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风老人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话头,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朦胧了。

堂屋里安静得出奇,所有人似乎依然还沉浸在那一段往事中,就连太姑婆,也是呆呆地坐在藤椅上。

唐晨闭着眼睛,眼前,仿佛看到祖父唐老虎那伟岸的身影,美丽的祖母翠莲,正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小心仔细地缝补着已经破旧了的衣服,还有李主隆、铁拐子、张波罗……

“爷爷,经过您这么一回忆,我倒是对那李主隆更加好奇了,此人前来村子落户定居,断非因为被人吃了大户所致,其中肯定还藏着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王杰说完,方才发觉坐了这么久,臀部已经发麻难耐,当下起身走动了几步舒活筋骨,继续说:“特别是他和铁拐子之间的恩怨,或许,李主隆的秘密铁拐子清楚。”

“你这不是废话嘛,就算铁拐子知道又有什么用?这么多年了,铁拐子肯定早就已经化成一团黄泥了!”唐晨打趣道。

“你怎么就敢断定铁拐子一定死了?爷爷不是说过解放军前来剿匪的时候,独独不见铁拐子的踪迹吗?”王杰笑了笑,正色道,“我想,昨晚绑架你的人,说不定就是铁拐子的后人?或者说是铁拐子直接在幕后操控呢?你想想,又有几个人知道铜锣的秘密,又有谁会比铁拐子更加清楚李主隆的真面目?”

唐晨愣了愣,暗想王杰的话不无道理,但若昨晚行凶的人果真是铁拐子,那么,那个神秘的面具人又是什么来头?

“这么说来,铜锣里的秘密就有可能不仅仅只是和李家未带走的财产有关。爷爷刚才回忆的时候,不是提到李主隆曾经派管家进娘子沟的事情吗?他好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我倒是觉得母锣上记载的,很有可能会和那东西有关。”舒雪伸展了一下双臂,分析道,“李主隆想要找到的东西,肯定不是一般的物品,否则,他也不会大老远地从四川到这深山来,至少可以肯定地说,那一定是非常有价值的物事。”

“舒雪说的很有道理。”田教授点头赞同,顿了顿,却是不解地问成风老人,“成风叔,那个铁拐子可会巫术?哦,还有,如果锣上藏着的秘密不是关于李家财产的事情,那么,一九九六年很多四川人来这里挖宝,又该怎么解释呢?”

“是啊,这正是令我疑惑的地方。”老人微笑着向他点了点头,答道,“王杰说昨晚绑架晨儿的人是铁拐子,这一点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那个铁拐子是不会巫术的,所以,昨晚的人绝非铁拐子的后人。”

王杰有些烦闷,毕竟,大家否定他的说法是有依据的,此刻,他却觉得这件事情变得愈发的复杂了,然而,不管大家怎么认为,他总觉得那个铁拐子还没有死,这个昔日和李主隆斗得不可开交,有着深仇大恨的人,他怎么就会轻易放弃和李主隆的这场争斗?

“爷爷,我有个问题想问您。”唐晨眨巴着眼睛看着爷爷。

“问吧,孙子。”老人笑道。

“村子里以前是否出现过会巫术的人呢?现在已经有两路神秘人,他们好像都懂得巫术。面具人能在鬼符阵法中穿行自如,不受鬼符丝毫的影响,昨晚的那伙人能操控张木匠出来吓人,我看他们都不是常人。”唐晨担心地说。

成风老人没有答话,好像回到了记忆中为孙子找答案去了一样,倒是太姑婆说道:“那时候,并没有发现村子里面有谁会巫术,不过,有件事情让我产生了怀疑,李主隆一夜之间让这当地所有的地主将田产地契全部交给他,这怎么说都无法解释,如果换成是你们,愿意这么做么?”

“换成是我的话当然不愿意,哪怕他李主隆再有势力,我也不会将自己的田产拱手让人,更何况,那时候李主隆还并没有起势。”王杰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

“不错,换成是我们可能都不会,但他李主隆却做到了。”太姑婆面露忧色,“我想,李主隆肯定对这些地主耍了手段,据我所知,有种魅心术,能让人乖乖地按照他提出的要求去做。当然,我也只是对这件事作出猜测罢了。”

“事情已经发生,我们现在分析也没用,还是按照计划行事。”成风老人望向窗外,带人去红岩山挖活宝的儿子,也应该快回来了吧!

夜暮时分,在红岩山忙活了一整天的唐老虎父子俩,裹了一身的黄泥回到家中。听完儿子的汇报,成风老人很满意,翌日,照例是兴师动众地按照计划行事,然而,唐家人在红岩山发现活宝的事情,很快便有如一条爆炸性的新闻,在四乡八寨中传了开去,这正是唐成风想要的效果。

天气尚未转好,村口的工程仍旧无法开工,张全贵一大早便吩咐女人做好早饭,吃完后悠闲地挎了一把柴刀,径直往牛栏山而去。

这牛栏山刚好在红岩山对面,上山后,张全贵并没有砍柴,而是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藏好,他想看看唐老虎他们挖活宝,是不是真的有这回事情。

阵阵凉风中,夹着新翻的泥土的腥味,唐家的后生们正在唐老虎的带领下,沿着昨天挖过的地方挥舞锄头,每当碰到可疑之处,后生们都会围拢查看,虽然没有发现活宝的踪迹,个个却俱是兴奋不已。多是一些年轻男人在一起,他们有的是力气,累了,便三三两两地蹲在地上,相互间递着烟,谈论一下哪家的闺女长得漂亮,哪家的媳妇风姿多情,人群里不时传来男人们放肆的笑声。

唐老虎笑盈盈地看着这些子侄后辈,这些天和年轻人在一起,他仿佛也回到了当年自己当生产队大队长的时候。那时候,他也是这么年轻,却已经掌握着全队的生产大权。那时候,他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的姑娘们见到他,都会羞得满脸通红。

唐老虎笑了笑,暗想自己已经老了,那些充满着青春活力的话题,是属于这些年轻人的。现在,他只想通过这次设下的计谋,引出藏匿在暗处窥伺着铜锣的神秘人。

抬眼巡望周围的群山,或许,此刻那些人正在某处窥视着自己,当下悠长地吆喝了一声,这声开工的号子,却像斗士对敌人发出的挑衅,久久地在附近的山林中回响不息。

张全贵躲在树林内,唐老虎的吆喝声让他的心头不禁为之一颤,看着对面一片热火朝天的场面,心中有些郁闷,看来,唐家挖活宝的事情,果然不是虚传。

“为什么所有的好事都让他们唐家沾了去?”张全贵愤愤地在嘴里骂道,顿了顿,却是无奈地说:“活宝啊活宝,你快点跑,千万别让唐家人给抓住了。”

郁闷中只恨那活宝为什么就不出现在自家的山上,当真是老天不开眼,世道不公平。一个人在山林里呆立了半晌,张全贵脸上突然阴阴地笑了笑,自语道:“唐老虎,这种好事岂能让你唐家独占。”

说罢,转身悄悄下山,避开对面山上唐老虎那些人的视线,往村子里而去。

连日下雨的秋天,冲淡了夏季的炎热,正是盖着被子睡觉最舒服的时候,忙碌了一天的村民们,晚饭过后,早早便上了床。

夜,渐渐深了,安静的村子里听不到任何声音,就连夜虫,仿佛也进入了梦乡。城市没有昼夜之分,在这里,却是如此黑白分明。

子夜时分,村口突然传来了几声狗叫,朦胧的夜色下,只见一个人影扛着锄头,正快速往村外赶去。

出村后,那人一口气疾赶了两三里路,方才打开手电,嘿嘿笑道:“唐老虎,你唐家想独吞活宝,我张全贵见者有份,岂能让你唐家私发横财。白天不能上山挖宝,我晚上去还不行吗?”

黑夜中的山林显得有些诡异,不时有夜猫子吸溜吸溜的凄凉笑声传来,张全贵有些不安地点了一根烟,总觉得那些夜猫子冷笑的,正是他自己。

到了红岩山,张全贵正想上山定个地方开始挖寻,耳边却隐隐听到了锄头的挖动声,愣了愣,随即便回过神来,暗想在这晚上出来发财的人还真不少。

顺着声音悄悄靠近,黑暗中,只见不远处有几个人点着油灯,正在奋力挖掘,地上已经挖出了一个深达半米的地洞。

“嗤——,想不到这些人比我还早。”张全贵不满地暗骂道,认得那三人是隔壁王家村的,当下也不想让他们认出自己,不动声色地转身往山中的另一个角落走去,没走多远,竟是又发现了另一伙正在挖宝的人。

见状,心里不禁乐道:“唐老虎啊唐老虎,我看你怎么独吞活宝,还是老天公平。”

正想找个没人的角落也去碰碰运气,突听有人低声呵斥道:“谁,是谁在那里?”

“难道我被他们看到了?”张全贵心中咯噔了一下,赶紧藏到一棵大树后,张唐两家素有积怨,附近村寨的人都清楚,如果被他们看到了自己,传出去可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

不安中,只见有人举着灯笼往前方的树丛探去,张全贵愣了愣,知道他们并没有发现自己,庆幸之下,却听那进入树丛中的家伙惊叫道:“僵尸,僵尸,有僵尸……”

“僵尸?”张全贵大骇,迈出的步伐硬生生地僵在了原地,转头看去,只见那人尖嚎着不要命地从树丛中跌撞而出,伴着树丛摇晃的沙沙声,赫然跳出了一个人影。

张全贵的眼睛瞪得老大,全身冷汗直流,恐惧,让他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借着油灯的微光,他认得那个跳出来的人影,正是已经死去了多日的张木匠。

那几个前来挖活宝的人终于反应过来,未等张木匠接近,早已丢下了工具连滚带爬地往山下奔去。

张全贵双腿发软,眼见得张木匠就要往他藏身的地方走来,危急关头竟是恢复了镇定,当下猛地把手里的锄头往张木匠砸去,扯脚便逃。

到了山下,见张木匠并没有跟在身后,心中不禁咒骂道:“张木匠你这死货,唐家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死了还要来护着他们。”此刻,方才发觉刚才竟被吓得尿了裤子,郁闷中只好返回村子。

天刚亮不久,成风老人却已经早早起床,正坐在堂屋里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看着远方的红岩山,暗想挖活宝已经两天了,到今天仍然没看到任何的异常响动,心中有点不解,难道对方已经看出了自己设下的套子?

早饭过后,儿子唐老虎照例带着人前往红岩山依计行事,抬头见天色开始转好,成风老人琢磨着,如果挖活宝再收不到任何预想的效果,那就只有另作打算。

中午时分,李家村和王家村的几个老者突然造访,这让成风老人很是意外,见他们神色惊恐,当下赶紧吩咐孙子倒茶。

坐毕,成风老人寒暄道:“几位老弟,不知道是什么风把你们吹到我家来了?”

“无事不登三宝殿,不敢叨扰老哥。”李家村的老者李云晨惊恐地说,“这次来,是有要事相商。昨晚,我们村里的几个后生从你家的红岩山山脚路过,撞见了僵尸,后生们受惊不小,想我们这里从来没出过这种阴物,老大哥见多识广,懂得门道多,更何况还有你姑姑在。我想,这四乡八寨之内,也只有你们姑侄俩有能耐对付那阴物。”

“是啊!昨晚我们村的几个后生从红岩山脚经过,也碰上了。”王家村的几个老者也附和道,“如果不除掉他,怕是会害人的,日后晚上谁敢出门?”

听罢,成风老人暗喜,又见他们说话的神色颇是不自在,事情的内幕已经被他猜到了几分,正想和几个老伙计还说点什么,却见他们起身准备回村,当下也不多做挽留。

送走他们后,成风老人笑道:“事情果然如我所料,那些人坐不住了。”

笑罢,转头看向姑姑:“姑姑,对付行尸,该用什么办法?”

老姑婆面带忧色,答道:“行尸好对付,怕的就是抓不到操控行尸的人,但凡尸体,双脚碰水即软,只要用水将其双脚淋湿,行尸必会倒地。昨晚那些人用张木匠出来吓人,目的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为了赶走夜间上山挖宝的人。李家村和王家村的几个后生,肯定是在昨晚半夜上山想去寻宝。没了外人干扰,那些神秘人就可以安心地探查山上是不是隐藏了铜锣的秘密。山上闹僵尸的事情传开后,日后还有谁敢上山?”

