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上州际公路后,劳拉拨通了杰瑞·格里姆斯的电话,想大致了解案情。眼下,她有时间消化他所说的一切了。

“昨天,有个名叫杰西卡·帕里斯的女孩儿被人掳走。他们认为案发地点是她家附近的街上;没有目击证人。”

“昨天什么时候?”

“放学后。她没回家吃饭。她家有点儿偏僻。碧斯比警察局的人说,她住在——生前住在西部大道尽头。”杰瑞顿了顿,他脾气又倔又硬,总让她想起旧时的工会领袖,但这个案子显然触动了他:他有三个女儿。

杰瑞接着说:“今早有人在城市公园发现了一具女尸,体貌特征跟杰西卡·帕里斯吻合。你认识那地方吗?”

“在酒坊谷吧。”

“没错。有游客去看露天音乐厅,结果吓了一大跳。”

劳拉能想象游客的心情,那种五脏六腑猛然下坠的震惊。“她在露天音乐厅里吗?”

“靠在舞台中央的墙上。发现她的女人说,那姿势有点像洋娃娃靠在床上。证人的名字叫施劳特。”他停顿了一下,让她领会这名字的反讽。“多丽丝·安·施劳特。她说那个女孩穿着挺特别的,我不太清楚,好像说穿得像个洋娃娃。”他又停下来——这案子让他难受。“维克多从马拉那镇过去,应该比你晚到半个小时。”

劳拉挂了电话,将车速提到80迈。高速公路在眼前延伸,而她完全沉浸在思绪之中。但愿暴风雨别来太快,好让她细细勘察犯罪现场。眼下阳光还好,但东南方向的天空是一片不祥的铅灰色。

季风季早在7月4日就到来了。这周每天都有大雷雨。风雨将树连根拔起,切断输电线路,掀翻屋顶。图森市内南北向的街道都已变成一片汪洋。由于雨水淹没了街道,人们寸步难行,整个城市陷入瘫痪。在图森的一个十字路口,有个倒霉蛋被雨水困在车顶上,后来出动了直升机才得救,他可算认识到大自然的威力了。

还是早晨,天不算太热,积雨云还没大规模形成,雷雨一时还来不了。但劳拉能感觉到空气中的静电。她在班森镇吃了个三明治当早饭,给车加了油,又继续向南行驶。前方,逐渐聚集的灰云似乎沉沉地压在了山上。

她既惶恐又期待:希望赶紧到达,去亲眼看看现场;但也深知,一旦看到了,那景象就会伴随余生。死去的女孩的形象会深深镌刻在脑海中,像被照相机永久摄下来一样。

这样的惨状,她并不少见。

十点刚过,劳拉抵达了亚利桑那交通部仓库,这是亚利桑那交通部保管修路机械的地方。不远处就是骡子关隧道,一辆标着碧斯比警局的福特皇冠车停在隧道口。有个约莫20岁的女警员倚车门站着。她看到劳拉的越野车停下,又没带警车标识,就走上前来。“我得告诉你,这儿不能停私家车。”她的脸因为严重晒伤有点蜕皮。

劳拉出示警员证,并请这位杜芙警员(她的名牌上如此标识)带路。她们驾车穿过隧道,进入了碧斯比镇。她们将车停在一个停车场里,这儿挤满了分属四个不同的执法机构的公务车辆。看样子,周边执法系统里的相关人员都出动了。

杜芙警员立马下了车,穿过停车场向街对面走去,头也不回。劳拉对这种冷遇司空见惯。她是亚利桑那州公共安全部的人,只有地方警局的局长求援,她才能出面支援。而地方警局局长求援,一般是因为人手不足或当地警员能力不够。每回到这种小镇来协助查案,劳拉都会遭到当地警员的排斥。

有时她觉得,讨人嫌已经成为了自己工作的一部分。

她打开车尾箱取出相机包,暗自后悔穿了吸热的暗色衣服。头顶的天蓝得纯粹,一路上看到的乌云完全不见影踪。小镇边上的山太高了,可能把乌云都挡住了。劳拉走进城市公园,有一群人挤在用警戒线封锁起来的区域里。她过去自报家门。

碧斯比警察局局长鲁斯提·杜科特先前在公共安全部工作过25年,说话略带亚利桑那地区的拖腔,让劳拉备感亲切。他有一张长脸,发际线已经后撤,眼眶发红,劳拉不由得想到兔子。

