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像是一只盘旋降落的秃鹰,瞄准着那头年迈的狮子。这纯粹是无稽之谈——乌有这么想着。不过即便如此,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对,现在就是这种情况。

炎炎夏日,快艇划开海面,掀起白色的浪花,飞速前行。大海像是死去般风平浪静,船尾的两只螺旋桨发出嗡嗡的噪声,像挥之不去的苍蝇。随着噪声的节奏,冰冷的圆筒状扶手传递过来一种微妙的振动。乌有两只手臂上使劲,从甲板上探出身子,接受海风的洗礼。海上的风并不咸,但是跟舞鹤的风比起来,别有一番滋味。难道,海边的风除了大海,还混合着港口等其他的气味,或者是海上的风带着野性的缘故?

回头望,远方还能看到些许本州的影子,就像在绿色上强加了一顶茶色布丁的帽子。但是布丁顶上放的既不是樱桃也不是生奶油,而是一堆砂糖,像要化了似的,不甜。一看便知,它只是一座干涸又贫弱的小岛。似乎一浪打来,就要沉没。平日里总想着要脚踏实地好好生活,但是苦于根基实在不稳。离开之后回头远望,再次切实感受到这一点。恐怕“日本国”的政治、经济、社会等,全是这东亚小小岛国的人们臆想虚构出来的吧。乌有也不过是无数尘埃中的一分子。某个地方肯定存在着破绽,它正张大口子等着呢。也许这海上的风景也是其中之一。乌有的想法,突然变得感伤起来。

快艇开始向右航行时,那充满不确定与不稳定的本州岛就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了。海面无限开阔,就像灰色的印度象背负着的世界一般,目之所及,一片汪洋。到目的地还有几个小时,只好继续在这象背上摇摇晃晃。天气好的时候,从函馆能看到下北半岛,在东京能看到富士山。按这样推算,今天要去的和音岛离本州岛甚远。看地图时发现它在隐岐与轮岛的交界线上,没想到会是一座离岛,看来估计有误。海洋比想象中的更辽阔,能充分体验到纵横无碍之感。一路上连岛屿的影子都看不到,旅途很快就变得乏味起来。看来人多虽很烦杂,但完全与世隔绝也难以想象。

……终归是叶公好龙。秃鹰是孤高自傲,但仅凭一己的力量能做成什么事呢。秃鹰没有能力猎取活物,只能啄食尸体或者开始腐烂的残骸。从出生到现在,二十一年来,乌有遭受了许多挫折,早就参透了这个道理。二十多年来,“年迈的老狮”(这是乌有擅自给和音岛的主人取的名字)与两个仆人一起生活在这孤岛上,一步也没踏出去过。虽然如此,仅凭头衔,乌有就甘拜下风。

说到底,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负责这次采访。即便是敏锐如总编的人,应该也无法察觉乌有内心有自比秃鹰的想法,他可能只是觉得这个年轻人大概能完成本次任务,就算察觉到了其内心复杂的欲望和自卑,也跟工作没有任何关系。话虽如此,总编放着六名记者不用,竟然破格指定尚非正式员工的乌有,总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因为上个月自己负责的“小京都特辑”受到了好评?乌有不知道其中缘由就受到了意外的优待——只要跟那群比自己年长二十多岁的人相处愉快,执行本次任务就跟度假差不多。

二十年前,六位年轻人对一位名叫“真宫和音”的女演员痴迷不已,他们在和音岛上离奇地共同生活了一年。此后,每个人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时隔二十年,他们选在和音岛再度聚会。乌有此次前来,就是来采访他们的。

当确定采访者为乌有时,资深记者们脸上都露出遗憾与不悦的神色。这家杂志社虽说是月刊,规模也不大,但是日程非常紧。从大家的反应上能看出,他们都想以工作为由离开家人一段时间,稍微放松一下。乌有并不想因为一次采访惹得同事不满甚至嫉妒。那一刻,他便宜占尽。乌有一直相信,上天安排的幸运与不幸是对等的,接下来等着自己的只剩下不幸。他之所以没有推辞,来到这里备受颠簸,并非对自身以及生活产生了疲惫和厌倦,或者越是疲惫越要来这儿,又或者跟周围无形的压力作斗争等缘故,而是因为一位少女。她扎着红色丝带,正爬上楼梯朝这里走来。

“乌有,你一个人干吗呢?”