“姑姑说的极是。”成风老人显得很激动,“这次,我们不仅要将张木匠的尸体夺回来,还要把那些幕后的操控者给逮住,成败与否便在今晚了。”

“那我们该怎么做?爷爷。”唐晨和王杰齐声问。

老人笑了笑,起身在屋中来回走了几圈,交代孙子道:“这事,还得需要你阿爸主持,现在,你先去红岩山把他叫回来,等人齐了,我们再商议具体的应对之策。”

唐晨不敢耽搁,赶紧带了王杰,快步往红岩山赶去。

唐老虎回来后,一干人等赶紧围坐听候成风老人的吩咐。见状,老人正色道:“我之前便说过,他们把张木匠搬出来,其目的仅仅只是为了吓吓人罢了。然而,红岩山上却并没有什么秘密,料想他们昨晚肯定在山上找了一夜而没有任何发现,今晚,必然会再去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王杰恨恨地说。

“很简单,设套子等他们钻。”老人胸有成竹地笑了笑,转头看向儿子,“等下你还得上山,为今晚的事情做准备,需要在山上挖下两个大坑,一个坑用来藏人,一个坑用来藏水,但是,这事情不能让族人们知道,所以,你要找一个挖坑的理由。”

“那我们呢?爷爷。”唐晨期盼地看着爷爷,赶紧向他请示。

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询问道:“晨儿,王杰,你们敢不敢今晚上山去做诱饵?”

“做诱饵?什么诱饵?”王杰不解地问。

“引张木匠出来,今晚,你俩带着锄头去挖山,对方看到还有人敢在晚上来挖宝,必会弄张木匠出来吓唬你们。你们不用怕,只是一具行尸而已,不会对人造成任何威胁,更何况,还有老虎、唐清、田教授藏在附近的深坑内,一旦引出了张木匠,他们就会破坑而出,用准备好的水淋张木匠的脚,并顺势找出幕后的操控者。”老人有条不紊地交代了一番。

听罢,王杰和唐晨齐声应道:“我俩不怕。”

众人心里有了底,该准备的自去准备了。唐老虎出门后,成风老人又找了一根结实的长绳,暗想张木匠如果要跑,就用这根绳子将他绑在树上,有儿子老虎和孙子唐清,晚上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太姑婆看着大家忙碌着,从头到尾没说一句话,或许,侄子的安排,正是她心中所想的。

堂屋内,舒雪看着兴奋不已的唐晨,关切地说:“咔咔,今晚可要当心些,那些人不简单的。”

“不怕。”唐晨嘿嘿笑着,当下伸手拍了拍舒雪的肩膀,“有我阿爸在,爷爷不是说过,他和李采药学过功夫的吗?”

“还有唐清,他可是当了八年特种兵的,没有一身真功夫,他能被选进北方的那支神秘部队吗?”王杰补充道。

下午,成风老人早早让媳妇周氏做好了晚饭,唐老虎和唐清也早早从红岩山收工,一切都已经准备就位。吃罢晚饭,唐老虎、唐清和田教授三人带上绳子,上了红岩山。

夜幕,在王杰的期盼中终于降临,晚上八九点左右,唐晨和王杰壮着胆子,趁着夜色往红岩山而去。

看着俩人消失的身影,舒雪站在堂屋门口久久没有说话,一旁的成风老人见状,笑道:“丫头,很担心他们吧?”

舒雪默默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丫头,到姑婆这里来。”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姑婆,笑盈盈地向她招手。

慈祥地老姑婆让舒雪心中安定了许多,当下默默地坐到她身边,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她的双手。

此刻,王杰和唐晨已经赶到了设伏的地方,这次,两人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唐晨点上油灯,竟然看不到父亲他们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心中暗叹父亲行事稳重。

“挖吧!”王杰笑道,开始学着农村人挖地的样子,“呸呸”几声往手里吐了点唾沫星子,用力挥起锄头在地上猛挖不止。

山林里很寂静,那“砰砰”的挖地声,格外明显地在山中传了开去,心里清楚既然要装样子给人看,就要装得有模有样,如此奋力挖恳了半个小时,王杰只觉得握着锄头柄的双手已经异常火辣,对着油灯一看,这才发现嫩嫩的手指上已经长出了四五个水泡。

“原来当农民是这么的辛苦。”王杰在心中叹道。

转头看唐晨,他却像没事一般。地上,已经被两人挖烂了一大片,沾满黄泥的锄头,愈发沉重起来。

唐晨一边挖垦一边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心中倒是期盼着张木匠快点出现,突然,身后的树丛中传来了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隐隐的,还有脚步声在靠近。

“他来了。”唐晨心中猛地一咯噔,原本发热的身体,倏地变得异常辣痒,那是全身的毛孔张开的结果。

转身看去,只见张木匠正木木地迈着僵硬的步子,从树林里往他俩的方向走来。在已经死去的张木匠身上,头、胸、双手、手脚、膝盖,俱是贴着黄色的符纸。

周围的空气,倏地变得阴冷起来,王杰打了一个哆嗦,丢下锄头拉着唐晨不由自主地往后一步一步退去。

眼见得张木匠就要靠近,唐晨突然记起太姑婆说过,这行尸只不过是吓人的把戏,此刻,这附近肯定有什么人在背后操控着他,当下冷笑了一声,却是示意王杰止步,大声说:“什么人在背后装神弄鬼,拿具尸体出来吓人?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吗?”

话音刚落,张木匠竟然停在原地愣了愣,仿佛听懂了唐晨的话一般,唐晨知道,他的这句话起到效果了。正想再骂上几句,却见张木匠再次拖动着僵直的身体往他俩走来。

“啊,他好像不是死的,你看他……看他又来了。”王杰受惊不小,惊恐中赶紧躲到唐晨身后,准备拉他往山下跑。

唐晨笑了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然飞快地绕到了张木匠身后,探手往他胸口上的纸符抓去。

但觉一股冰凉之气倏地传来,眼见得就要抓到纸符,张木匠猛地往前倾倒了六十度,刚好避开了唐晨的手。

“好胆量,果然是虎父无犬子。”树林中,传来了一个沙哑苍老的声音。

“是谁?谁在说话,有种的就出来,何必藏头缩脑不敢见人?”唐晨大怒,循声望去,只见树林中慢慢走出四个黑衣蒙面人。

“上次让你逃掉,想不到这次自己送上门来,好事,好事。”当中的蒙面人阴笑不止。

说罢,手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只见僵在当场的张木匠果然受他控制,待那人手势停落,张木匠立刻转身往唐晨面前走去。

“你们好缺德,竟然用一个死人做把戏,小心你生儿子没有屁眼啊!”王杰一把抓起地上的锄头,怒道:“把张木匠还给我们,否则,别怪我这锄头发威不认人。”

看着王杰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唐晨突然想笑,暗想此刻应该拖住他们,哥哥和父亲肯定就在附近。

“抓住他俩,找不到锣,就用他俩做人质换。”中间的蒙面人沉声喝道。

“别过来啊?我警告你们别过来,小心我用锄头挖死你们。”王杰冲上去拦在唐晨面前,把手中的锄头当空挥舞了一下,见那三个蒙面人并没有停下脚步,突然一把丢下锄头,拉着唐晨往后便跑。

“想跑?你不是要用锄头挖死我们吗?我看你们能跑到哪里去。”

几个蒙面人速度甚是快捷,俩人没跑多远,便被他们拦住了下山的去路。

这一刻,唐晨真是急了,看着三个蒙面人一步步逼近,危急关头,只听到不远处传来了“轰隆”一声,唐老虎手持洋炮,带着唐清和田教授破土而出。

“阿爸,你来得也太及时了点吧!”唐晨长吁了一口气,转头看几个蒙面人,嘿嘿笑道:“你们中计了。”

“是吗?”领头的蒙面人阴阴地说:“来齐了,最好。”

很快,唐清和田教授也是跃身而出,见状,唐老虎沉声道:“我等的,就是这一刻揭穿你们面目的时候,今晚,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那领头的蒙面人拍手赞叹不已:“原来你们上山挖宝只是一个幌子,只是以此想引我们出来,妙计,妙计。啧啧,你那杆洋炮,或许真的很厉害,但据我所知,它好像只有一颗子弹吧!”

说话间,早有一个蒙面人挡在了他的面前,竟是丝毫不惧死亡的样子。

“啧啧,唐老虎,你就这么自信么?你们是不是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呢?可能你们还不知道,就在我刚才拍手的时候,已经散播了迷魂粉,唐老虎,你还能把洋炮瞄准我吗?”

“啊——”唐老虎暗叫不妙,突然发觉头脑中有种强烈的眩晕之感,眼前的蒙面人,仿佛也从四个变成了八个。

“全部绑了抓走。”领头的蒙面人冷冷吩咐三个手下。

朦胧中,唐晨仿佛看到一个蒙面人突然往地上倒去。

这突发的变故,让几个蒙面人惊在了当场,带头的蒙面人愣了愣,喝道:“是谁,敢在暗中搞鬼?”

倒地的蒙面人起身后,摸着膝盖说:“好大的力道,情况有变。”

“你们不也是一直在暗中搞鬼吗?竟然连个死人也不放过。”树林中突然走出一个人来,来人的脸上,赫然带着一副奇怪的面具,他,正是古屋中的那个神秘的面具人。

领头的蒙面人笑了笑,说道:“阁下又是哪一路的?”

“我找你们很久了。”面具人双眼放光,边说边往几个蒙面人走去。

“你也打着铜锣的主意吧,不过,倒是多亏了你那晚用黑猫把张木匠引走,否则,我们怎能知道锣的事情。”领头的蒙面人阴阴笑着说。

“哦,你们以为把张木匠从坟里面挖出来,就能为所欲为了么?这湘西之地,远远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的。”

“是吗?”蒙面人不以为然地笑道。

面具人没有答话,双方立时便陷入了紧张的气氛中,突然,他冷冷地说:“当年的血案,我是不会就此罢休的,我想,你们肯定脱不了干系吧!”

“血案?什么血案?”几个蒙面人面面相觑,看来是听不懂他的话中之意,思索了一番,那个带头的惊恐地低声道:“啊,你带的面具,走,我们走。”

说罢,竟然连张木匠也顾不得带上,急匆匆往后山而去。

“想走?”面具人愤愤地说,拔腿便追。

唐晨恍恍惚惚地看着他们消失在山林内,不远处,张木匠一动不动地僵地站在那里,有如一尊雕塑,唐晨摇了摇头,想尽量地让头脑清醒一些,可是,张木匠这时候却迈开了脚步,正缓缓往他走来。

“这是?幻觉吧……”唐晨张大嘴巴,慢慢闭上了眼睛。

半夜时分,唐晨在一阵凉意中清醒,地上还躺着父亲、王杰、哥哥唐清和田教授,回想起上半夜的情况,只觉得脑中胀痛不已,模模糊糊地好像记得那个神秘的面具人也出现了。

当下一一将大家唤醒,不远处,张木匠依然还僵直地站在那里,心中有些不解,为何那几个蒙面人连张木匠也不顾便扯脚逃跑呢?难道是因为面具人的出现而引起的吗?

“我们先把张木匠搬回去,明天到张家冲叫老张头领回去,也该让这可怜的人下葬安生了。”唐老虎走到张木匠面前,只见这张木匠的额头、胸口、手臂、膝盖等处都贴着黄色的符纸,尸体并没有腐烂发臭的痕迹,心中有些骇然,这等事情虽然有所耳闻,今晚,却也是第一次亲见。

“看来,还是我们低估了对方。”田教授搓了搓手,郁郁地说:“那些人的鬼把戏太多了。”

“我们回去吧!”唐老虎扛起张木匠的尸体,一行人疲倦地往村子赶去。

进了院子,等了大半夜的成风老人、舒雪和太姑婆总算是放下心来,见唐老虎扛着张木匠的尸体,舒雪怯怯地在堂屋中不敢出去查看。

“事情怎么样?可否探清了那些神秘人的底细?”舒雪问唐晨道。

唐晨摇了摇头,几个人像打了败仗的士兵一样没有说话。成风老人一脸悲怆地走到张木匠的面前,并没有多问那些神秘人的事情。

“老弟,是我对不起你啊!这些日子,苦了你了。”老人伸出颤抖的手,一一揭掉张木匠身上的符纸,颇是伤感。

唐老虎看出父亲心中还藏着事情,见他此刻不肯说出,却也不好多问,当下说道:“阿爸,这些符纸,是不是辰州符?”