杜科特态度很明确:劳拉是这起案子的领导,如今现场都得听她指挥。“不过,如果你没意见,我希望霍兰探员跟你一块儿勘察现场。”

尽管局长用的是请求的口吻,劳拉还是听出了他的坚决。他想要自己的人参与查案。只要这人不碍事,劳拉也没什么理由反对。她知道这案子没法指望维克多,他老婆刚生了个孩子,他逢人就说自己不想离家太远。

最先到达现场的警员开始汇报现场封锁的情况,劳拉趁机打量巴迪·霍兰。他是典型的警察长相:头发剪短,两边铲平;小胡子,下巴棱角分明,眼神专注警惕,是个机警的家伙。

他话不多,似乎只是袖手旁观。是在用那双小眼审时度势吗?

正在汇报的毕林斯警员停了下来,等着劳拉指示。

“你替我省了不少功夫”,她说。毕林斯的确值得夸上一夸。在劳拉看来,很多街头巡警处理犯罪现场不够仔细,通常是因为没受过良好的训练。毕林斯警员可能是自学成才吧。

“我希望以后能当个凶杀案探员。那是我的目标。”

霍兰冷笑了一声。

二十分钟之后,维克多风风火火地赶到现场,身上带着一股昂贵的古龙水气味。“你们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让你们在这里碰头吧。”他说道。他穿着浆过的白衬衫,袖子已经卷起。他走到霍兰探员面前,伸出手来:“我是维克多·塞拉亚。”

那位碧斯比探员原来倚在树上,这时直起了身子,脸色顿时好看多了:“我是巴迪·霍兰。”

他们像久别重逢的兄弟一样握手。维克多有种精准的直觉,能够找到一群人中最需要拉拢的那一个。他瞥了劳拉一眼,似乎在确认她仍旧喜欢他。不喜欢他是很难的。

他们决定由劳拉、霍兰探员和毕林斯警员去勘察现场;维克多则去黄铜皇后酒店的会议室同两位女证人谈话。维克多通常负责谈话,他是劳拉所在分队里最优秀的刑讯员。

劳拉顺着酒坊谷街望去,街两旁排着两层高的砖屋。与酒坊谷街平行的OK街地势较高,摄影记者已经占据了那儿的制高点,将摄相机对准了山下的城市公园。OK街之外就是陡峭的山峰。由于碧斯比的地形奇特,酒坊谷和主街一带既是市镇的中心,又是其边界所在。

他们一行人沿着酒坊谷街行进,带路的是杜芙警员。视线中,窄窄的街道似乎在不断收缩,劳拉的目光似乎无的放矢,最终只能落在前方杜芙的蓝制服上。杜芙装备了二十磅重的武装带,上面挂着枪、手电筒和手铐;走起路来,装备在她健美的身体上摇晃起伏。杜芙看上去自信满满,仿佛清楚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劳拉觉得,她似乎自认为洞悉碧斯比的一切,包括自己的未来。对于这种坚信,劳拉很是羡慕。她时常感到自己的未来是一片迷雾。她遭受过太多重创,如今已不再将私人生活中的任何事情视作理所应当。对她而言,私人生活和职业生活完全是一回事。她擅长的东西似乎只有这份工作。

前方,黄色的警戒条封锁了道路,只给人们留下调转车头的空间。他们经过一家酒吧。大门敞开着,啤酒的气味喷薄而出,将劳拉卷入一阵潮润阴暗的洪流。

离现场越近,她越感到惶恐,内心的忐忑达到了顶峰:她迫切地想要看到现场,同时,她也强烈地渴望逃离。杰西卡·帕里斯生前所思、所感、所做的一切——和朋友小聚、安排周末的计划等等——那简单的一切,已戛然而止,像一截被掐断的丝线。

至少再没有什么能伤害她了。但她的父母恐怕还要遭罪。在这场夺走女儿生命的大变故之后,他们的世界将轰然崩塌,生活将被撕成碎片。凭着经验,劳拉知道,你可以将碎片捡起,但永远无法拼合完整。她只能为杰西卡的父母夺回这世上唯一有意义的东西:正义。

一小群人围在警戒线外,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员拦住他们,坚决强硬得如花岗岩一般。劳拉留意到他是负责做报案记录的。

劳拉给警戒线周围的人群拍了照,仔细捕捉下每一张面孔。你永远都猜不到有谁会混迹于人群之中,自以为没人注意到他。

潮热的风沿着酒坊谷街吹来,带来了即将到来的雨水气息。

劳拉把照相机挂在脖子上。胃部一阵发紧。该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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