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霞光

无尘庵在景府家庙往东三里处,规模不算太大,无非二十几间僧房,却只有十几名女尼,主持庵主是个上了年纪的尼僧,性子平和,与世无争。

因太基山风景秀美,灵气逼人,风水甚佳,山上除了景府家庙,另外还有许多京城仕宦所建的庙宇,太祖在世的时候也经常来此山上走动,渐渐地成了个香火鼎盛的地方,除了寺庙,还有道观,俗话红花白藕青荷叶,三教原本是一家,各应各的香火,倒也互不相扰。

如此一来,整座太基山便成了参禅修道的好地方,一来是这个原因,二来却是因多半寺庙是京内贵官之家所有,因此素来也没什么宵之类的敢来骚乱,甚是平静祥和。

上回景老夫人前来烧香祈福,因天气寒冷,便镇日只在寺院里罢了,若是在春夏日,还可以登山一观山上景色。

老夫人打回城,因明媚执意相求,老夫人受不得她的泪,又也可怜自己的女儿如雪,便许了明媚留下,只也留了几个家丁,黑白日让他们停在家庙里,再安排两个可靠的婆子,驻扎在无尘庵中,听候明媚使唤,若然有急事,便叫她们去家庙唤人便是。

如此安排的十分妥当,才把明媚留在此处,自行回城了。

且景老夫人等去后,玉葫见左右无人了,便问道:“姑娘,为什么忽然间要留下来?”

明媚瞧她一眼:“我不让你留下来,叫你跟他们一块儿家去,你怎么不走?”

玉葫笑道:“姑娘疯了?我回去干什么?也不过只有你才是我的主子,你在哪,我自然就在哪,何况我走了,谁来伺候你?”

明媚听了这话,并不做声,回身往里而行,这无尘庵里人少,加上冬天里头,此刻尼僧们坐课的坐课,念经的念经,各自修行各的,起初庵主还要派个尼僧过来伺候明媚,却被她婉拒了,于是偌大院落,除了偶尔能见到淡蓝色僧袍掠过的身影,再无其他。

明媚望着这清净近似荒凉的所在,心里莫名地倒觉得清静,也不怕冷,缓缓走了几步,才又道:“我在此修行念经,是不用人伺候的,这又不比在红尘俗世里……或许,也没什么主子不主子。”

玉葫不懂这话,又不敢接茬,怕错了让明媚动怒。

明媚抬手,抚在那已经有些年头的廊柱上,上面的红漆已经掉落,露出底下褐色木质的本来面目。

明媚一一摸过去,感觉手底下凹凸不平,目光顺着往上,她便叹了声:“人生多艰,有时候想想,做人竟不如这根木桩一般,矗立在此,经受风吹雨打,兀自岿然不动,毫无感知,大概心如止水如此,才是真修行了。”

玉葫听她又起这些话来,便只好做不懂装懂状,只瞪眼听着。

明媚看她一眼,忍不住一笑:“你不懂也不打紧……只是这两天,我要做什么事,你可不能来打扰我。”

玉葫好不容易得了一句懂的,赶紧问道:“姑娘要做什么?”

明媚道:“你觉得这里如何?”

玉葫道:“这个地方……太古旧了,人也少,还是尼姑庵,总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我却觉得这里自在的很。”明媚摇摇头,继而又低声道,“只不知我是否有那么福分,能够在这儿住一辈子。”

玉葫隐约听了几句,顿时骇然笑道:“姑娘糊涂了,我们不过是为了夫人在这儿念两天经文罢了,尽尽心就行了……府里头好了来接咱们回去的,竟那样的话,啐啐。”

明媚也不反驳,只是抬眸看向远处,道:“这几日又有些阴天,不知会不会又下雪。”

玉葫啐了两口,便道:“可千万别又下落,不然咱们回城的时候又要辛苦了呢。”

当夜,两人就在僧房里安歇,脱了衣裳,玉葫帮明媚把发髻拆开,头发披散下来。

此处也没有镜子,灯光又昏暗,显得格外古朴幽静,明媚垂眸看着身上衣,忽然道:“既然住在这里,免不了‘入乡随俗’,你去跟庵主问一问,有没有新的僧袍来给我穿?”