“正是,我们的对手,有祝由科的人。”老人沉声道,“这符纸,正是辰州符。”

“久闻辰州符神秘,成风叔,张木匠能行走,是不是这些纸符在作怪?”田教授颇有兴趣地问。

“是的。”成风老人点了点头,解释道:“辰州符是辰州赶尸派的关键道具,乃是用辰砂配以特殊的符咒炼制而成。尸体能行走,全靠这些东西。那些贴在张木匠各个部位的符咒,都有不同的功用,包括了行符、跳符、止符、封魂符等,赶尸匠通过辰州符对尸体发出号令。唉,这赶尸术出自于祝由科,现在有祝由科的人搅合进来,事情难办了。”

“看来,这赶尸术果然不是传闻。”王杰叹道。

“狐死正首丘,中国人信守父母在,不远游,死后落叶归根,但这赶尸术也并不像外面传的那么神乎其神,真正的赶尸术,只在特定的地域内可用。古籍说赶尸的范围有湖南、四川、湖北、贵州、广西等省区,也有的说往北只到常德不能过洞庭湖,向东只到靖州,向西只到涪州,向西南可到云南和贵州。因为这些地方是古时候苗族祖先的鬼国辖地,再远就出了界,即使老司也赶不动那些尸体了。但我师傅曾认为真正的赶尸只能在湘西的沅水、泸溪、辰州、溆浦、古丈、凤凰等地。”成风老人略略解释了一番,回头吩咐儿子,“老虎,你现在马上去张家冲,叫老张头

秘密带人接走张木匠火速安葬,这事切莫让外人知道。”

看着唐老虎和唐清出了院子,老人向众人招了招手:“大家进屋,把昨晚的事情经过告诉我,我想,肯定还有人也出现了吧!”

唐晨愣了愣,爷爷的话让他感到意外,难道老人早就料到了面具人也会到场?

回屋坐定,唐晨将事情的经过一字不漏地告诉给了爷爷。

听罢,老人说道:“如果真是祝由科的人,那些三教九流的东西他们自然都会用,现在,最让我高兴的是,他们已经被那个神秘的面具人缠上了。”

“哦?爷爷,这一切,您好像早有预见啊?是不是。”唐晨试探着问道。

老人笑了笑,看着几个后辈面带歉意地说:“那些神秘人绝非普通人,所以,要想这么轻巧抓住他们谈何容易?”

“成风叔,您的意思是?”田教授不解地问。

“那天晨儿被掳走,却没想到被面具人所救,所以,我推断出这个面具人必然也对昨晚的那些神秘人感兴趣。现在事情很清楚,张木匠是被面具人用黑猫引发的尸变。之后,这伙神秘人又把张木匠从坟墓内挖出做成现在这样的行尸。从这些事情可以看出,这个面具人的内心并不恶毒,而且,极有可能与那伙神秘人有矛盾。所以,我用挖活宝做幌子引出那些神秘人,当然,我知道以我们的能力要想抓住他们,肯定是有难度,甚至有危险的。但是,这一切,断然也不会逃出面具人的双眼。”老人详细分析了一番。

“这么说来,虽然我们没有抓到神秘人,可是,整个事情却仍然在您老的掌握之中,是吗?现在那伙黑衣人惹上了面具人,引来的麻烦远比我们造成的要大。”王杰惊叹道。

“不错,正是这样。而我们,终于让张木匠可以平安下葬了。他是个好人,那天带你们进屋,中了鬼符,当时你们都没发觉,可是他却知道了什么。为了确认自己的想法,第二天,他又去了李主隆的古宅。唉——却没想到死后还要经受如此磨难,作孽呀!”老人悲叹了几声,起身来到院内,看着躺在地上的张木匠,“还好,那些人给他做了特殊的防腐处理,否则,折腾了这些天恐怕是早已腐烂得不成人形。”

听完老人的一番话,田教授默默坐在一旁没有出声,心中只觉得面前的这个老人太精明了,甚至精明到让人捉摸不透他的心思,此刻,他又在想什么呢?

凌晨四点多,老张头带着几个人秘密和唐老虎赶到了山坡村。

成风老人把他拉到一边,俩人悄悄嘀咕了一阵,议论完毕后,老张头感激地看着唐老虎说:“感谢你们找回了我弟弟的尸体,这事情,还望大家替我们保密。”

“这个自然。”唐老虎答道。

“趁着天没亮,赶紧把张木匠带去埋葬了吧,否则,天亮后不好做事。”成风老人建议道。

老张头又谢了一番,自是带着张木匠的尸体,匆匆而去了。

天亮后,天气开始好转,久违的太阳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大山里面雾气蒸腾,鸟兽齐鸣,所有的生命,仿佛都被这阳光焕起了生机。村口的工程,到了中午之际便可以重新开工。

张全贵前天晚上跑到红岩山,因为撞上了张木匠而受惊不小,回家后,从昨天一直浑浑噩噩地躺到今天早上,方才回复了镇定。他仔细回想着那晚的遭遇,总觉得这事情中藏着蹊跷,却又无法分析出事情的真正内幕,脑海中,依稀只记得那个死去的张木匠身上,贴满了纸符。

“看来,那个张木匠不是真正的僵尸,他只是用来吓人的,那么,究竟是谁在暗中操控呢?”张全贵脑海中搜索着唐家的人,“唐成风,还有唐家的那个瞎眼老婆子,据说都懂点邪门的把戏,难道,那晚是他们在用张木匠吓人?”

“在发什么呆呢?”看着丈夫木木地坐在门槛上,女人关切地问道。

“男人的事情,你们女人问那么多干什么?”张全贵正在郁闷不解之际,心中的烦恼气却是出在了女人的身上,当下起身叹了一口气,自语道:“不行,我得去问问大爹。”

赶到老人的住处,大爹张正勇正在洗脸。见大侄子脸色慌张,张正勇心中早已明白他有话要和自己说,当下将木盆放好,问道:“听说你昨日卧床一天,发生什么事情了。”

张全贵叹了一口气,赶紧将自己前晚如何去红岩山寻那活宝,又如何遇见了张木匠的事情一一告诉了老人。

听罢,张正勇沉吟了一阵,疑道:“这事听上去确实很蹊跷,那个张木匠死得不明不白,据说死后还跑尸了,后来还亏得唐老虎帮忙方才找到,怎么又会出现在红岩山?”

“您老见多识广,所以,侄子才敢来叨扰您老人家。”张全贵笑着恭维大爹,“但我敢肯定,那个张木匠不是僵尸,因为他身体上的很多部位都贴满了纸符。”

“哦,是吗?”张正勇来了兴趣,闭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沉吟了一阵后,神秘兮兮地说:“张木匠出来作怪的事情还没闹大,如果事情还会继续发生就好,到时候,我们只要去李家冲张家找老张头,定能挑拨他们和唐家的关系,就说唐家为了看守山上的活宝,不惜用死人吓人,这可是缺德的事情呢!”

“大爹,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张全贵问道。

“静待事情的发展,我们先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张正勇冷静地说。

“按您老的猜测,您觉得是谁在背后操控张木匠呢?会不会是唐成风?”张全贵搓了搓手,希望能从老人的口中得到答案。

“唐成风?不可能。那个老东西年轻的时候确实跑过几年江湖,也学会了许多歪门邪道的把戏,但这操控尸体在我们这只有赶尸匠能做到,不可能是他的。”张正勇否定了侄子的说法,“倒是唐家那个老不死的女人或许还有可能。”

“您是说那个瞎子老太婆?”张全贵惊道。

“正是。”张正勇点头,想起唐家的瞎眼老婆子,他心中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了几丝惊惧,当下摇了摇头,说,“你可知道那个瞎眼老太婆的过去?这个人可不是一般的神婆,在她身上,发生过许多令人悚然的事情,虽然那时候我还小,但我们都有听闻。”

“哦,是吗?那大爹您说来听听。”张全贵虽然知道唐家还有个老活物,但却很少能够看到她,此刻听大爹提起,却也来了兴趣。

“这个瞎子不简单啊!”想到过去,张正勇不由得也叹了一口气,“那时候,她是唐家的独女,年轻时貌美如花,乡里很多男人都打着她的主意。可是,有她大哥在,谁敢动一下歪脑筋?她学得一手好女红,在当时的唐家,是一个备受关爱的对象,但她的命运多舛。过了二八后,嫁到了沈家坳的一个大户人家,娘家有唐老虎这样的哥哥,夫家自然不敢怠慢了她。可是,在她临盆生产的三天前,沈家突然来了一个游方术士。”

“游方术士?”张全贵好奇地问,“那游方术士去沈家所为何事?”

“游方术士找到沈家人说,叫他们在她生产的那天,必须让一个煞气最重的男人拿根棒子守在院子大门口,如果看到一个提着竹篮子,竹篮子里面装着小孩的红鞋和剪刀的老婆子,就必须要轰走,切莫让那老婆子进屋。这事自然就落到了她哥哥唐老虎的身上。生小孩那天,唐老虎按照游方术士的吩咐守在大门口,据说果真有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子挎了一个篮子,拄着拐杖,篮子里装着红色的小孩鞋和一把剪刀,当时房里便传来了难产的声音,唐老虎知道这老婆子不是好来头,拿起棍棒便打,总算保全了妹妹母子的平安。”

张正勇啧啧叹了一阵,继续说:“之后还有很多怪事在那瞎眼老太婆身上发生过,这些,或许注定了她会成为一个神婆。唉,我张家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这样的人……”

老人说到这里,突然一阵猛咳,见状,张全贵赶紧上前给他捶背:“那个挎着篮子的老太婆不是人吧?”

“那是产娘殇,专门找产妇麻烦的,据说产妇生产的时候如果见到这样的阴物,必会出人命。”张正勇恢复了平静,憋着通红的脸说,“然而,就在她生下小孩第二个月,她又出事了,那时候,正是吃蛇饭的日子。当日天黑之际,她夫家的一个旁边亲戚煮了蛇饭,天黑后带了蛇饭送到她的房里。没想到,他的亲戚却把阴物引进了她家。第二天,她便有些不太正常了,到了第三天,她的脖子上出现了一道清晰的绳子印痕,人们都说她被吊颈客缠了身,身体里面,也总有东西四处窜动,有时候出现在脚上,有时候又窜到手上,所以,我们这里的风俗,月子娘的房间,天黑后一般是不准外人进去的,如果家人回得晚,最好先到厕所转一转。”

“后来呢?”张全贵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想不到那唐家的瞎眼老太婆竟然有这等经历,不知道她又是怎么成为神婆的。

“后来,无药可治啊,在她病危之际,那个游方术士又来了。”张正勇定了定,笑道,“那个游方术士,是个怪人。他好像算到这些,便对沈家说,为了治病得要带走她一阵子。沈家同意了,唐老虎也同意了。结果,几个月回来之后,那个瞎眼婆子唐涵香竟然恢复了正常。而且,还懂得算命、卜卦、看相等很多门道,这是不是命呢?每当大难之时都有贵人相助,唉,我真是想不通他们唐家到底是沾了什么东西的光。”

“原来她是这样成为神婆的,看来,那个游方术士肯定教会了她不少东西,那么,我们现在该怎么做呢?”张全贵问道。

张正勇哼了一声,阴阴地说:“只要我们弄清是她在背后搞鬼操控张木匠,不仅能让李家冲的张家和他们唐家起冲突,更能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定她个作乱巫人的罪名烧死她。到时候,引起了四乡八寨的公愤,哪怕有十个唐老虎,也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大爹说的是,侄子定会全力查探此事。”张全贵眼中光芒闪烁,兴奋地退出了老人的房间。

中午过后,耀眼的秋日终于将地面沉积的水汽蒸干,连日阴雨过后,大山里面,却显得更加的富有生机。

一点过后,村口响起了清脆的铜锣声,在家憋屈了几天的人们,总算是可以再次开工了。

此刻,村口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村民,高大站在土方上,满脸堆笑地望着众人说:“这天气看来已经好转,工程呢,明天继续开工。前阵子的进度完成得很好,木总很满意,希望大家继续保持这种势头。经过我和木老板商量,趁着今天还有点时间,我们先把前几天的工钱结了。待会大家不要挤,排队到结账处领取,明天老时间准时上工。”

高大的话声刚落,人群里立时便热闹起来,大家三五成群地围在一起,核算着自己该有多少工钱,按照之前定下的标准算,虽然才上工没有多久,却也有将近千余块的收入,个个自然都是喜笑颜开,对于这些山里的穷苦百姓来讲,这已经是一笔不菲的收入了。

唐晨和舒雪夹在人群里,看着乡亲们拿到钱后的喜悦,心里却有点难受,山里百姓的经济收入,太低了。

“看来,日后这里开发成旅游区,对百姓来说总归是件大好事,你总担心环境问题,其实,只要大家以后的思想认识上去了,自然会懂其中的道理,等乡亲们富起来后,我想也就没有谁会去干偷伐木材的勾当了。”舒雪仿佛看透了唐晨的心思,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我也希望是这样子才好。”唐晨答道。

这时候,王杰突然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到二人身边问道:“你们看到田教授吗?”

