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日光照得人睁不开眼,策马狂奔的少年郎也消停了下来,瞧向看台上的姑娘们。

姜驰伤才好了不久,如今再打马球又不如韩拾,正阴郁着一张脸默不作声。

同伴知道他和新来的韩拾互相看不顺眼,马球又输给了人家,心中必定不快,有意要说点什么宽慰他。

“快别想了,我们去看台那边饮口茶,这天可是越来越热了。

今日来看马球的小娘子可多了,有一个好生漂亮,我还没见过她呢。”

说着他就拍了拍姜驰的胳膊,示意他朝那方向看去。

姜驰扭头,正巧看见韩拾折了朵野花递给看台上的女子。

握住缰绳的手猛得一紧,眼睛都瞪大了。

同伴又嘀咕道:“这不是太子的人吗?

来找你姐姐……”

话音未落,他又震惊到结结巴巴的。

“我……不是,这这……这女子什么人?”

姜驰没动,迎着刺目的光线看向小满,却见她摇了摇头,似是拒绝了阿肆递上前的东西。

不知为何,此刻他竟有种松了口气的畅快感。

这时候再想到寻找姜月芙的身影,却看不见人了。

姜驰和同伴打声招呼,策马离开了草场。

小满站在看台上,算是俯视着阿肆,他仰着头固执地将玉簪呈上,说道:“这是太子的吩咐,属下不敢不从,姑娘若不收,太子必定要责罚的。”

他也算认识了小满许久,知道她心软又怕麻烦,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她微微俯身,果然伸手接过了玉簪。

阿肆这才放心离去了。

韩拾抿了一下唇,似乎在想些什么,片刻后问她:“小满想不想学骑马?”

他仰着头,额上的汗珠闪闪发亮,眼里盛了细碎的光。

她其实不想骑马,却鬼使神差的点头了。

“这簪子……”她看向韩拾,似乎在问他自己该怎么办。

“既然是太子送的,你就收着吧。”

韩拾心里明白小满和太子的瓜葛,却也知道现如今小满不会回到太子身边。

太子是君,他是臣。

如今没资格与太子一争,可小满的心若是不在太子身上,那便好说了。

周攻玉是太子,就算再喜欢也许不了小满太子妃的位置,更不可能执着于她一人不放。

无论往后如何,至少现在他不能因此退缩。

小满刚要走,被白芫一把扯回去,冷着脸说:“不行。”

韩拾这才反应过来,今日阳光正好,小满的眼睛怕是受不住,不免又失落起来。

“这般好的天气,太可惜了。”

紧接着他又说:“还是白芫你贴心,都怪我竟然连这件事都给忘了。”

白芫在心底冷笑。

小满还笑着说:“没事啊,我自己都忘了,还是白芫提醒我才记得。”

她身子前倾,一缕光线透过伞面洒在脸上,眼底剔透通净,流转的光泽如同琥珀。

很快白芫就将眯着眼的她拉了回来,语气不耐:“眼睛。”

“知道啦知道啦。”

等一行人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马场,周攻玉靠在树上,正瞧着她方才站的位置出神。

不消片刻,视线中出现了另一人的身影。

地上有一朵黄色的野花,落在地上已经半蔫了。

姜驰径直走去,停在野花面前,将野花踩在脚底,用力碾碎在泥土里。

周攻玉明眸微眯着,看向姜驰的眼神越发寒凉。

——

后来几日,韩拾不知怎得和周定衡开始来往。

小满也开始做自己的正事。

江所思认为女学的事不靠谱,见她坚持也就不再劝说,反而将自己的许多书送给她,还列了一份京中名士的单子,让她试着看能不能为书院招来先生。

小满只是个没名气没身家的小姑娘,在郡守府甚至没人对她说过一句重话,突然说出要办女学的这种话,被人知道还不知要被如何讥讽。

韩拾担心她会受不住旁人的刁难,也经不起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打击,好言劝了几次,她不肯听,最后就由着去了。

小满带着白芫,整整半月都在拜访京中的名士,一路上听遍了冷言冷语。

“女学?

可笑至极,世间只有男子求学,何来的女学,简直阴阳颠倒,败坏伦常。”

“女子只需在闺中习女诫,识得文字即可。

相夫教子何须……”

“又不科举念什么书,胡言乱语……”

“让老夫去教一介女流?

简直痴心妄想!”

“女子无才便是德,办女学岂不是大材小用了,且说这兴办女学,势必要抛头露面,名节有损……”

这些人全都在说她痴心妄想,更有甚者拍着桌子和她争得面红耳赤,活似请他们教授女子是一种奇耻大辱。

听到了无数打击和嘲讽后,小满心情也逐渐低落了下来,有一瞬那甚至动摇了,认为韩拾说的也许是对的。

但也只是一瞬,这些人的话越发让她明白,他们口中,女子是只有一个活法的,都该温顺地留守在家中,若生了其他的念想,就是与伦理背道而驰。

那她应当就是背道而驰了,可活得也挺舒心啊……

站在一扇木门前,她抬起手想要敲门,手臂却停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

刚才那位儒士讥讽她的话犹在耳边,任她心性坚韧,在接连这么多天受挫,心中还是生了怯意。

小满缓缓放下手,语气难掩失落,对白芫说:“要不我们回去吧。”

白芫看了她一眼,自己去敲门了。

“都这么多回了,也不差这一个。”

小满抿了一下唇,又强撑出笑意。

门吱呀一声打开,开门的是一位童子。

“请问林老在吗?

