,最后引咎辞职。

“那位老师啊。”

“或者像小说中的布朗神父。”

他们攻击别人的方式确实有点相似。不过产生这种联想的主要原因可能是职业的关系。

“不太像。神父啊僧人之类的,总觉得他们不是一般人。不过,他跟我想象中的倒是一样。”

“跟你想的一样啊,真令人失望。”

桐璃无力地垂下脑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乌有的评价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

“怎么了?”

“没什么,没什么,哈哈哈。”

桐璃挥了挥右手,改变了话题。

“刚刚那个是什么啊?”

“哪个?”

“那个啊。”

桐璃往天花板的一角望去,看来说的是四楼的那幅画——还以为她忘了那件事。

“你说那是和音的画,对吧?”

“对,二十年前就有了。”

“可是,谁用刀……”

“是呀,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这么做呢?”乌有装作漠不关心地说道。

“是谁做的呢,太奇怪了。……不,是很恐怖。”

“谁呢?”

事实上乌有注意到一件事,可以推断出凶手。下午和水镜在四楼偶然碰面的时候,画还是完好无损,下楼时他碰到村泽夫妇。三十分钟前,结城与桐璃出去爬山。桐璃淋得透湿回来的时候,乌有正在采访村泽夫妇,刚回来的神父与结城同时发现画被毁。当时觉得凶手肯定就是他们中的一个,可他们都有不在场的证明。乌有不得不佩服,这件事办得很有“水准”。是水镜吗?不是。画布上划过的两刀,从上到下,裂口大概在乌有头部的位置。水镜腿脚不便,应该是做不到的。是仆人吗?可能性很低。因为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跟和音没有任何关系。……是啊,只是表面上没有关系。乌有突然想起尚美煮咖啡时出过客厅。不过区区五分钟,时间够不够呢?为什么非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这件事情呢?

“你怎么不说话呀?”注意到这点的只有乌有,他现在还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你说,那个人跟我像吗?”

“……嗯,多少有点像。”

乌有不禁警惕起来,桐璃的眼力真是了不得。

“那身黑色的衣服跟你昨天晚上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呢,乍一看,可能会觉得你们很像。”

“是吗?”

桐璃还是很在意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说一半留一半难免会引起她的好奇心。

乌有补充道:“以后最好别在他们面前提起这件事,和音已经死了。”

“那件衣服也……”

“最好别再穿。”

再穿那件衣服的话,他们可能不会那么震惊,不过也可能会导致更坏的情况,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尤其今天又发生了这么一件事。

“……没办法补救了吗?我特意带来的,竟然不能再穿,太过分了。”

桐璃自言自语,在床上打了两个滚。乌有也不是不理解她的心情。

“太过分啦,你看你,头发都乱啦。”

“乱点怕什么,反正打扮漂亮也没人欣赏。”说完桐璃突然起身,“一会儿拿相机给你。”

她轻轻关上房门,回了自己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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