玉葫吃了一惊:“姑娘穿那个干什么?不吉利,还是不要。”

明媚道:“有什么不吉利的,我住在这儿就觉得心里清净了,若再换上僧衣,才显得像样,何况此处没有别人,他们又不知道。”

玉葫无论如何不肯去,明媚哼道:“你是想让我亲自去要吗?”

玉葫被她喝问一声,只好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她:却见明媚一身素白,坐在桌前,一动不动,玉葫看了一眼,心里竟砰砰跳了起来,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儿发生。

玉葫找到庵主,明来意,幸好这庵里最不缺的就是僧衣僧袍,当下便捧了两套出来。

玉葫犹豫了会儿,临去时候便问道:“庵主大人,平时来这里借助的夫人姐,也有要穿僧衣的吗?”

那尼僧怔了怔,而后微微一笑,道:“这也不是没有的,有那等格外虔诚的施主,的确会如此,换上僧衣僧袍斋戒敬佛数日,以示虔诚。”

玉葫这才松了口气,便抱着那套衣裳跑回来。

明媚见她果真取了回来,就接过去,放在自己枕头边上,借着幽淡灯光看了许久,才渐渐睡了。

次日,玉葫还在睡,明媚已经早早地起身,手在那粗布僧衣上缓缓划过,便把那僧衣取来,抖开穿了,也不梳头,只随意地披散着头发。

明媚下床,放轻了脚步走到门口,回头看玉葫还在睡,明媚犹豫了会儿,终究迈步出去。

外头已经有早起的尼僧在扫地,见了明媚,便抱住扫帚向她行了个佛礼,明媚站住,同样回礼,如此一路潇潇洒洒,轻轻悄悄出了无尘庵。

明媚站在庵门口一端详,扭身走到右手边,顺着庵墙旁侧便往山上去,阶梯上干干净净,并无冰雪,两边路上却还有些许残雪缀。

明媚一路看,一路往上而行,走了十几步,便觉得累,于是就坐下来歇会儿,如此走走停停,日出的时候,她已经到了半山。

清晨冷冽雾气飘渺,在山林之间萦绕着淡淡白雾,山风时而吹拂,把僧服的袖子都吹得鼓起来,衣襟也不停飘扬,宛如御风而行一般。

只走了这会儿,明媚头发上都带了一层微微地湿润,脸颊边的头发被露气打湿,贴在脸上。

明媚起初累的恨不得躺倒,浑身发热,渐渐地却反而觉得身体变得轻快起来,走几步,重重地吐一口气,看到白汽儿在空中消失,莫名地有种畅快感。

她继续往上,不知身在何处,却瞧见上面依稀是一座道观,栏杆一路延伸下来,明媚顺着栏杆往上,转头看去,却见在左手边上,栏杆之外,竟是白茫茫一片,山林竟都在脚下,浸没雾气其中,而她所在的地方,宛如置身半空。

怪不得此处要立起栏杆,不然若是一个失足,不知要落到哪里去。

明媚站在栏杆前怔怔出神,只觉得这雾气就如她的前程,整个雾茫茫,看不出何去何从。

一阵山风吹过,吹得她的长发跟僧袍一起飞舞起来,身子竟给吹得不由自主地贴近了栏杆。

明媚急忙伸手握住栏杆,感觉自己将要被吹出去一样……她勉强站稳身形,身后的长发却刷地飞起来,冲出了栏杆,像是黑色的缎子一样挥舞在空中,烈烈飞扬,像是一面旗帜。

明媚方才上山的时候,走了许久,身上早就出了汗,被如此一吹一吓,身子竟有些发凉,双眸望着底下那白茫茫地虚空之处,忽然想:“倘若我从此处掉下去,会落到哪里去?应该也不会有人找得到……”

身子微微前倾,双脚踩在地上,渐渐地脚尖垫地……发丝如青蛇一样在空中乱舞,仿佛有无数声激烈叫嚣,齐齐响起。

正胡思乱想里,耳畔忽地听到“咚”地一声钟响,隐隐地穿破云层传来,在层峦叠嶂里荡漾,直送到她的耳畔,在她的身旁围绕。

与此同时,身上忽地涌来一阵暖意,明媚怔了怔,眼睁睁地看到眼前的景物变得不同,从阴郁湿冷白茫茫一片变得清晰明朗。

明媚仰头,却见头的天空已经光明灿烂,她瞪大眼睛,蓦地回头……满目金光的阳光,迫不及待似地在面前跳跃闪烁,涌入她的双眼,那明眸之中,宛若两泓秋水,映着清晨的霞光,光华闪烁,璀璨绝美。

且玉葫早上醒来后,揉揉眼睛,便去打水洗脸,又备好水,去叫明媚,谁知进门才发现人竟不在。

玉葫吃了一惊,跑出屋子,叫住一个经过的尼僧,问道:“可看到我们姑娘了?”

