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睛时,我躺在床上,但不是我自己的床。瞥见床边的机器,我知道这里是医院。妈妈守在一旁,注意到我醒来,连忙跑去叫医生。

一开始,我脑袋昏昏沉沉,根本无法思考。我想搔头,却发现包着绷带。妈妈为我说明状况。我遇上车祸,撞到头,昏迷半天之久。在梦里,我觉得经过好几天。可是,我是车祸隔天的早上六点清醒,其实只在医院病床躺了一晚。

头很痛。

我好像被车撞飞,重重摔到头。

医生进行各种诊察。

知道我的眼睛看得一清二楚,耳朵听得分明,也能口齿清晰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妈妈终于松口气。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妈妈。

“对了,这是哪里的钥匙?你紧紧握着,似乎相当重要……”

妈妈拿出一把没挂钥匙圈、随处可见的银色钥匙。我接过仔细端详。

“这是房间的钥匙。”

“谁的房间?”

“我的。”

妈妈的脸色倏地变白。

妈妈晓得我的房门根本没装锁。

“你的头……”

“我的头没事。开玩笑的,我很好。这把捡到的钥匙是我的宝贝。”

妈妈放下心,微微一笑。

“原来如此,那就好。这是你的宝贝啊?”

“你想听有关钥匙的事吗?”

我问,妈妈点点头。

“嗯,告诉妈吧。”

此时,接到联络的爸爸赶到,看见我的情形,不禁松口气。

我和爸妈聊了一会儿,才想起重要的事。为了报告我在民宅目击的情况,我请爸妈找来。爸妈还不晓得我车祸前看到什么。先前我是在梦中告诉警方,所以小镇上发生的骇人命案,应该还无人知晓。然而实际上,此时案子已结束。

我躺在病床上的那天深夜,离傍晚发生车祸的十字路口仅有一百公尺的地方,突然起火。那栋杂木林围绕的民宅,从二十年前就一直是空屋,平常少有人放在心上。火势非常猛烈,但并未波及临近人家。消防队赶到时,着火的只有空屋和周围的杂木林,很快就扑灭。隔天早上才进行现场勘验,约莫是我在医院清醒时,火灾现场发现一对男女的遗体。

女人的尸体塞在冰箱里,似乎没因火灾造成太大的损伤,大概是冰箱隔离了火焰。根据验尸报告,女人早在火灾发生几天前身亡,已查明她骇人的死因。不久,警方证实女尸是失踪的女大学生,震惊社会。

男人的尸体损毁严重,听说只分辨得出性别。推测男人是躺在起火点中央,淋上汽油自焚。尸体旁掉了一把烧得焦黑的刀子,形状与女尸的外伤一致,研判就是凶器。此外,空屋的庭院停着一辆车,一样烧得只剩漆黑的残骸。由于毁损得太彻底,警方认为男子在自杀前,曾朝车内泼洒汽油,企图湮灭证据。至于行凶动机,则完全没找到线索。男子身分成谜地从世上消失。

凶手自杀这件事,我觉得自己也有一点责任。那男人会淋上汽油自焚,肯定是害怕我告诉他的秘密基地后,他会被抓,所以选择自杀。我和妈妈谈了一下,觉得心情轻松一些。

我没受什么伤,很快就回去上学,但一开始同学都对我保持距离,不太敢靠近。上午的下课时间,总是抄我习题的朋友战战兢兢开口,问我在空屋目击到的情景。不知不觉间,同学们纷纷聚集过来,聆听我的话。说完从冰箱门垂落的黑发,遭凶手追赶及被车撞的经过后,不知为何,大家都对我鼓掌。

在这之前,与从此以后,虽然只有一点点,但确实有什么逐渐改变。

与同学和老师的关系。

种种变化过于细微,平常根本不会察觉。

我会跷补习班的课,跟朋友搭公车到远方玩,或跟爸爸一起去看电影,不然就是被抓到上课时用新手机打简讯,让老师伤脑筋地耸肩……

事后回想,很多是以前我从未做过,也不敢做的事。

随着时间过去,渐渐不再有人谈论这件案子,文善寺町恢复日常。某天放学途中,我绕到市立图书馆。因为课堂上派了作业,要每一组分头调查当地的历史,并整理在一大张模造纸上。包括我在内的男女六人小组在图书馆内寻找文善寺町历史的相关书籍时,我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个大姊姊住在我家附近,听说是图书馆的职员,但我第一次看到她工作的样子。

“啊,高田家的弟弟……”

她注意到我,便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名牌上写着“山里”,她是当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书痴。看到装在纸箱里丢弃的书,她就会心生怜悯,整箱搬回家。即使父母亲反对,要她放回原处,她也不肯轻易放弃,甚至制作请求收留的海报张贴在各处电线杆上。可是,也有人主张这些知识传闻。不过,她总是边走路边看书,她无疑是我的前辈。我和山里姊姊在书架环绕的通道上闲聊。

“你来念书吗?”

“来做学校的作业。”

“听说你碰上很可怕的事,不要紧吧?”

“嗯,谢谢关心。”

此时,我瞥见山里姊姊的脚。

我对她穿的运动鞋有印象。

“怎么啦?”