“没有啊,他不是和你在一起吗?”舒雪摇头反问。

“是啊,刚才一转身就不见人了。”王杰无奈地耸了耸肩膀。

“刚看到他和高大在一起,俩人还说得挺热乎的。”唐清领了工钱,笑呵呵地加入了话题,见这里人多,赶紧将三人喊道一旁,悄声说道:“田教授不是对那些台湾商人心存疑问么?我看他,准是在有目的地接近他们。”

“现在我们都变得疑神疑鬼的了,别人好心来投资,我们却……”舒雪有点不太赞成田教授的做法,当下拉了唐晨,“我们回家吧,咔。”

领完工钱后,张全贵很是得意,暗想自己并没有到工地上出汗流血,却也得到了一笔不小的收入,心中自是高兴,一路哼着小曲回到家中,少不了又在女人面前炫耀得意了一番,直把女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说过,你男人是本事人,嘿嘿,现在村子里除了唐老虎家,哪户比得上我们?”张全贵翘着二郎腿,悠闲地叼着一根烟,对正在洗衣的女人说。

女人白了他一眼,在围裙上揩干手上的洗衣粉泡沫,没好气地说:“我也不指望你挣多少钱回来,只要日子太平,也就心满意足了。”

“都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怎能了解我们男人的心思。”张全贵摇了摇头,知道和女人说不到一块,只好悻悻地往屋内走去。

眼见得时间还早,心里虽然琢磨着总得干点什么才行,却又不想上山,枯闷之际,猛然想起了张木匠的事情。大爹早上和他说过的话,不禁再现耳际,当下拍了拍大腿,出了院子往村外走去。

“你空手空脚的,这是要到哪里去啊?”身后,传来女人关切的询问。

“男人家的事情,你们女人少管。”张全贵头也不回,很不耐烦地答道。

到了村外,张全贵加快了速度,不用一个小时,李家冲村外的义庄,已是出现在视野内。

“哟,是全贵兄弟啊!今天也有空到我们村来坐坐?”刚进村,远远便有人和他打起了招呼。

“哪里有空玩,我来找老张头有点事情。”张全贵没有心思和村民拉闲话,径自轻车熟路地走到了老张头的家门前。

敲响屋门后,开门的正是老张头,看到来访者,老张头显得很意外。

见状,张全贵呵呵笑道:“家门,怎么,不欢迎?”

“哪里的话,快进屋坐。”老张头赶紧招呼他进屋,一边却在猜测着张全贵此来的目的。暗想此人乃是山坡村张家的带头人,但在附近村寨的名声却并不好,平日里自己也是和他向来保持着距离,想到这里,心中突然涌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坐定后,张全贵神秘兮兮地说:“老大哥,你家最近可好?”

“很好啊!没什么事情的。”老张头被他问得有点不自在,总感觉这人的话中有话。

“真的么?”张全贵嘿嘿笑了一声,反问道。

“当然是真的。”老张头定定地说。

“我看,不见得吧!”张全贵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起身拍了拍老张头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悄声说:“这两晚,有只僵尸出现在唐家的红岩山,你知道吗?”

“哦,有这回事?我怎么不知道?”老张头心中咯噔一愣,想不到这个张全贵竟然知道这件事情,“你听谁说的?”

“我听谁说的?我是亲眼看到的,而且……”张全贵突然打住话头,瞪大了眼睛看着老张头,“而且,那只僵尸,正是你们家已经死了的张木匠。”

“啊——,怎么可能,我那兄弟已经死了多日了。”老张头猛然受惊,竟是一屁股从椅子上跌坐到了地上。

张全贵暗笑不已,心想这老张头果然吃惊不小,当下上前将他扶起,阴阴地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当晚也有人看到,你家兄弟出现在唐家的红岩山,此事定有内幕。据说,唐家在红岩山上发现了活宝,肯定是他们为了防止别村的人在夜晚上山挖宝,而搞出来的鬼把戏。”

老张头脸色很是难看,心中已经猜测到这个张全贵此来定有不良居心,否则,断然不会专门来找他,此刻,却奈何被他窥到了秘密,烦闷中只好一个劲抽着旱烟没有做声。

见他没有答话,张全贵赶紧加话:“这方圆数十里地,懂得歪门邪道的人有很多,但是,大家都清楚,会搞这样把戏的人,最有可能的也只有唐家的瞎眼老姑婆和唐成风。玩弄死人,不仅是一件伤天害理的事情,更是对死者在世亲人的一种侮辱和轻薄,想到那些人,我都为老大哥你感到不平,换成是我,岂能坐视不管,不和他弄出个分晓,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见这张全贵越说越离谱,老张头大急,当下慌忙打断他的话:“我家兄弟不是唐成风和他姑姑弄成那样的,你不要乱说好人,我感谢他们唐家都来不及。”

“哦?”张全贵立刻听懂了老张头的意思,但还是不解地问:“那张木匠为何会出现在唐家的红岩山?”

“这个,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昨晚已经将我家兄弟安葬了。”老张头吞吞吐吐地答道,眼中有些不安地看着张全贵。

“真的不清楚?”张全贵阴阴笑了几声,“如果这事传到了李家人的耳朵里,我想,你们张家要想在这里立足,恐怕……”

老张头叹了一口气,心里清楚这家伙终于露出了真面目,见状,只好说:“我真的不清楚,只是知道我家兄弟是被别人弄成那样的,唐老虎正在带人秘密探查此事。”

“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你家张木匠的死,肯定另有蹊跷吧!”张全贵笑了笑,阴阳怪气地说,“可怜张木匠一手好活计,却要在死后落得个不祥之身……”

“我只知道和你们村东口李大地主的老木屋有关。”老张头摇了摇头,暗暗在心里叫苦不迭,自己怎么会被这个家伙给缠上。

“老木屋?”张全贵来回走了几步,心中仿佛想到了什么,见老张头一副惊恐不已的样子,笑道:“不要担心,我会为你保密,有空,我还会来你家坐坐的。”说罢,低头走出了老张头的屋门。

匆忙回村后,张全贵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的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他大爹。

听完侄子的汇报,张正勇老人没有说话,他仿佛在回想着什么,只是一个劲把烟袋抽得吧唧作响,也不管一旁张全贵翘首盼望的眼光,沉吟良久,突然说道:“难道,唐成风那老小子在古屋中发现了什么秘密?”

“秘密?李主隆的古屋有秘密?”张全贵惊问,顿了顿,伸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还是大爹您老英明,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那古宅向来阴森恐怖,乃是我们村的禁地,张木匠肯定是受唐成风所托进屋查探,结果却没逃出鬼屋的诅咒。而据老张头的说法,前几日用张木匠作怪的不是唐家人,这么说,暗地里也有人盯上了鬼屋中的秘密,或者说,唐成风正在和那些人斗法着?”

“有可能,那个老不死的瞎眼婆子不正是张木匠死的那天来村的吗?她肯定是唐成风请来的帮手。”张正勇点了点头,说话间把烟袋放在布鞋上轻磕了几下。

“大爹,那么李主隆的古宅究竟藏着什么秘密,您老可否知道一二?”张全贵好奇地问道。

“这个,除了李主隆,谁也知道得不是很清楚。”张正勇起身叹了一口气,看着父亲张波罗的画像,双眼竟是溢出了两行浑浊的老泪,当下颤抖着双手抚摸着遗像,颤声道:“父亲,我真的不想再回首那段屈辱的往事啊!”

“大爹,您怎么了?”看着老人突然失态,张全贵颇是不解。

“这个秘密,你爷爷略知一二,但是,这却是我们张家最为屈辱的一段往事。”张正勇叹了一口气,坐回了座位。

“是和李主隆有关?”张全贵点上烟猛吸了几口,他是个要强的人,家族的耻辱就是他的耻辱,哪怕发生在过去。从大爹悲怆的神情中,他仿佛看到了那段耻辱的过去。

张正勇擦干眼泪,沙哑着嗓音说:“那时候,张唐两家的关系,并不像现在这般,很久之前两家还经常有通婚的事情发生。然而,随着唐老虎的崛起,这个男人,彻底把我们张家压了下去。虽然你爷爷也是远近闻名的壮士,甚至比唐老虎更加勇猛,但仅仅只有勇猛,又怎么能决定一切?你爷爷急在心里,却也毫无办法,两家关系开始恶化。可是,当李主隆来村落户之后,一切开始让你爷爷无法掌控,那个李主隆,其实是个阴险狡诈之徒……”

张正勇咬牙切齿地说到这里,却是再也说不下去了,朦胧泪眼中,画像中的父亲张波罗,竟然活了起来,但他脸上却充满了愁容和凄苦……

“爹啊!您别走……”张正勇试探着伸出手,想要抓住父亲的衣襟,然而,眼前却突然出现许多已经离世多年的族人:父亲张波罗抱着头,族人求助的眼光,让他不敢直视……

“大侄子,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李主隆天天派人来催租,可是我们手里没有钱粮可交,难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夺走我们张家的田产?”张波罗的叔叔无助地看着他,希望他能够想出应付危机的办法。

“你们先回去吧!有事情我会告诉大家。”

此刻,后悔已经没有任何作用,心里只恨去年不该贪图便宜,带着族人租种了李主隆的田地,那时候,唐老虎还暗示过自己的。

这一年的夏天,一场罕见的大旱突然降临了湘西大地,个多月滴雨未下,大地为之龟裂。正是谷子扬花结穗的时节,大旱过后,满田的谷子,却成了一田的稻草,即便水田,也是收成大减。李主隆的夺命风箱,再一次开始夺人性命。

去年李主隆便宜将大片的田地租给张家,张波罗当时不听唐老虎的劝告,现在,张家人自然自食恶果。

“老天爷,你为何要这般对待我,为什么我总是犯错?”张波罗仰头长叹,“难道,我们张家人也要沦落成为佃农了吗?”

突然传来了阵阵敲门声,张波罗此刻正是烦恼当头,满腔的怒火顿时爆发:“谁啊,这时候还来敲门,烦不烦?”

“波罗兄弟,什么事情让您这么生气呢?”伴着一句幽幽的话语声,来人竟是推门而入。

张波罗愣了愣,听声音知道是李主隆的管家李青云,心中倏地凉了半截,知道他此来定是催缴租粮的,当下赶紧上前招呼,陪笑道:“哟,原来是李管家,罪过,罪过,租粮的事情,能否再宽限几天?”

“秋收已过,家主已经给你们张家宽限过好多次了,这次……”李青云摇了摇头,颇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我实在是没办法,今年的天气……”

“天气怎么样和我们李家无关,我们只管收租粮,波罗兄弟,你也算是个响当当的汉子,岂能一拖再拖?”李青云话中带刺,讥讽之意溢于言表,他哪里会顾及别人的难处。

张波罗脸色通红,拳头捏得“咯吱”作响,暗想这李青云狗仗人势,也忒可恶了,心里真恨不得当场弄死他,可是,今昔已经不同往日。

李青云发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同,眼前的张波罗足足比他高出大半个头,暗想此刻即使有两个家丁在旁,如果当真惹怒他,自己定然也是吃不了兜着走,当下笑了笑:“波罗兄弟莫动怒,我这次来,正是奉了家主之命,请你到我们那去一趟,一来家主找你有事情要商量,二来,也好想个办法解决租粮的事情。”

张波罗犹豫了一阵,思忖过后,还是跟着李青云出了院门。

到达李家,眼前的奢华让他很是吃惊。自从那年吃了李主隆的进屋酒,他便再也没来过,经过了一两年的经营,李宅不仅焕然一新,屋前屋后的防御工事更是修得坚固无比。张波罗知道,这是被铁拐子逼的。

到了今年,铁拐子或许已经清楚随意攻打李主隆也只是徒劳而已,所以他来的次数减少,但铁拐子每次来找李主隆,不管是选择的时间,还是带的人手,都会比上一次要狠、要猛。虽然每次都没有打下。

李主隆早已端坐等候多时,见到张波罗后一边招呼他就坐,一边吩咐下人奉上最好的古丈云雾毛尖,俩人寒暄了一番,张波罗说道:“当家的,不知道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波罗兄弟,这么叫我就见外了。”李主隆笑着制止他,“当初要不是你同意,我又怎么能在这个好地方定居?你可是我的恩人。”

这时候,张波罗才知道,这个李主隆并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他根本就是阴险狡诈之徒,可是,现在即使后悔也毫无作用。当下不想和他多话,冷冷地说:“有事情就直说。”

“爽快。”李主隆拍了拍手,总算是换了口气,“今年,你们张家欠下的租粮最多。以今年的收成,我看你们连糊口的粮食都不够,如果拖到明年,按照利滚利息滚息的规矩,即使明年天气好,你们张家把明年的收成全部缴纳,恐怕顶多也只能偿还一半吧?那么再拖到后年……”

“你说你想怎么样?你把我叫来,怕不是只为了这件事情吧!”张波罗强行压着心中的火气,心里清楚,今年欠下的租粮,或许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很好,为了答谢你当初对我的恩情,我可以将今年你们张家欠下的租粮免去一半,剩下的一半到明年缴纳,而且,不加任何利息,但我有一个条件,就是你必须和我联手,共同把唐老虎的势头压下去。”李主隆搓了搓了手,笑着说道。