那尼僧摇头,玉葫撒腿往外跑,见人便问,最后还是一个尼僧道:“卫姑娘么?清早上她出门去啦。”

玉葫呆了呆,拔腿跑出去,却见门口空荡荡地,哪里有人?正好此刻那两个婆子也起身了,正出来溜达,见玉葫跑出来,忙问缘故。玉葫顾不得,道:“你们看到姑娘了?”

两个婆子吓一跳:“大清早地,姑娘不在里面儿吗?”

玉葫按捺着惊慌,道:“听人姑娘出门了……你们,你们帮我找找。”

婆子们见她一脸惊慌,不敢怠慢,各自答应了,分头去找。

玉葫站在庵门口,呆呆站了会儿,不知往哪里去,想了片刻,便跑回庵里,冲到明媚房中去,翻找了一番,却见明媚昨儿换下的衣裳还在,昨晚上找来的僧袍却不见了。

玉葫浑身发凉,不知为何心中那种隐隐地不祥预感更重了,竟心惊肉跳起来,她转身又跑出庵里,一气儿跑到门口,镇定了会儿,见不远处那两个婆子的身影已经若隐若现,玉葫深吸了口气,将周遭打量一番,转身往右手边的院墙旁跑去。

玉葫顺着阶梯,发疯似地往上跑去,跑了一百多级,终于受不了,停下来急促喘息,又直起腰来四处张望,见此处快到了无尘庵后面。

玉葫略站了会儿,又迈步往上急跑,过了几十级才停下,眼前开阔了许多。

玉葫心急如焚,叫道:“姑娘,姑娘你在哪?”声音在山野间空空回荡,却无人答应。

玉葫回头看看,瞧见无尘庵被自己甩在后面了,她一咬牙,回身继续又往上而行,如此又走了百多级。

玉葫抬头看看,见上面树林重重,看不到更远的路,也不知这阶梯有多少级,回头处,却见无尘庵也淹没在山树跟杂草之间,玉葫急促呼吸片刻,忽然心中生出一股悲痛,忍不住双腿一软,瘫坐在阶梯上,伸手捂住脸,呜呜地便哭了起来。

玉葫正哭着,却听到耳畔有人问:“你在这儿哭什么?”

玉葫吃了一惊,停了哭声,转头循声看过去,却见眼前站着的,竟正是明媚,一身僧衣,长发如瀑,面孔白里透红,双眸亮闪闪地,简直如林中观音冉冉降临。

玉葫大惊之下复又大喜,撑起身来扑向明媚,顺势便抱住了她的腰:“姑娘,你跑到哪里去了,我心里好着急……到处都找不到你……”

明媚怔了怔,抬手在她头上摸了摸:“没事,我不是在这里吗?”

玉葫哭道:“好端端地,一声不吭就出来了,也不带个人……何况这里咱们都不熟悉,你怎么能一个人乱走?”

明媚忍不住笑了笑:“好啦,不要哭了。”

玉葫摇头:“我心里急死了,姑娘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去哪,都要跟我一声,不然、不然我……”

明媚叹了声:“好啦,我听你的,答应你。”

玉葫听她许诺,这才抬起头来,看向明媚:“姑娘可要记得自己过的。”

明媚头:“记得了。”

玉葫安心,冲她一笑,抬手在眼睛上擦了擦,把泪擦去,这才缓缓地放开明媚,又期期艾艾地问:“姑娘,你去哪里了?”

明媚道:“我出来透透气,往上走了走。”

玉葫眨着眼道:“上面有什么?”