为了不让新买的帽子被风吹走,她用一只手按着它,大方格棉布裙随风抖动着。

她又问了一句:“我说,你在干吗呢?”

她叫桐璃,今年高三,但跟大部分高中女生大不相同,她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属于问题少女。据说,她初中时,因为容貌出众,被邀请加入模特队,而且是其中最美的女生。只可惜,她去学校上课的次数远远低于教育部的规定。其实她并非那种待在家中拒绝上学的孩子,而是每天悠然自得地游荡在街道和沿河的路上。她有一句口头禅,“学校就是动物园”,也不知是受谁的影响。

“……没干什么。”

“看到什么了吗,乌有?”

说罢她极力探身出去,圆圆的大眼睛凝视着泛起白沫的水面。她的虹膜很薄,可以清楚地看到瞳孔。

“小心别掉下去。”

乌有仰望着天空。湛蓝,清澈,让人会心微笑。空中仅有些像龙鳞的细小云彩聚在一起,似乎即便不是视力极佳的爱斯基摩人也能看到电离层。这种景象,肯定会让人想起梦想或希望之类积极的词句。乌有想看看日落之时东边水平线的样子。西边的日落尚可以想象,另一侧的夕阳与蓝天、夜晚会是怎样的景象呢?

“想什么呢?肯定是些无聊事情!”

“嗯……”乌有点了点头。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或许是想从平日的繁忙中解放出来才发呆。

“黏黏的,真讨厌!”

桐璃放弃追问,抬起头来,细线般的眉毛微微皱起。她摸了摸裙边,好像对触感很不满意。海风并不像她想象中的那样温柔。

“真可惜,昨天才买的衣服。”

“穿水手服来就好了,也正式点。”

“你也看到啦,我一直是穿颜色鲜艳的运动装的。特地为采访穿上正装,那不是我的风格。”

说着,她重新扎了一遍被风吹乱的头发。她的头发没有染色,非常漂亮,可能因为比一般人的头发细很多,总是扎不好。

“我们班上有个女生,梳着麻花辫,戴着眼镜,看起来很认真。”

“没去几次学校就知道得这么清楚,真有你的。”

“什么呀。这种事,去一趟就全明白了。”

说罢,她撅起嘴巴,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脸上露出了小酒窝。桐璃是作为乌有的助理来的。她好像认识总编辑,经常在编辑部打杂,做点兼职。而且,乌有能进入这个公司,很可能是桐璃的功劳——虽说他现在还不是正式员工。本来他正打算推掉这次采访,但听到去和音岛,桐璃非常任性地说“我也要去”,于是就这样被牵扯进来。不知总编是随性还是正好高兴,或许是对桐璃特别偏爱吧,竟然答应她作为助理一起去采访。其他的记者都以为他们是结伴出去游玩,别有用心地说了些带刺的或奉承或鼓励的话。虽然觉得不妥,但乌有还是带着她来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拿这个小姑娘没办法,是因为她跟自己有着一样的伤痛吗?恐怕不是。是一物降一物吗?乌有望着她白皙无邪的脸庞,放弃了思考。乌有转念想到,可能是她知道自己沮丧时的样子吧,但为什么让她看到自己消沉的一面呢——如果不是她,肯定对这种女孩唯恐避之不及吧。可能是刻意地想要忘却吧,乌有已经忘了当初跟她相识的机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可以自由出入乌有的公寓。桐璃说话的效力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有所增强。莫非她是自己的表妹?若是有血缘关系的话就好了,随便点也没什么关系。当然,这不可能。

“可以出去吗?”

她担心自己会晕船,一直躺在快艇的后座上休息。八月的太阳还很毒,又没有任何遮挡,因此她的脸色看起来确实比在陆上差些。这是一艘仅能容纳二十人的小船,在大海里漂来荡去,真让人不舒服。

“还有三个小时就到了。”

“啊!还有这么久!这里也太无聊了,都是一群老头子。”

说是老头,事实上快艇里坐着的人才四十出头,其中四位是和音岛的贵宾。对十七岁的桐璃来说,四十岁跟六十岁差别不大。

“这儿的灰尘还特别多,都落在衣服上了。”

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她使劲拍了拍裙子的前后摆。但裙子受潮了,灰尘不容易掉下来,像粘在筷子上的纳豆般,老是在同一个地方打转。

“哎呀,真讨厌。”桐璃着急起来。

“不来这儿,好好去学校不就行了嘛!”