“……不,没事。”

也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我随即闭口,却换来一段古怪的沉默。山里姊姊似乎有所误会,慌张地说:“这、这双鞋子很奇怪吗?是我之前买的……果然还是很奇怪吧。”

“没有,不奇怪。只是,我看过相同款式的鞋……发生那起命案的空屋里,也掉了双一样的运动鞋。”

我下定决心坦白。从窗户望进厨房时,我在恶臭中,窥见与山里姊姊同款式的运动鞋。厨房角落堆着一团肮脏的衣物,鞋子就掉在旁边。山里姊姊脚上的运动鞋,颜色、材质、线条都和那双一模一样。

“我想一定是那个遇害女生的。”

我怕山里姊姊听到自己的鞋子和命案被害者穿的款式一样,可能会觉得不舒服,所以刻意不提。可是,山里姊姊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回道:“原来如此,害我以为是这双鞋哪里不对劲,担心得要命。没事的,那双鞋应该不是被害者的。”

“咦,怎么讲?”

“新闻报道过被害者穿高跟鞋。”

“是吗?”

“嗯,错不了的。”

这么一提,查看停在院子的轻型汽车时,我好像瞄到一双高跟鞋。那才是死者的吗?

“换句话说,高田同学那天瞧见的是凶手的运动鞋吧。有时候同样的款式也会出男生版。”

“可是,挺奇怪的。厨房地板残留鞋印与拖行的痕迹,我看得很清楚。所以,凶手一定是穿着鞋子在屋内活动。地板积着灰尘,凶手不太可能脱鞋、穿袜子或打赤脚。不然就是凶手有两双鞋,会看日子换穿……”

“搞不好那屋里有别人。”

山里姊姊以开玩笑的口气,若无其事地说。

“咦,有第三人?怎么会?”

她耸耸肩,“这我就不知道了。”

假如除了凶手和被害者外,存在第三人……

是协助凶手的共犯?

和被害者一样遭到绑架的倒霉鬼?

预定的被害者候补?

还是和那天的我一样,偶然发现那栋秘密房屋,遭凶手抓住的人?

“也许凶手为排遣寂寞,想要一个说话的伴呢。”

难道那个人被绑住手脚、堵住嘴巴,监禁在浴室或是哪里吗?然后,凶手不时对他倾诉自己的身世境遇?

“也可能就像壁虎的尾巴……”

山里姊姊俯视自己脚上的运动鞋低喃。

壁虎的尾巴?什么意思?

我正想追问,同一组的同学跑来叫我。我说要找资料,却一去不返,他们大概以为我偷懒不做功课。虽然想继续听山里姊姊的推论,最终仍决定算了。我向山里姊姊行礼道别。

“我要回去喽。”

“加油。”

我回到同学那里,从收集的资料里挑出像重点的地方抄进笔记本。这作业实在无聊,而且我根本不晓得哪里才是重点。即使如此,和朋友一起念书还是很快乐。同一组的女生往满脸困倦的朋友丢橡皮擦屑,我也跟着吃吃窃笑。

做完功课,离开图书馆,西方的天空已逐渐染上红色。我和同一组的同学在图书馆前道别,众人朝不同的方向离开。

影子拉得长长的。路灯点起,照亮脚下。穿过商店街时,我和提着超市购物袋的主妇及社团活动结束回家的一群国中生错身而过。这条路行人很多,非常热闹。我摸索口袋,取出那把银色钥匙,边看边走。最后,我只在梦中找到与钥匙吻合的锁孔。近来我已不再寻觅锁孔。

由于专注于钥匙,没留意前方,我撞上一名女子。钥匙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哇,对不起。”

对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帮我捡起钥匙。

“来,拿去。家里的钥匙?”

“呃,也不是……”

说到一半,我转念改口:“啊,没错,是家里的钥匙。”

我懒得说明,决定就当成这样。

没错,这是家里的钥匙。

是我家的钥匙。

今后若有谁问起,就这么解释吧。

现下我已发现比找锁孔更快乐、更值得花时间的事,所以不必再寻觅这把钥匙的安置之处。即使如此,我仍随时带在身边,毕竟是我家的钥匙。

我接过钥匙,道声谢,便往自家方向走。

可是——

若真有第三人,那个人消失到哪去了?火灾现场只找到两具尸体,万一寻获的男性尸体其实不是凶手,而是第三人的尸体,情况会如何?山里姊姊口中的壁虎尾巴,指的是会不会是此事?第三人的尸体,是用来伪装成凶手的尸体,让凶手顺利逃之天天的棋子。换句话说,是一开始就为了这个目的准备的牺牲品。假使推论正确,我的处境便十分危险。凶手可能以为我看到他的脸,认定我是唯一知道他长相的人。

可是,报道都说火灾现场的焦尸是凶手,只要神智清醒,应该会就此放手,不再兴风作浪吧。凶手应该不会为了确定我是否看到他的脸,而特地回到文善寺町。

当然,一切都是推测。

根本没有什么第三人。

我边走边回头,刚刚那女子仍站在商店街角落看着我。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唯有她伫立原地,以让人联想到猫的眼眸望着我。没多久,她突然皱起脸,按住头部两侧。

日暮的天空高处,点点星光闪烁,紫色云朵宛如刊登在天体摄影集里的星云。如果真有神明,一定就住在那种地方吧。

那女子拍打着头部两侧,像是头疼得不得了,不久便转身消失在商店街的人潮中,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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