明媚想了想,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更高远些……现在累了,改天再上去玩儿吧。”

玉葫见她能能笑,虽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却也大大地松了口气:“那……那我们先回去吧,我方才找不到姑娘,就叫那两个婆子帮着找呢,大概她们也着急了,我们回去声儿。”

当下两人便慢慢地往下,回到庵门口,却见一个婆子站着正东张西望,十分焦急,另一个什么:“……不得了!我去送信……叫他们帮着找……”

正到这里,一眼看到明媚跟玉葫两个出现,顿时像是得了救星。

明媚安抚她们两句,婆子们见虚惊一场,大事化无,乐得高兴。

明媚同玉葫两个回到房中,明媚因走了许久,浑身发热出汗,当下便叫烧了水,沐浴一番,重新又换了僧衣。

玉葫替她擦着头发,一边打量她,只觉得穿着僧衣的明媚跟平常的大为不同,她忍不住又有些心跳,隔了会儿,才终于鼓起勇气出声道:“姑娘……”

明媚答应了声,玉葫道:“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明媚道:“什么?”

玉葫松手,走到门口看了一眼,见门外无人,才又回来,拿了梳子替明媚梳理头发,想了片刻,才又道:“姑娘,你打我也行,骂我也行,可是……我,我,我还是想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自从……来到景府,自从二爷……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是姑娘总是不想跟我……我、也知道你为难,尽量不问,但是今天……你留在庵里不只是想给夫人诵经是不是?”

眼泪掉下来,打在明媚的头发上,玉葫吸了口气,道:“我求你啦,到底发生了什么,姑娘你……能不能跟我?我很想帮姑娘,也不想看到你……出事……”

明媚听着玉葫哽咽的话,虽然端坐不动,眼中却也慢慢地涌出泪来。

自从进了景府,的确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对明媚来,所有一切都得埋在心底,绝不能对任何人透露。

那一次走投无路,在老太太跟前承认了,但是以老太太的方法,她得放下那一切,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欢欢喜喜风光无限地嫁给端王,其实这对明媚来看似也是最好的出路。

但是她思来想去,仍旧下不了决心。她不想去欺骗端王,而且也觉得,根本是瞒不住他的。

但是她跟端王的事已经传的天下皆知,景府也是绝对不会取消婚约的,景正卿虽然曾过让她把所有事情交给她,可对明媚来,如果不嫁给端王就得嫁给景正卿……且不能与不能,她扪心自问:不喜欢。

或许是先前被景正卿吓坏了,落下了坏印象挥之不去,明媚可以为了救他而毫无尊严地在端王府跪地,可是真要她嫁给他朝夕相对……

当听老太太要来家庙拜佛祈福的时候,明媚便觉得这可能是一个契机。随着日期越来越逼近,那个想法在脑中也越来越清晰:她终于如愿以偿地随着老太太来到,同时也如愿以偿地留了下来,——这是她计划中最难得一步了。

而接下来,她所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生、或者死。

听着玉葫在身后相问,明媚想了想,道:“迟早你也得知道的,既然你问了,那……我便跟你,我的确是有心来这里的,也不想回去啦,若是这里能容得下我,我就削发为尼,吃斋念佛罢了,若是容不得……”

玉葫手中一松,梳子落地,她转到明媚跟前,双膝一屈跪在地上,握住她的手:“姑娘,这却是为什么?”

明媚垂眸看向她,轻声道:“因为我早就是不洁之身了,已经无法嫁给王爷,我找不到别的出路。”

玉葫脸色大变,明媚明白她的意思,又道:“不是二表哥所为,是一个坏人干的,但那坏人已死了。不然我也得死,全因二表哥救了我,所以上回我才肯在王府那样为他。”

玉葫脸色缓了缓,明媚道:“如今你可明白了?”

玉葫的心怦然乱跳,这才明白自己这几日的不祥之感竟是真的,明媚见她惊骇无语,自己反倒镇定,便问道:“所以我,如今才是我最好的出路。我只是思念母亲过甚……王爷怪罪不了景府,老太太也不至于太为难……峰儿……二舅母看在我救表哥的份儿上,自会照料他……我也没什么心事了。”

玉葫听到这里,便道:“姑娘处处总为别人打算,什么王府什么景府什么公子的!那为什么不好好地为自己打算?”

明媚一怔,玉葫抓住她的手:“我虽不知那坏人是谁,但既然死了,就是罪有应得,二爷大概也不会把此事到处宣扬,姑娘何苦为难自己,就也当这事没有发生就是了……王爷那样喜爱姑娘,难道姑娘就肯这样撇手?”

明媚一听,略有些愕然:这丫头所,竟然跟景老夫人所如出一辙。难道在别人眼里,都觉得此刻“瞒天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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