“你如意算盘落空啦,现在是暑假,想去也不行。”

“还有几天就要开学了吧。”

“那是一周后的事啦,十三号。”

今天是五号,从岛上回来是十二号,计划一周左右的行程。

“那就忍着吧。”

“喂!”桐璃叫了起来。脸色眼看着就变了,像是发霉腐烂的苹果。

“受不了啦!”

“跳下去可能会好受点。”

乌有望着水面上破碎的影子,不禁想起交通事故时大卡车将人轧得血肉模糊的样子。奇怪啊,最近经常会想这些稀奇古怪的事。

“哎呀,好恶心。”

“体验下还是不错的,赶紧觉悟吧,任性在大自然面前是行不通的。”

“干吗那么一本正经,还说‘大自然’这么酸腐的词。人家真的很难受嘛。”

说着,她就做出要回去的样子,右手捂住嘴,拉着乌有的手往船舱里走。她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却有股魔力,乌有难以抵抗,只好被拖着走进去。

船舱整齐得像候车室,大煞风景。空调温度调得很低,有点冷。桐璃抱怨着“真差劲”,走到米黄色长椅边优雅地坐下。这里有四个人,有男有女,在聊着往事。

他们每个人都刻意打扮过。这种时候,无论男女,都相信服装的价格与着装的品位象征着自己的社会地位。在昔日好友面前,大家有意无意都带有一种想提高自己身价的想法。毕竟,在二十几岁的时候分别,再次相聚时已经是四十多岁,都有了稳定的职业与社会地位。在和音岛这个封闭空间里,形象和谈吐,就是衡量成功和才能大小的指标——这是同学聚会中常有的场景。这种慢性却突然膨胀出来的虚荣,乌有很看不惯。当然,他们的人生阅历比乌有丰富了近一倍,深知社交中的攀比大有必要,同时,也对攀比之后的空虚产生了免疫力。这种被生活磨掉棱角的感觉,乌有难以忍受。这并非在标榜自己比别人更加真实和洒脱,事实上他经常感到自卑。一个人在外面看海,也许是怕自己哪天也会变成他们那样,而不愿意直面这种不安吧。

乌有坐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看着他们交谈。他不想装样子,拿出纸笔问问题记笔记,打搅人家二十年后的再会。要采访的话,接下来还有一周,一百多个小时,时间很多。在这之前应该了解他们的个人资料。乌有拿出预先准备好的简历看了起来。

乌有正前方坐着的是结城孟。父母在京都经营着一家老牌和服店,他作为次子也参与其中,却不说京都方言。他的年龄大概在四十二岁左右,跟村泽孝久同龄,同是这群人中年纪最大的。他的身材保养得很好,跟运动员似的,皮肤很有光泽,说话声音也比较轻柔,在人群中显得最为年轻。他在穿着方面也很讲究,身着一身剪裁得体、帅气的洋装,丝毫感觉不出和服店二公子的迂腐与陈旧。让人觉得奇怪的是,他总是刻意地与周围的人保持一定距离。结城吸着肯特香烟,与村泽聊着经济不景气的话题,就泡沫经济后的现状交换着彼此的看法,陈年旧事方面的交谈似乎已经暂告一段落。

村泽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贸易公司,因为管理非常到位,即便是大环境不景气,也没有受到什么重大创伤,勉强维持着收支平衡。

“终于有点儿起色啦。”他反复说着这句话。从充满自信的声音看来不像撒谎,应该是确有其事。结城经营的和服店虽然受到影响,但也没有什么巨额损失,只是自己期货投资失败。他苦笑道:“不得不卖一栋别墅还债啦。”

跟结城相比,村泽脸上的皱纹更深,言行举止更为理性,执行力更强。两个月前,乌有采访过一名四十岁左右的富家子弟。这个人外表很是光鲜,身材不错,声音也算圆润。但其经营理念之幼稚,让乌有大吃一惊——根本不像社长,简直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从刚刚的几句简单谈话来看,村泽身兼要职,辛劳创业,可以想见是个意志坚定、深谋远虑的人。