我们是来拜访他的。”

童子打量了小满一眼,点头道:“进来吧。”

堂中墨香缭绕,满园青竹被清风拂动,无不风雅。

竹影透过窗印在林老白色道袍上,身后立着梅鹤的屏风,他虽然年老却不见身形佝偻。

脸上的皱纹如同山石的沟壑,苍老而萧肃。

“何事,你且说。”

他一开口,语气不像面上那么难以接近。

小满行了一礼,将此行的目的一一告知,连同说了不知多少遍的话重复出来。

连她自己都觉得又要受一番讥讽了,不禁低垂着头等待林老开口。

然后料想中的话迟迟没有到来,只是一声轻轻的叹息。

这声叹息带着无奈,却没有讽刺奚落的意思。

小满讶异地抬起脸,林老的眼睛并不浑浊,仍旧带着锐利的锋芒。

“老夫且问你,此举为何?”

她没有多想,实话实说:“为女子能有更多选择。”

“你的选择呢?”

小满摇摇头:“暂且不知,也许是走遍河山,去看看自己未曾看过的风景。”

“那你的选择与女学又有何干?”

“我只是想,若是我能有这种选择,那其他女子应当也是有的。

万一她们读书识字了,能学到更多的东西,会活得更好呢?”

林老的脸色严肃起来,语气微沉:“若这些无用,她们仍是选择相夫教子,一生碌碌无为你又如何,那你的女学又有何用。”

“若相夫教子,为心爱之人洗手作羹汤是能使她们欢喜的事,那便不算碌碌无为了。

只是这读书识字,总归不算个坏事。”

林老没有立即回复她,只是招了招手,说道:“回去吧,此事还要待老夫想想。”

这是十几天来,唯一一个没有打击小满的人。

即便没有立即答复,也总算是让她于灰暗中看到了光亮,心里那丛微弱的火苗如同受到鼓舞,燃烧得更旺盛了。

从堂中离去的时候,小满脸上带着欣喜,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甚至不顾白芫的冷脸去挽了她的胳膊。

风一吹,竹林又发出沙沙声响,竹叶的影子晃动着落屏风上,又落在在一人的苍青长袍。

他坐在林老对面的位置,蒲团上尚有离去之人的余温。

茶盏中的热气缕缕升起,林老的目光从澄亮清澈的茶水,缓缓移到周攻玉含着浅笑的脸上。

“此女非同一般,只是太过天真无知。”

“无知与清醒,谁又分得清楚呢?”

周攻玉态度谦和,却仍是矜贵的,不显丝毫卑下。

对林老行了一礼,方道:“先生只需帮她,兴许她能做好呢?”

“哼,你都开口了,能不帮吗?”

他冷哼一声,饮了口周攻玉送来的好茶,心情又朗阔不少。

“先生宅心仁厚,定不如其他儒士般古板腐朽,对一个小姑娘刁难刻薄。”

周攻玉笑着说着恭维了两句,林老舒坦极了,便是看在这当朝太子夸赞的份上也要帮帮他的心上人。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好奇:“你心悦这姑娘,何不坦荡行事,偷偷摸摸做什么?”

“我从前糟践了她的情意,如今她不愿见我,还望此事先生莫要告知她。”

林老对于这些年轻人的情情爱爱还是好奇得很,问道:“那你难不成就这么躲着,一直不见她?”

他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低垂着眼睑,静静看着茶盏中漂浮的茶叶,眼底隐含了几分偏执。

“当然不会。”

——

回到东宫后,周攻玉按例该去拜见皇后了。

还未等他走进殿内,就听到陵阳叽叽喳喳的和皇后说个没完。

“今年的榜首实在是太奇怪了,我还是想不通,是不是太子哥哥给他放水了,这人下棋实在太烂了,看着也不像是个聪明的。”

周攻玉一笑,说道:“这是没有的事,才智岂能用棋艺评断。”

话刚一说完,便看到陵阳发上的一支玉簪,熟悉到使他浑身僵住。

玉石剔透,光泽流转。

暖融融的春光照在身上,可他只觉得滚烫的血液都在此刻冰凉。

此刻仍是不得不承认,小满很聪明,知道将玉簪送给陵阳,他一定能看到,也一定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她就是要让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仍旧无法使她回心转意。

陵阳被他的眼神吓到了,忙问:“这是怎么了?”

“太子,你这是何故?”

皇后见他失态,面上不悦。

周攻玉缓缓扯出一抹笑,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表妹头上的簪子,可否借我一看?”

陵阳想起这是小满要她戴上的,顿时觉得不对劲,连忙拔下来交给他。

周攻玉接过玉簪,一言不发地离开了,背影甚至让人看出了几分萧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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