张波罗没有答话,他知道李主隆深恨着唐老虎,铁拐子第一次来找他麻烦,他曾派了管家李青云向唐老虎求助,但唐老虎并没有出手。那晚,李家被打得措手不及,以二十多条人命换取了铁拐子的撤退。

然而,唐老虎很精明,当年便让租种了李家田地的族人全部退田,所以,这李主隆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以唐老虎在这四乡八寨的威信,李主隆要想和他明斗,是毫无胜算的。可是,自己虽然看唐老虎不顺眼,他也并没也做出对自己不利的事情,现在无缘无故和李主隆去对付他,这让张波罗很是犹豫。

“我这是为了你好。”见他没有答话,李主隆并没有生气,继续说:“我收到消息,唐老虎在上回进山打猎的时候,碰巧撞到了匪王轮鸡公的手下侮辱村妇,唐老虎出面制止并打死了两个土匪,他得罪了轮鸡公。这两

天,轮鸡公便会带人前来找唐老虎的麻烦,那肯定会是一场好戏,到时,唐老虎定会向你求助,帮与不帮,你自己看着办吧!而且,日后如果有机会对付他,我希望你能助我。”

“卑鄙。”张波罗愤愤骂了一句,瞪着一双铜铃般的眼睛看着李主隆,“我现在才知道你的真面目。”

“晚了,晚了,这个世道,不卑鄙,不下流,是无法安身立命的。除了找你帮忙,我还会找其他高人相助对付唐老虎和铁拐子的,没了唐老虎,这山坡村还不是你张波罗称霸王?哈哈……”看着张波罗无奈地走出屋门,李主隆不禁得意地哈哈大笑。

三天后,轮鸡公要来山坡村找唐老虎的事情,已经被人传得沸沸扬扬。在人们心中,不管是姚大榜,还是铁拐子,其凶狠程度和残忍的手段,都无法与轮鸡公相比。

姚大榜年事已高,常年深居匪穴,手下下山作乱都由他在背后操控,而铁拐子除了针对李主隆,并没有其他作恶的传闻。

那轮鸡公则不同,他神出鬼没,手段凶残,身手了得,所到之处无不掀起腥风血雨。

唐老虎很平静地面对着这一切,他从也没有后悔自己救了那可怜的村妇。

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人,哪怕对手是令人谈之色变的轮鸡公。

这些日子,他一边带领族人加固村口用来防御的土墙,一边将近两个月打下的山货全部拿去卖掉,并秘密派人到夜郎购置武器。

天黑后,唐老虎敲响了张波罗的家门。对于他的到来,张波罗自然知道是为何事,俩人从小争到大,现在又各自是自己家族的带头人,此刻见面,少不了有些尴尬。

终于,唐老虎打破了僵局,开口说:“我需要你帮忙,一同和我对抗轮鸡公。”

张波罗抽着烟没有答话,他的苦衷,唐老虎当然不知道。见他一直沉默不语,唐老虎没有再去开口相求。

看着唐老虎离去的身影,张波罗有些无奈,他何尝不清楚,一旦唐老虎被轮鸡公打垮,在李主隆心里,自己恐怕再无利用价值,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或许一切都是李主隆暗中算计好了的。

“为什么李主隆这么恨唐老虎呢?难道,仅仅是因为那次没有帮他对付铁拐子?”张波罗突然感觉到,事情肯定不是他想的那么简单。

半夜时分突然刮起了狂风,人们缩在被窝里祈祷着老天能够下一场大雨,滋润干涸已久的大地,然而,雨并没有滴落。

天亮后,老天阴沉得很是骇人,骤然的降温,让人们颇感不适。吃过早饭,唐老虎家里突然来了一个人。

他的到来让唐老虎很是意外。因为瞎了一只眼睛的缘故,认识他的人都叫他陈瞎子。他是唐老虎在山中行猎的好友,不仅枪法如神,行事仗义,而且脾气古怪,喜欢独来独往。

“我是专门来给你报信的,轮鸡公已经带人到了跳岩。”陈瞎子担心地看了一眼唐老虎,摇头道:“他们拖了队伍,来了不下七八十个人。”

“来的还真不少啊!”唐老虎猛吸了几口烟,转身看了一眼女人翠莲和两个孩子,叹道:“这次,恐怕是真的捱不过去了。”

“怕什么,再怎么样也不能束手等死,你唐老虎又不是孬货。”陈瞎子愤愤地说,顿了顿,犹豫道,“轮鸡公长什么模样,你应该知道吧?”

“倒是见过他一次。”唐老虎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可是,我们的家伙不够用啊,加上上次买了几把,连带土枪洋炮一起,也就三十多把。”

“买的什么家伙?”陈瞎子问。

“花了血本,买了十二把汉阳造。”唐老虎答道。

“好家伙,只要轮鸡公敢显身,我先一枪把他做掉。”陈瞎子搓了搓手,眼中冒着怒火。

“只能见机行事了,现在我们还是先去村口严阵以待吧!”唐老虎脸上布满焦虑,当下吩咐翠莲,要她带着族里的老人和孩子从后村撤离躲入深山。看着男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翠莲轻轻地靠到他的胸口上,她并没有掉泪。

“我等你回来。”翠莲抬头凝视男人,在她的目光中,唐老虎感觉到了一种莫大的坚定,那分明是一个男人的眼光。

中午,天上下起了毛毛雨,乌云仍未消散,天地间一片朦胧昏暗,村口处,一堵高达半米多的黄泥土墙,分外鲜明地将村子围了大半个圈,泥墙中的洞眼内,可以模糊地看到黑洞洞的枪口。

唐老虎看了看天色,估摸着轮鸡公可能就快要到了,当下站到一个土垛子上,看着所有到场的族人说:“我们都是男人,作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我们为自己的父母、女人、儿女、姐妹而活在这个世界上。今天,我们更要用体内的鲜血来证明我们存在的价值,哪怕是死,也要死的像个人样,我们的后人,会记住今天的。”

族人爆出一阵阵呼喝响应着唐老虎的话,有枪的发誓要多杀土匪,没枪的,则挥舞着菜刀、柴刀、铁叉等武器。

“等下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准乱开枪,如果土匪冲进泥墙,就让他们尝尝菜刀的厉害。”唐老虎吩咐道。

村后的山顶上,张波罗看着山下的这一幕没有多话,身旁的李主隆却是不屑地说:“就那几把枪,还想和轮鸡公斗,不是找死吗?你看,他们来了,哈哈……”

张波罗转身望去,只见村外三四里远的路上,果然出现了一队人马,想必便是轮鸡公吧!粗略一算,竟然有六七十人之多。

“如果这次我带人给唐老虎帮忙,或许,还能与轮鸡公勉强相抗。”张波罗默默叹了一口气,心中突然有些后悔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满地的尸体,到处都是鲜血。

“唐老虎,你是个善于创造奇迹的男人,我希望你今天也能创造奇迹。”张波罗眨巴了几下眼睛,他想让眼前的幻象,彻底消失。

不用多久,轮鸡公已是抵达村口,只见他腰佩两把连发驳壳短枪,脸上不怒自威,凶气十足,却是留了个亮堂堂的光头。

见唐老虎毫不畏惧地站在土垛子上瞪视着他,轮鸡公说:“我们又见面了,你难道还认不出我是谁吗?”

唐老虎不解地摇了摇头,喝道:“我管你是谁?只要对我唐家不利的人,便是我的仇人,即便拼了性命,我也不会退缩一步。”

“果然是条好汉。”轮鸡公笑了笑,竟是换了口气:“人们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么多年来,我和其他的土匪们约定过,谁也不准侵犯你们山坡村,十多年前,为了一个女人,因为你的缘故,我也没有把她怎么着,既然你还认不出我,那我告诉你吧!十五年前,你曾在山里打猎救了一个频死的人。你给他用草药治伤,还给他野猪肉吃,因为你,他活了过来。他曾发过誓言,永不为难你唐老虎。”

“难道,当日救的那个人就是你?”唐老虎猛然记起了那件事,心中大惊不已。

“不错,现在,你是不是后悔了啊?哈哈……”轮鸡公突然大笑起来。

“我没有后悔,那时候,你还不是轮鸡公,就算我知道你的身份,我也不会杀你,因为,你当时只是个废人而已。”

唐老虎的话让轮鸡公唏嘘了一阵,当下叹道:“好一个不后悔,说得真是干净利索。但是,你却杀了我唯一的亲侄子,你可知道我的痛苦?今日,除非老天站在你这一边,否则,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那就放马过来吧!”唐老虎跳下土垛子,口里一声虎吼,半空中扬手一枪,轮鸡公身旁的一个土匪应声而倒,这一枪,算是和他打了招呼。

“小的们,给我杀!”轮鸡公一边下令,一边隐入了身后的匪群中。

一时间枪声骤起,由于有土墙的掩护,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土匪瞬间毙命,但这些土匪很快学乖,他们利用村口的石头、树木作掩护,慢慢向土墙靠近,慌乱的唐家男人哪里见过真正的厮杀场面,慢慢开始无法压住土匪的攻势,独有陈瞎子异常镇定,他绝不浪费一颗子弹,枪口之下,非死即伤。

混乱的激斗中,天上突然响起几声炸雷,憋了一晚的老天仿佛终于忍不住了,抑或也是想来凑一凑这村口的热闹?伴着几道亮晃晃的刺眼闪电划过,豆大的雨点如筛糠般滚落而下。

大雨淋得人们无法睁眼,雨声夹着枪声、惨叫声、哀号声响成一片,失去准心的子弹,嘶嘶叫着四处乱射。那些土制的枪炮,淋过雨水后,很快便哑火不能再用。倒是唐老虎秘密购买的十二杆汉阳造,清脆的枪声一直响过不停。

双方混战了大半个小时,土匪的攻势因为暴雨的到来被瓦解,此刻,暴雨却是开始退去。

李主隆已经回家,张波罗仍旧站在山顶,他想亲眼目睹这场战斗的全过程。突然,视线内出现了让他惊骇的一幕。

“难道,老天也站在唐老虎这一边?看来,果然又有奇迹发生了。”只见离轮鸡公等一干土匪不远的山腰上,一块突出的巨大土方,正在慢慢裂开,久旱过后乍逢暴雨的浇淋,塌方之事时有发生。

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巨大的土方从陡峭的山崖上翻滚而下,只听到哀号声不绝于耳,那些不知情的土匪被压死压伤不少。

眼见得大势已去,轮鸡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当下只好命手下停火,躲在一棵树后大声说:“天意如此,是老天帮了你。唐老虎,从此以后你对我的恩情就此消掉,日后,如果再惹上了我,我绝对不会和你善罢甘休。”

说罢,从地上捡起一把铁叉用力一掷,伴着一声卡啦之声响起,铁叉被他深深插在了山腰上。他愤愤望了一眼唐老虎,也没再说什么,竟是带着手下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见状,唐老虎默默地在心头谢道:“你是个讲义道的人,如果没有沦为匪类,你我定会成为朋友。”

直到土匪们的身影消失在了村口,唐家的男人们仿佛才真的敢肯定——灾难已经过去了。

众人欢呼雀跃,相互间抱成一团喜极而泣。双方打了这么久,各自都有死伤,看着地上的尸体和正在痛苦中挣扎的伤员。唐老虎悲怆地叹了一口气,自是带着族人收尸和清理现场,不在话下。

张波罗一直在山顶看着村口发生的一切,心中总算是明白了村子这些年为何没有土匪侵扰的原因,感激之余,见唐家人躲过了这场劫难,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刚刚回到家里,李主隆便派人带了话给张波罗,说叫他到李宅去一趟。虽然很不情愿,他却也只能无奈地接受。

赶到李宅的时候,李主隆正在和一个奇怪的老头低声说着什么,见到他的到来,李主隆起身介绍道:“波罗兄弟,这位是祝先生。”

悄悄在老头身上打量了几眼,只见他样貌猥琐,发如枯草,虽然看上去一身老相,却又透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勃勃生机和诡异之气,知道这个祝先生定是李主隆请来的高人,当下赶紧上前问候:“久仰,久仰。”

那祝先生笑眯眯地看着他,赞道:“好个精壮威猛的湘西汉子,虽然周身透着一股鬼见愁的煞气,只是……唉,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了?可惜什么了?”张波罗不解地问。

祝先生笑了笑,说:“可惜你生的不是时候,有个天生的克星哦!”

“您老的意思是?那个克星是唐老虎?”张波罗搓了搓手,顿觉这老头子话中藏着玄机。

“正是,你本该威震一方,却因为他的存在,而将你压了下去。然而,你命中会有贵人相助,帮你共同对付这个对手。”祝先生继续说。

听到这话,张波罗顿时失了兴趣。他知道这个老家伙口中的贵人指的是李主隆,当下冷冷应了一声,暗想自己就算要和唐老虎相抗,也不想借助李主隆的力量,否则,就算胜出了,到时候又有何颜面去面对这四乡八寨的山民?