对面坐着的是一名神父。他并非一直笃信基督,在二十年前离开和音岛后才皈依基督教。现在改用受洗时的名字,在长野的教堂里任职,人们称他为“帕特里克神父”。当然,他们仍然叫他原来的名字——小柳。本次聚会虽然

是私事,但他仍然穿着一袭黑色的祭服。这可能不是教会的规定,而是他自己的想法。如此刻意坚持,总让人觉得有很深的隐情。说起神父,大家都会想到“布朗神父”或“道林神父”(还有唐·卡米洛),这些人给人个头不高、身材臃肿的印象。这位帕特里克神父也不例外,身材矮小肥胖,面容温和。可能这样的外表在听人忏悔以及布道的时候更能让人安心和亲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帕特里克是符合神父的标准的。只是乌有无意间感受到他偶尔表现出来的超然态度——说得不好听,就是居高临下之感——多少让人有些不安。二十年前,他来到这座孤岛时还是医学专业的学生,离开后却偏离了谋求名利的轨道。为什么会选择神父这个职业呢?总觉得有什么原因,但是让人怎么想也不明白。乌有属于典型的旁观者心态,所以对当事人的心理变化很感兴趣。

神父倾听着两人的谈话,一只手放在另一只手上,露出浅浅的笑容。是一直以来的习惯,还是神父的职业病,乌有不得而知。他们都非常自然,可以想象过去也可能是这个样子。

神父旁边,也就是离乌有最远的地方,坐着村泽夫人(尚美)。她是这里唯一的女性,并不张扬。那是乌有的想法,他觉得大家都会这样想。可桐璃说,她就像一只涂了厚厚粉底的印度犀牛,或者像蛇发女怪戈耳戈。跟乌有这个年纪的人比起来,村泽夫人的妆容和服饰确实富有中年妇女特色。但是跟以前采访的“社长夫人旅行团”中的女人比起来,她得体多了。那些女人涂着猩红色的口红,戴着许多戒指、手镯、耳钉,俗不可耐。村泽夫人是瓜子脸,头发向后梳成一个漆黑的发髻,嘴唇是深红色,唇形与鼻梁看起来非常协调,尖尖的下巴,眼睛不大。现在看起来都极有风韵,想必年轻的时候是个大美人。她美得并不咄咄逼人,而是楚楚动人,让人不由得心生怜爱。稍微低垂的眼睛,就像染上了淡淡的墨色,给人谦虚之感的同时,带有一丝愁绪。这样一位美妇人怎么会跟戈耳戈联系起来呢?乌有不理解。桐璃笑着说,“你是不会明白的”。不管怎么样,尚美并不像以前采访过的社长夫人们,这已经是万幸。事实上,乌有还对这位夫人有着莫名的好感。

一般来说,女性之间都是相互排斥的。在乌有的人生中,尚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他对自己喜欢的女人还有着向往与敬意,想去接近她们。乌有对魅力的理解并不深刻,但对此却深信不疑,真实得令人难以置信。

以真宫和音为核心聚在一起的七个人,仅在一起生活了一年时间,在和音死后就都散了。现在得到尚美的人是村泽,这个“现实中”的结局,将在后面谈到。娶她,恐怕有退而求其次之嫌。一般来说,现实中的选择,肯定会跟初衷有所偏离,是相互妥协的结果。“和音岛信奉者集会”一词中所包含的幻想般的意味,总让人觉得难以接受。是从梦中醒来了吗?乌有无从判断。他已经深刻理解到,仅靠理想,人是无法生存下去的。

前往和音岛的四个人,在和音岛过着梦幻般的生活时,除了“年迈的狮子”——水镜三摩地之外,还有第七个人,那就是武藤纪之。他是尚美的哥哥,当时也是学生,与对和音着魔的水镜一起拍摄了由和音出演的电影,还打算建造一座乐园(和音岛)。也就是说,他们是真宫和音最初的信奉者。但是这位狂热的信徒在二十年前投海自杀,失去了在这个世界中的“生”。那是和音“死”后第三天发生的事情。

“很快就要到和音岛了。”两个小时后,船上的工作人员通过广播提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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