他的心思哪里能逃过李主隆的眼睛,见状,李主隆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智的人都会看清形势,论勇猛,唐老虎确实不及你,但若论心智,你却比不上他。你得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想想,难道你希望张家世世代代都生活在唐家的阴影之下?是的,他没有占你们张家的田地,也没有做出有损于你张家的事情,然而,人活在这个世上,不可能不与他人对比。就说现在吧,当你们张家在为租粮伤脑筋的时候,他们唐家却毫无负担,今天轮鸡公的挫败,更把唐老虎的威名抬上了天。而你,没有给唐家帮忙,四乡八寨的人会怎么看你张波罗?”

“你……”张波罗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整个人仿佛都要崩溃了,“租粮的事情,是不是你去年就预谋好了?”

“我可没有什么预谋,那些田地我并没逼着你张波罗租种,唐老虎不也没有租吗?”李主隆一脸的无辜相,口中嘿嘿笑着,“让我来告诉你,为何你斗不过唐老虎的原因。你们村依山而建,张家位在山包,唐家地处山洼,然而,这山包和山洼却有着天大的差别。”

差别?”张波罗沉声问道。

“不错。”祝先生接过话题,拉了两人走出堂屋,指着唐家的屋宅说:“波罗兄弟,你看唐家人居住的地势如何?”

张波罗搞不懂祝先生的问题,疑惑中只能摇头表示不解,那祝先生笑了笑:“唐家人住在山洼之中,山洼口,也就是村口处有一方水塘,山洼藏风,洼口有水,唐家人乃是住在一处善能藏风纳水的风水宝地,这便是你为何斗不过唐老虎的原因。”

“啊?”他的话让张波罗大惊,顿了顿,急问:“那我该怎么办?”

“很好办。”李主隆低下头,突然阴阴地说:“我们合力把唐家从那里赶走。”

“你以为唐老虎是纸老虎啊?你以为唐家的男人都是稻草人?哈哈……”张波罗哈哈大笑,他笑李主隆无知,也笑他阴险,湘西人依恋故土,唐家人世世代代居住于此,岂能因为一个李主隆便能将他们全族人赶走?

“你笑什么?”李主隆被这放肆的笑声搅得心慌不已,但他并没有生气。

“我笑你太天真,除非唐家的男人们都死绝了。”张波罗打住笑声,愤愤地说。

“那就让唐家的男人都见鬼去吧!”祝先生点燃烟袋,双眼内凶光毕露。

张波罗倒吸了一口凉气,从祝先生的眼睛内,他看到了一种不祥的征兆,这个老家伙,不是在开玩笑,那么,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我们进屋详谈。”李主隆挥了挥,招呼二人。

坐定后,李主隆说道:“波罗兄,我就直话直说。此番搬迁到贵村,其实我是有目的的,我早已看上了唐家的那块山洼宝地,但我知道事情不能一蹴而就,所以,我先选择在村口落户,然后慢慢扩张势力,只等时机一到便出手。”

“你真阴险。”张波罗反感地说。

“无毒不丈夫,阴险只是实现目的的一种方式,做大事岂能拘泥于小节。”李主隆笑了笑,继续说:“对付唐老虎,只能用暗劲。一方面,得靠祝先生,另一方面,得靠你。今天轮鸡公临走时放出的话,我想你也知道。如果我们冒充唐家人,去捅一捅轮鸡公这窝马蜂,到时候,轮鸡公定然不会放过唐老虎。至于祝先生,嘿嘿,他老人家自有高招。”

“你要我去害人?休想。”张波罗大声反对道。

“这个,怕是由不得你。否则,你们张家能否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我可不敢保证哦!”李主隆阴阴地笑着,继续说:“我绝对不会亏待你,赶走唐家后,唐家所有的田地全部归你,而且,为了表示我的诚心,我早已备好了一份契约,你只需要按个手印即可。”

说话间,管家李青云哈着腰将契约放到桌上,张波罗认得字,契约上写得很清楚,自己该如何帮助李主隆等一应条款全部不漏地已经规定好,包括事成后唐家田地的归属。

张波罗暗暗叹了一口气,心中清楚这个手印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按的,哪怕今年冬天全族的人砸锅卖铁还债还租,哪怕今年冬天忍饥挨饿,甚至冻死饿死。

愤怒中正打算严辞拒绝,张波罗突觉脑内昏沉难当,迷糊中只觉得李主隆的样貌越来越模糊。

“好了,波罗兄弟,契约终于弄好了。”李主隆高兴地拍着张波罗的肩膀。

看着自己的手指仍然还按在契约上,张波罗知道刚才中招了,而且,肯定是那个祝先生在暗中搞鬼。

回家的路上,诸多疑惑一直困扰着张波罗,以他对李主隆的了解,这个人是从来不会讲真话的。心中清楚,现在他盯上了唐老虎,什么山洼宝地,多半也只是一个用来掩盖真正阴谋的幌子而已。那么,到底李主隆的葫芦里,又卖的是什么药呢?为什么他要想方设法除掉唐家?而且,那个诡异的祝先生,是什么来头恐怕也只有李主隆他自己知道。

“对,这一切都是李主隆的阴谋,他先在村口稳下脚跟,然后让我走入圈套,那下一个,肯定就是唐家。不对啊,他大老远从山外跑来,不可能只是为了将我们俩家,不可能……”

想到那张已经摁了手印的契约书,张波罗只能在心里哀叹,从今以后,自己将再也无法脱离李主隆的控制了。

看着远方那座在夜色中的祖坟山,张波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揪心地叹道:“张家的列祖列宗,不肖子孙张波罗日后无颜面对你们啊,因为我的无能,将让张家彻底披上耻辱的外衣,我该怎么办啊?”

夜色,渐渐浓了,阵阵秋雁的“咕呱”声,是眷恋故土的恋歌?还是远赴异乡的悲鸣呢?

夜风拂乱了张波罗的头发,他忍不住仰头长啸了一声,起身后,踉跄地往家里走去,整个人仿佛刹那间苍老了许多,显得那么的无力。

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对于穷苦人来说,冬天是最可怕的季节,而大山里的冬天,俨然更具杀伤力。寒冷,将会夺走许多老人和孩子的生命,特别是在那些缺少壮年男人的家庭。

即使没有下雪,屋外的寒风仍是有如刀割。随处都可以看到粗若刀把的冰凌子锋利地倒挂在屋檐、树枝上,一旦坠落,便能将人的脑袋戳出一个血窟窿。地上积着厚厚的冰层,像钨铁一般坚硬的牛屎坨坨,哪怕你怎么用脚踩,也奈何不了它丝毫。村口的水塘,已经可以碾过牛车了。

寒冷,将山坡村裹在一片萧条之中,然而,在这萧条下,却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死气。村子上空,不时有黑色的乌鸦盘旋,经久不散,它们“呱呱”欢叫着,那种死亡的气息,让它们兴奋不已。

唐家的祠堂里,唐老虎神情凄凉地看着躺在地上的六具尸体,这其中,有他最好的兄弟仲魁。一种怪病,正快速在唐家蔓延。

“大哥,我们该怎么办?”仲文眼角挂着泪水,仲魁的离去,让他心痛异常,“郎中说从来没有见过这种病,开的方子吃了也不见效,才三天时间,就……”

唐老虎闭着眼睛,心中何尝不是有如撕裂了一般,当下蹲到地上,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仲魁已经僵硬的脸庞,沉声道:“仲武去了多久了?”

“大半天了。”看着哥哥阴冷的眼神,仲文怯怯地答道。

“这么久怎么还没有把妹妹接回来?”唐老虎抓狂般对仲文大吼了一声,顿了顿,压住情绪说,“刚才有点失态,你去路上接接,等妹妹来了,看她怎么个说法,他们,死得有些不靠谱啊!”

仲文赶紧去了,唐老虎双拳紧握,终于哭出声来。屋外,突然响起了脚步声,见状,赶紧迎出门外,来的却并不是妹妹,只见几个族人抬着一具新的尸体,个个面色凝重。

“仲彪也……”堂弟仲达叹了一口气,看着地上陈列的尸体,男人们显得很恐慌,说不定明天躺在这里的,便是自己。

“大哥,我派人打探过,张家并没有这样的病出现,这是为什么?为何只发生在我们唐家?”仲达看着大哥,疑惑地问道。

唐老虎默默闭上眼睛,仲达说的,他心里其实早有想过,这也是他心中最为疑惑地方,难道,是因为唐家人住处的关系吗?为何住在山梁上的张家人没有出现这样的事情呢?

仔细打量这些已经死去的族人,他们的死因不明,却个个面色安详毫无痛苦之状,有如睡着了一般,既不像瘟疫病痛所致,更没有人为谋害的征兆。这种无声无息的死亡,让唐老虎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那是一种家族灭绝的危机。

“大哥,您没事吧?”见唐老虎脸色突然变得如此苍白,仲达担心地问,他知道,如果现在大哥倒下去了,对于唐家来说,将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没,没什么……”唐老虎摇了摇头,转身走到门外透了一口气,不知何故却总觉得眼睛有种睁不开的感觉,仿佛眼珠里面长着一根刺一般难受。

当下伸手擦了擦眼睛,正想问问仲达关于张家的事情,却见仲文带着小妹涵香往祠堂走来,见状,早已如逢救星一样迎了上去,说道:“小妹,你可来了?”

涵香比唐老虎小了二十多岁,在她眼里,这个男人既是兄长,又是父亲,甚至,从小到大还对他有种别样的依恋。

然而,现在的涵香,却是这附近四村八寨里面最为神秘的一个人物,自从去年跟着那个游方术士进山治好了身上的怪病,回来后,竟是有如换了一个人一样,懂得了许多常人无法理解的奇门怪术。在人们眼里,她远远超过了鸟仙所能做的占卜、算命、看相。

唐老虎知道,妹妹进山后,那个游方术士肯定教会了她不少的东西,或许,这便是天注定的缘分吧!

涵香愣愣地看着哥哥没有说话,她仿佛窥到了什么,秀气隽美的脸上布满了焦虑,惊恐中也顾不上征得大哥的同意,径自伸手往唐老虎的眼皮揭去。

“怎么了?小妹。”唐老虎不解地问。

涵香没有说话,仔细在唐老虎眼中打量了一阵,方说:“大哥,您可能染上了阴毒。”

“阴毒?”唐老虎虽然搞不懂妹妹话中的意思,但从她的脸色可以看出,事情很严重。

涵香点了点头,神色慌张地走进了祠堂,看到地上那一具具僵硬的尸体,眼泪早已夺眶而出,悲痛中哭道:“大哥,你为何不早点把这事告诉我?”

“事情来得太突然,我以为是疾病所致,没想到,就连郎中也毫无办法,这阴毒,到底是什么东西?”唐老虎深深自责,听妹妹的语气,她好像有应付这次危机的办法。

“大哥,你看。”涵香揭开死者的眼皮,只见每个死者的眼珠内都有一道细小的血丝,“这种阴毒,只在有血脉关系的人群里传播,其实是一种巫毒。阴毒出自于蛊毒,发作时间短,也是由巫师用特制的毒虫在人体作祟,被感染者在阴毒发作的时候,会感到自己的双眼中好像长了肉刺一般麻痒,疼痛难受。”

“难怪都在男人中传播。”唐老虎眯着眼睛,这样感觉眼内要舒服一些,“那么,究竟我们得罪了什么人?他非要对唐家下如此毒手?”

一旁的仲达仿佛想到了什么,惊道:“难道,是他?”

“谁?”唐老虎急问。

“现在想来,有可能。”仲达忍不住擦了擦眼睛,心中清楚自己也染上了阴毒,“最先死去的是仲亭,听说在下雪的那个晚上,仲亭半夜听到有人敲门,当时以为是山里的野兽作祟没有理会,结果第二天起床后,才发现门口冻死了一个老乞丐,之后没过几天,仲亭便死了。”

“看来,阴毒便是出自于这个老乞丐之手,他肯定是对仲亭家怀恨在心,死前也不忘用阴毒报复。”唐老虎凄凉地叹了一口气,悲痛中却又有些无奈。

“大哥,你们应该都被感染了,他们……”涵香伸手指着地上的尸体,顿了顿,摇头道:“应该尽快烧掉,还有,我得马上想办法给你们去毒,大哥,我需要足够的雄黄酒、纸符,不知道辰砂够不够用……”

傍晚时分,村子的后山上点燃了一堆熊熊大火,炽红的火焰,照亮了昏黑的天空,在女人们一片呼天抢地的哭号中,那些曾经属于她们生命中的男人,渐渐化成了灰烬。

“大哥,我会在家长住一阵子,不知何故,总感觉村子里有股不对劲的气息。”涵香用手捂着耳朵,说完,默默地往父亲家走去,她没有勇气面对这一切,虽然已经见过了太多的死亡,但那种亲人离去的痛苦,她经历得还太少。

对于唐家死了这么多男人的事情,张波罗只能深感同情,他其实很想去看看唐老虎。现在这个世道,一个没了男人的家庭意味着什么,他知道得很清楚。他也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天,生怕张家也有死者出现,然而,张家并没有出现一个死者,庆幸之余,他突然有种害怕的感觉,唐家的这场灾难,难道是人为所致?

事发后的几个晚上,张波罗都在怀疑着这件事情,想来想去,他想到了那个阴邪诡异的老头——祝先生。

“如果真是这样,实在是太可怕了!”张波罗惊恐地叹道,此刻,他仿佛看到了李主隆得意阴笑的脸庞,还有祝先生冷冷的目光,他们为了赶走唐老虎,想不到竟然会用这样的方法。

听到神婆涵香的到来,张波罗心里稍稍安定了许多。其实,张波罗并不愿意称呼涵香为神婆,他更觉得这个唐家女人是个巫女。虽然此前他很讨厌唐老虎和涵香,但今晚,他希望涵香的到来能消解唐家的这场劫难。

几天后,唐家再没有死人的事情出现,涵香成功消灭了阴毒。正当唐家人还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在那个可以活活将人冷死的夜晚,铁拐子来了。

张正勇止住话语,父亲的屈辱,他实在是不想再去回忆,张全贵没有出声,牙齿却咬得咯吱作响,他恨李主隆,恨唐老虎,他甚至有些抱怨爷爷张波罗,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着了李主隆的道呢?

“唉——”张全贵起身叹了一口气,眯着双眼凝视着爷爷的画像,良久之后,方问:“后来呢?”

“后来?”张正勇愣

了愣,仿佛还没有回过神,见侄子满脸愤慨的样子,摇头道:“很多人都记得那个晚上,那晚没有风,也没有下雪,只是干冷,冷得人浑身发颤。枪声响了一晚,第二天你爷爷去看的时候,死了很多人,有李家的,也有土匪的,到处都是僵硬的尸体啊。尸体裹着冰层粘在地上,用锄头挖都挖不开,最后只好用开水烫。成群的野狗红着眼睛等着吃死人肉,几百只乌鸦盘旋在村口,用洋炮轰打也赶不走,但那晚之后,铁拐子过了将近一年没有再来找李主隆。”

“那么,爷爷有没有探到李主隆为什么要把唐家从村子里赶走的原因?”张全贵很关心这个问题,想到张木匠的事情,他总觉得那间老屋里面隐藏着什么。

“这个,你爷爷也曾悄悄打探过,但李主隆从未提起,那奸贼不仅城府很深,而且做事非常沉稳。很多人都说他是被铁拐子打死的,他逃走之前的那个晚上,爆发过一场激斗。如果说他的老宅有秘密,我猜八成是和他的家产有关。”张正勇分析道。

“家产?”张全贵不解地问。

“不错,李主隆在这里强取豪夺得到的钱财,到底有多少谁也不知道。他走后,家中的钱财也都不翼而飞,很有可能是藏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张正勇突然觉得自己的这个猜测很合理,干瘪的脸上竟然露出了兴奋的表情,“现在的唐家,说不定就是在秘密地研究这个事情。”

“对啊!”经过大爹的提醒,张全贵恍然大悟,“难怪唐家来了个女娃还有个什么田教授,据说是研究建筑方面的专业人士,但有一点我总想不通。李主隆为什么要赶走唐家,其目的到底是什么?还有铁拐子为什么偏偏专门和他过不去?这两件事情之间,是不是有联系呢?”

张正勇被侄子搅得心头一团乱,年纪大了,思维反应很迟钝,当下只好无奈地答道:“谁晓得李主隆打着什么算盘,现在,你要做的是盯紧唐家,千万不能让唐家提前找到了李主隆留下的财产。我会帮助你的,你要对付的,主要是唐成风和唐涵香那个瞎眼婆子。”

“对了,大爹,虽然我知道爷爷的死因,但你从来没有和我具体说过。今天,你必须要告诉我。”张全贵定定地看着大爹,眼里,充满了不安和期待。

老人身体颤了一下,有如受到电击一般,眼睛不敢直视侄子,看着父亲的遗容抽了一口烟袋,抬头望向屋梁呆呆地说:“那事,算算应该是在唐家染上阴毒后第三年冬天的事情,因为有唐涵香在,那个祝先生并没有再玩出什么阴招,或许,是不想让别人知道有他这个人存在吧!于是,李主隆将希望寄托到你爷爷的身上,他强制你爷爷假扮唐家人去招惹轮鸡公,然而,轮鸡公并没有上当。”

“啊——”张全贵大惊,这似乎又是可以料到的结果。

“轮鸡公此人很不简单,他抓住了我们的族人,并把真相逼问了出来,当时你爷爷侥幸逃过了一劫。但那轮鸡公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不仅没有找我们张家的麻烦,竟然还派人将真相告诉给了唐老虎。你可能不知道轮鸡公这个人,当年解放军为了抓他可是动用了上百号人。那时候下着大雪,解放军过舞水河,被轮鸡公打死不少。后来追进深山,他将鞋子倒穿,结果解放军追错了方向。”张正勇摇了摇头,凄然道:“唐老虎知道这些后,张唐两家的矛盾彻底爆发,于是,解决家族矛盾的方法,对台戏开始了,在唐老虎和你爷爷之间。”

说到这里,老人突然变得呼吸急促,双眼老泪纵横。张全贵见状,正准备上前给他按摩胸口,却被老人出手制止,只见他颤颤地走到张波罗的遗像前,颤抖着抚摸他的脸,哭道:“爹……”

“儿子,你对爹没信心吗?怎么眼里挂着泪水?”张波罗笑呵呵地拍着儿子正勇的头,示意家人将他带到一边,“爹答应你,爹定会平安下来。”

此刻,花山寨内虽然人头攒动,却并没有往日的沸腾和热闹,人们静静地蹲坐在场内,因为今晚这里将有两位最有影响力的男人,用最古老的方式解决两家的恩怨,这场对台戏也是有史以来最为独特的一次,应唱戏者的要求,采用了先文后武的方式。

在当地唱对台戏的历史中,往往都是以武斗为主,上台后,双方不需要通过其他手段而直接进行生死角逐和实力较量,而文斗则大不一样。

文斗,比的并不是才学,之所以叫文斗,是因为双方不用比武力,拼的却是毅力、耐力甚至胆识。在文斗的过程中,必须通过两种比试:上刀山、下火海。

所谓上刀山,指的是比试者需要赤脚登上一架装有二十把锋利刀刃的刀梯,比试双方同时登梯,谁先登上刀梯,谁便是获胜者。其次便是下火海,这下火海的危险性更大,比试双方需要赤脚通过十八块用炭火烧得通红的烙铁。

文斗的两个回合下来,比试者的脚板即便不被刀刃割得皮开肉绽,也会被烙铁烧成红烧猪脚。为了保护上台唱戏者,文斗的规则中允许唱戏者提前准备,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应对,前提只有一点,即必须赤脚通过。

台前,已经坐着当地资历最高的几位老者,他们神情严肃,低头不语,在这些老者们的心里,今晚的对台戏,并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毕竟,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甚至是死。

几天前,四村八寨的人便奔走相告,人们一边把这个消息告诉给看到的每一个人,一边猜测着事情的原因,谁也不知道事情因何而起。

台上,两架刀梯早已准备好,数块烧红的烙铁,正在火炉中等待着唱戏人的到来,张波罗环视场内,唐老虎的身影还没有出现,见在场的人们用鄙夷的眼光看着他,张波罗只能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陷害唐家的事情,对于附近村寨的人们来说,已经不再是什么秘密,在人们心里,他是李主隆的帮凶,人们都希望他在这场对台戏中输给唐老虎。

“波罗兄弟,你过来。”李主隆身旁的祝先生笑了笑,向他招手。

待他走近,祝先生从胸口掏出两道纸符,低声说:“这两张符能保你平安通过刀梯和火海,我会在下面念咒,让符纸发挥威力。你放心去拼,希望你今晚能把唐老虎弄死,你只需要如此如此……”

张波罗点了点头,当下认清了两张符纸,知道有祝先生相助,定然不会出事。

这时,入场口突然传来了阵阵雷鸣般的欢呼,俩人转身看去,只见唐老虎在族人的陪同下,正迈着坚实的步子往场内走来,身后的妹妹涵香,穿着一件长毛红狐子大皮袄,格外打眼地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内。

“唐老虎,唐老虎……”

所有的男人竟然全部欢呼着站起来向他挥手致敬,看到这种场面,张波罗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表的凄凉,曾几何时,自己也是人们心中的真汉子,现在,却落得如此下场。

见俩人都已到场,早有一老者走上高台,沸腾的人群,立时安静下来,人们知道,在以往的对台戏中,这个环节都是由唐老虎主持的。

老者面色有些沉重,站定后,用沙哑的嗓音喊道:“签下生死状,一斗解仇怨。”

说罢,有人将按了两人手印的生死状从台下递到他手里,老者确认后,这才命人将两架刀梯搬到主台中间。文斗的第一回合上刀山,马上就要开始比试。在灯火的照耀下,锋利的刀刃闪着寒光,看得台下的人们心惊肉跳。

比试前,人们会对参赛双方的输赢进行一次赌押,然而,在今晚却没有一个人参与。大家只是静静期待着张、唐两人的角逐,希望在这场与众不同的对台戏中,能看到两个真男人。

唐老虎被族人用身体牢牢地围在当中,涵香的面前放着一个装满热水的木盆,地上插满了线香,待手中的纸符即将燃尽,她将纸符连同纸灰一同丢入木盆,甚是关切地吩咐道:“哥,把脚放到木盆里泡一下。”

唐老虎没有答话,他依稀可以看出,地上的线香摆出的竟然是一个“金”字,心中知道妹妹是在帮助自己,当下把脚伸入木盆,浸泡了分把钟之后,涵香向他点了点头,说:“可以了,大哥你去吧!”

上台后,张、唐俩人走到各自的刀梯前,开始探出脚攀爬刀梯。台下的人们睁大了双眼,场内安静之极,就连空气,仿佛也在这一刻凝固了。

此刻,唐老虎终于知道了妹妹的本事,锋利的刀刃虽然割得脚板有些生疼,竟是无法穿透皮肉,心中有了底,自是小心快速地往梯子顶端爬去,抬眼看对面的张波罗,想不到他的脚下竟然也没有流血,知道他定然也有高人在暗中相助。

见俩人俱是皮肉未伤地立于刀梯上,台下的人们惊奇不止,不多时,张波罗和唐老虎却是同时登上了梯顶。

第一回合胜负未分,早有人将刀梯去掉,开始摆上烙铁。回到台下后,唐老虎没有说话,从妹妹涵香的脸上,他看出了压力。

“大哥,张波罗不简单,这场文斗,怕是分不出结果了。”涵香摇了摇头,手中又点上了纸符,“先把脚泡一泡。”

唐老虎“嗯”了一声,低头一看,地上的线香已经全部换过,此刻,摆成的走势却是一个“火”字,看来,妹妹的这一招是专门针对火海的。

三十六块闪着火星子的通红烙铁,很整齐地摆成了两行,张波罗倒吸了一口凉气,脚未踏上烙铁,已是感觉到了让人难耐的热度。当下一咬牙,只见脚底冒出一阵青烟,鼻孔内,隐隐闻到了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可是,脚下却并没有那种炙热的疼痛感。张波罗感激地看了一眼台下的祝先生,开始放心地踏上烙铁。

正当人们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的时候,只听到寨门突然“哐啷”一声猛响,昏黑的门口处,竟是出现了一个让在场之人谁也不想看到的人影。

“啊——”踩在烙铁上的唐老虎和张波罗见状,同时发出了一声恐惧的叹息。

嚎叫的寒风,将大团的雪花如筛糠一般卷进寨内,人们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他们怯怯地打量着那人,死亡的恐惧,就像黑夜一般笼罩着他们。

来人在门口愣了愣,随即哈哈大笑道:“乡亲们不必惊恐,今晚我不为别的而来,只为看戏。有如此好戏上演,又怎能少了我轮鸡公?”

轮鸡公腰别两把连发驳壳短枪,那道从额头上划过的刀疤印,使他看起来显得更有杀气,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他竟是只穿了一件长袖短袄。

李主隆见他大摇大摆地往自己这边走来,那种压力,让他额头不住渗出冷汗,身体,竟然有种止不住想颤抖的冲动。

“别慌,有我在。”正在默念咒语的祝先生低声说。

看到祝先生,轮鸡公愣了愣,却也没有多话,走到李主隆身旁后,嘿嘿笑道:“你胆子还真不小,铁拐子他好像有年把时间没来看你了吧?小心你有家不能回,哈哈……”

李主隆哪敢应声,听到他的话,心中的“咯噔”了一下,惊恐中赶紧拉了祝先生准备回府。

“这,怕是不好吧?”祝先生犹豫地看了一眼正踩在烙铁上的张波罗,“要不,等他过了这关再走?”

李主隆越想越害怕,此刻哪敢再多停留,焦急中只说:“顾不得那么多了。”

“哦,祝老头,有个人好像正在找你,想不到你和这厮混在一起。”见他俩带人准备离开,轮鸡公幸灾乐祸地说。

“哼,谁怕谁?”祝先生冷冷地应道。

祝先生和李主隆刚一出寨,张波罗突觉脚下传来一阵钻心刺痛,心中知道事情有变,眼前还有十块烙铁需要他一步一步踩过去。他明白,一旦祝先生离开,这十块烧红的烙铁会将他的双脚烫得血肉模糊,可是,他不想就此输掉这场文斗,自己一辈子斗不过唐老虎,今晚,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再败在他的手里。

阵阵浓烈刺鼻的皮肉烧焦的味道,倏地充斥了每一个人的鼻孔,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张波罗踩过的烙铁上,有剥落的皮肉仍旧在冒着青烟。可是,眉头紧皱牙关紧咬的张波罗,却仍在一声不吭地往最后一块烙铁踩去,那痛苦,竟是仿佛不属于他一般。

“果然是条汉子。”轮鸡公轻叹了一声。

张波罗的变化,唐老虎哪里会看不到?他的痛苦,或许也只有身处其中的唐老虎知道得最为清楚。此时此刻,唐老虎不禁暗自庆幸有个能干的好妹妹。

十八块烙铁走完了,唐老虎的脚板只是烫糊了一层老皮,而张波罗的双脚,却已经被烫得血肉模糊。

文斗以张唐俩人的平手结束了,很快便是武斗,俩人将会面对面直接进行一场武力的角斗,这场武斗,会决定两个家族的荣耀、地位和实力。

在场的人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们清楚,如果张波罗在踩烙铁的那一环退出的话,虽然他会输掉文斗,但至少可以在武斗中和唐老虎再决高下,那样,怎么说也还有扳平的机会。可是,从他现在的情况来看,人们已经料到了结果,双脚严重受伤的他,是怎么也战胜不了唐老虎这

个强劲对手的。

“大伯,等下的武斗,要不要改期进行?”唐老虎找到台前的几个老者,提出了自己的建议,“我需要一个公平的比试。”

几个老者有些不解,在对台戏的历史上,像这样的事情从未出现过,哪怕张波罗被烫伤,也只能说明他没有具备可以过火海的能力,对于他和唐老虎之间接下来的武斗,毫无任何的不公平可言。见唐老虎态度坚决,当下便有人过去将此事告诉给了张波罗。

听罢,张波罗冷冷地说:“我不需要怜悯和同情,他的话让我觉得是一种侮辱,你去告诉他,这点小伤对我张波罗没有任何影响,如果他是头老虎,我便是武松。”

随着鼓声响起,武斗即将开始,唐老虎只穿了一件短褂,看着对面的张波罗说:“来吧,你我争斗这么多年,今晚,也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张波罗点了点头,在人们的一片嘘声中,抬脚慢慢往唐老虎走去,脚下每迈动一步,便会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此时此刻,一种凄凉的感觉油心而生,到底是老天的不公平,还是造化弄人?既然生了他张波罗,为何又要出现一个唐老虎呢?

眼见得俩人就要照面,台下的人们不禁暗暗捏了一把汗,只听到二人口中同时发出一声爆喝,两个男人早已纠缠到了一起。他俩俱是当地出了名猛汉,对于打斗搏击,自然也是很擅长。力道刚猛的拳头下,一旦被对手击中要害,便会有命丧当场的可能。

张波罗虽然比唐老虎块头大,力道猛,但脚下的伤痛明显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每次对唐老虎发动的攻击,都因为双脚的影响而失去了精准度。唐老虎则显得轻松得多,更多时候,他是在躲闪防守,一时间,俩人却很难分出高低胜负。

如此缠斗了大半个小时,二人体力开始下降,手上的动作放慢不少。张波罗的鞋子,已经被血水渗透,台下,再也没有嘘声传来。

“你是怎么看的?”轮鸡公笑了笑,问身旁的手下道。

“胜负很清楚了,张波罗落败是必然的,只是有点搞不懂,那个唐老虎本该早有机会可以下手放翻他的。”身旁的黑脸汉子不解地说。

“哼——”轮鸡公摇了摇头,叹道:“为什么唐老虎在这四乡八寨能有如此威信?凭借的岂止勇猛二字。这也便是你们这些莽夫俗子所无法体会的地方。如果他当土匪,绝对不比我差。”

“头的意思是?”那黑脸汉子被轮鸡公的一番话弄得愈发糊涂了。

“张波罗虽然可恨,但唐老虎仍旧敬他是一条汉子,当然,我也和他一样。”轮鸡公一改常态,脸上满是凝重之色,“以张波罗的伤势,他根本抵挡不了唐老虎十分钟,为什么唐老虎会拖这么久?他只是不想让张波罗丢尽颜面而已。张波罗挂羊头卖狗肉,定是受了李主隆那厮的指使,这一点确实可恶。但我想他必有苦衷,否则,怎么会做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唐老虎没有仗着自己脚下的优势将他打垮,只是想让他能在台上坚持更久。快了,离他倒下的时间也快了。”

轮鸡公定定看着俩人在台上缠斗,他知道,唐老虎肯定会用一种不一样的方式结束这场恩怨。正在感叹间,只见张波罗虚晃一拳,竟是将头猛地撞在唐老虎的眉骨上。

鲜血顺着眉毛,一直流进了唐老虎的眼中。趁着对手视线受到了影响,张波罗口中虎吼一声,忍着脚下的剧痛向唐老虎扑去。

“噗通——”伴着一声闷响,俩人重重倒在了木台上。

“是时候了。”轮鸡公忍不住轻声自语。

涵香见状大呼不妙,暗想如果大哥被张波罗压住的话,他将失去双脚的优势。可是俩人在台上剧烈地翻来滚去之时,大哥却显得愈发充满了活力,局面开始渐渐被他控制,而张波罗,显然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

“唐老虎,你还等什么?”轮鸡公双拳紧握,不住在心中催促着。

“啊——”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阵惊呼,只见张波罗用背倒压着对手,唐老虎不知何故,竟是一动不动地任凭张波罗压在他身上,仿佛再也无法将对手掀开。

“不会吧?你太让我失望了。”轮鸡公冷冷嘘道,细看过后,却是用手拍头自语道:“这唐老虎,何苦要用这样的方式来结束呢?”

很快,人们便看到张波罗开始痛苦地剧烈挣扎,他用力想去掰开那双有如铁钳一般箍着他胸口的双手,然而,他的挣扎并没有收到任何效果,隐隐地,张波罗仿佛听到了那种肋骨断裂的声音,那双手越箍越紧,让他难于呼吸。

张波罗知道,自己已经败了,从来没有唱过对台戏的张唐两家,今晚,失败者或许早就已经注定了是张家。

“这真的是命中注定的吗?”张波罗艰难地摇了摇头,意识有些模糊,胸腔,仿佛要碎裂一般的难受,耳内,隐隐传来唐老虎的声音:“你认输吧!”

“不,我不能认输。”张波罗张大嘴巴,用力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哪怕死在你的手里,我也不能认输。”

唐老虎苦叹了一声,松开双手放开张波罗,起身后,只是默默地看着地上的对手。台下没有人敢出声,在他那张因为淌满鲜血而显得格外狰狞的脸上,涵香并没有看到那种属于胜利者的兴奋和喜悦。

寨外的寒风,这时候刮得更猛了,咻咻叫着有如狼嚎,在一片死寂中,张家人默默抬走了只剩下一口气的头人张波罗,从他们那一双双血红的眼内,唐老虎知道,张唐两家的恩怨,并没有因为今晚的对台戏而画上句号。

“爹啊,爹啊!你说过的,你会平安地从台上下来的。”张波罗的儿子张正勇撕心裂肺地哭着。突然,他止住了哭声,伸手指着唐老虎,用充满稚气的童音说:“唐老虎,我不怕你,除非你今晚便把我杀了,否则,日后我定会要你们唐家用十倍的代价来偿还。”

这句发自小孩口中的话让唐老虎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颤,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恐怖,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颤粟。

半个月后,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张波罗摸着儿子正勇的头,嘱托道:“是爹没用,爹对不起张家,更对不起你,你一定要远离他,爹爹只恨不能亲手杀了……”

张波罗拳头紧握,话未说完,已是含恨而去,伤心欲绝的正勇看着父亲死后仍然紧咬的牙关,他没有哭泣。

“爹,你安心去吧!唐家,就交给我了……”说罢,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张正勇抚摸着父亲的脸庞,泪水,早已沾湿了衣襟。然而,蹉跎的岁月却没有给他一个彻底征服唐家的机会,虽然在解放后的那几年,他让唐家饱受了屈辱和磨难,可是,又一个叫做唐老虎的人,出现在了这个村子,出现在了唐家。

“爹啊!这真的是天意吗?”张正勇止不住凄凉地叹道。

“大爹,您老莫悲。”张全贵安慰了一句,掏出一根烟递给他,沉声道:“如此说来,我更觉得害死爷爷的人,是李主隆,那唐老虎,倒不能算直接的凶手。”

“你说什么?凶手就是唐老虎。轮鸡公的出现,是他俩串通好了的。那一切,都是唐老虎预谋之中的事情。”张正勇怒气冲冲地看着侄子,张全贵的话,让他很是生气。

“爷爷临死前叫你不要靠近他,我总觉得爷爷口中的这个他不是唐老虎。”张全贵怯怯地看了一眼叔叔,低声说道。

“不是唐老虎,那是谁?如果你爷爷在走烙铁的时候没出问题,武斗中,唐老虎怎会是他的对手?这一点,唐老虎自己最清楚。”张正勇小心地将父亲的遗像挂到墙上,在他的心中,父亲张波罗是任何人也无法超越的。

“我觉得,是李主隆。”张全贵起身在房内来回走了几步,愤愤地说:“那个李主隆阴险狡诈至极,要不是他,爷爷怎会落得如此下场?一切,都是他逼的。”

“李主隆确实可恶,但唐老虎也好不了多少。你可知道,那晚铁拐子并没有出现?轮鸡公警告他的话是假的。”张正勇冷笑道,顿了顿,继续说,“现在的唐家肯定在打着李主隆藏匿的家产,全贵,我们张家不能白白让唐家得到这批财宝,这其中,你爷爷也有功劳的。唐家现在主要是因为有唐成风、唐涵香和唐老虎在,只要对付好了他们,其他人我是不会放在眼里的。”

“那我们该怎么做?”张全贵问道。

“你真糊涂。现在你和台商走得那么近,你不知道利用这些关系吗?日后我们这成了旅游区,大家还不得都靠这个吃饭?如果你和台商的关系搞好了,还怕没有好处?到时候,唐家人就只有求我们的份。还有,关于台商征收唐家祖坟地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办,总之,就算事情不能成功,你也要让唐家和那些台商的关系恶化。”张正勇说了一通,使侄子佩服得五体投地,见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突然阴阴地说:“至于唐成风和唐涵香那两个老家伙,我自有办法对付,还有,你要密切关注唐家的动向。”

“侄儿明白。”张全贵应道,抬眼看了看爷爷张波罗的遗像,踌躇满志地走出了房间。

随着天气的好转,工地上再次热闹起来。翌日一大早,久违的口号声,突然打破了村子几日来的宁静。已经憋了几天的村民们,终于可以放开手脚,为了生活大干一番。因为在昨天领到了一笔可观的工钱,大家自然是干起活来异常卖力。

高大笑盈盈地在人群中穿梭着,看着眼前的一片沸腾之状,笑着对身旁的光叔说:“以这样的进度,不出半个月就可以把路修通,到时候弄来了机器设备,一切都好办。”

“是啊!很多事情,并不是人可以做到的。”光叔点头道。

不远处,唐老虎正在领着人夯实路基,见他只顾埋头干活,高大笑了笑,上前招呼道:“唐师傅,活是干不完的啦,总要休息休息的啦。”

几日来,大家已经混熟,听到他的话,唐老虎揩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赶紧回话:“原来是高老板啊,你们出资修路,也是为我们村子造福,不卖力怎行?日后路通了,说不定我也会买辆小三轮开开的。”

“唐师傅可真是明理人啊!”高大感激地看着他,由衷地叹道。

说话间,却见张全贵往他这边走来,高大打住话头,告别唐老虎后,自和张全贵往工棚去了。看着张全贵的背影,唐老虎的眉头皱了皱,对于这个家伙,他实在是没有任何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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