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腊月二十九,天阴。

虽然还有一天才放长假,但在中国这个重视新年的国度,上班族们已经无心干活了。

爱佳处理完案头的工作,已是下午四时。手机疲惫地响了一声,她拿起一看,是一条短信:

我先回山东老家过年了,预祝新年愉快!宋时鱼。

这是条非常普通的短信,既不是从网上荡下来随便转发的节日问候,也没有所指或特殊含义。凭爱佳的直觉,宋时鱼对自己有意思,但自从父亲明确指出“不喜欢”甚至单独“劝退”宋以后,他就没再与爱佳主动联系过。

前次,爱佳借着“学艺”之机,委婉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宋时鱼的眼神里,自然是难过,但他啥也没说,临别时还建议爱佳,如果真的想结婚,就主动一点,并祝福了她。

爱佳心头隐隐觉得空落。难道,自己的潜意识里希望宋时鱼参与竞争么?想到这里,她摇了摇头,觉得自己与申峥嵘既然到了这个份上,最好不要节外生枝了。

这个短信怎么回?是“谢谢,也祝你新年愉快”?还是回一个特别点的内容?想着即将要“检验”申峥嵘,她的心突然跳了几下,干脆把回短信的念头打消了。

她放下手机,准备安排一下明天的工作。正在这时,手机响了,是申峥嵘打来的。

“听说你买了房子。”申峥嵘在电话那头说,“爱佳,我们这边没什么事了,你们还在忙?”

“忙,”爱佳假装敲了几下键盘,“不过,晚一点就没事了。”

“那我去找你?”申峥嵘说,“到你公司?还是约个地方?”

“到我新买的房子里看看吧。”爱佳觉得脸皮有些烧。想起爱淘的话,她暗暗下了决心。今天,无论如何都要把“事”办了。

爱佳的第一次给了杨文远。那是四年前的事了。

那年,爱佳二十四岁,杨文远二十八岁。

当时,杨文远工作的地点在中关村,爱佳在东城,二人相聚不便,就在北三环中路租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同居。那杨文远谈过两次恋爱,手段老到,三下五除二就把爱佳哄上了床。都说女人特在乎第一次,然而至今想来,爱佳仍然记不清在那种紧张的情况下,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倒是在杨文远的循循善诱下,爱佳很快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凭良心讲,杨孔二人同居两年,性生活是比较和谐的。但身体的默契无法弥补性格的差异,最终二人情感破裂,爱佳又回到了单身时代,搬回家住了。

只有在深夜,爱佳抱着枕头从梦中醒来时,才强烈地渴望得到肉体的爱抚。她的身体就像一片原始的荒地,经过开垦后突然断了耕种和浇灌,寂寞就如同杂草一样疯长。在爱佳的认识中,她觉得性是上帝送给人间的美好礼物——能与心爱的人分享这份礼物,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事了。

两年多了,爱佳未再与任何男人分享过这份礼物。她不是一个随便的女人,但她渴望得到心仪之人的抚慰。今天,她早早地下了班,舒心地泡了个澡。洗完,她在镜前凝视自己的身子。还是那样具有线条美和富有弹性,只是在侧身时会发现小肚子微微凸起了。“你已经二十九岁了,爱佳。”她对镜子里的自己说。然后,她精心梳妆打扮,洒了香奈儿5号,静等申峥嵘的到来。

申峥嵘是下班后乘地铁来的。

“地铁真挤。”进门后他说。他把西服从臃肿的大衣里剥出来,脸上泛起潮红。看得出,这个有些腼腆的男人并不傻。房间的气氛和精心梳洗过的爱佳,在恰到好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迷离。

“我烧了水。”爱佳为他挂大衣,“要不先去洗个澡?”

申峥嵘乖得像个小孩,在谢过之后就进入了洗浴室。

爱佳觉得很满意。因为浴室里,她为他准备了干净的浴巾,还有一套一定合体的内衣——细心的女人都会目测中意男人的身体。

水哗哗地响。爱佳突然觉得有些热。屋外的寒风呜咽而过,爱佳觉得这个年关,比任何一次过年都要温馨。

他会在出浴室后就扑过来吗?还是要求喝点红酒壮壮胆?爱佳不能确定。她回到卧室打开抽屉,再次检查今天才买回来的毓婷。没错,第一次与他相爱,不宜让他戴套,那样会很扫兴。她又在穿衣镜前转了两圈,觉得灯影里的自己,完全可以迷倒任何一个男人。

她深吸了口气,告诫自己要有信心。

二十分钟后,申峥嵘穿上她为他买的内衣,用浴巾笨拙地擦着头发,到客厅里找她。爱佳倚在卧室门口,唤他进去。

到了这个程度,别说一个精明的公务员,就是一个只剩半口气的男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都会表现一个男人应该表现的血性。

但申峥嵘仍然像传说中的柳下惠一样把持得住。

他坐在卧室里那把小圈椅上,有些手足无措。爱佳心头再着急,也不能饿虎扑食般冲上去。她在这方面并非矜持之人,但也未开放到主动出击的程度。

莫非他真的有毛病?爱佳觉得到了这份上,必须进一步试探。“饿了吧?”她问。

“是……有点饿。”申峥嵘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了一大口口水。

“那我们弄点吃的。”

爱佳起身去厨房,找了一些火腿肠、烤面包、饼干之类,让申峥嵘吃。申峥嵘怯怯接过,吃了几口就停了。看来他是肚皮饱眼睛饿。

爱佳心想,一不做二不休,灌他点酒再说。

于是,她开了一瓶红酒。二人边喝边聊些闲天。

直到一瓶酒快喝完了,申峥嵘还是十分拘谨。

爱佳心头着急,但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做一个老处男的导师,真的很难!

听着窗外刮过的寒风,她灵机一动,给这个胆小的男人讲了一个故事。

故事讲的一是个旅行团,一路从塞外游往北京。由于客人来自各地,相互都不认识。夜晚住店时,导游犯了难:旅店房间有限,只能二人住一间,有的是夫妻,有的是同性自由组合,东拼西凑,大部分人好歹住下了,只剩一间单床房,刚好也剩下了一对陌生男女。但男的老实,女的矜持,在酒店大堂耗到了后半夜。导游劝二人将就一晚,不然都得冻感冒。二人无奈,只能入住同一房间,女的解下围巾,拉直了,往床中间一放,约定不准越界。那男的倒也君子,一夜平安无事。在随后几天的旅程中,房间总是紧张,这对男女居然一直同居一周而相安无事。

讲到这里,爱佳问:“要是你是那男的,会怎么样?”

“这男的真绅士,令人敬佩。”申峥嵘又喝了一口酒,脸更红了。

爱佳心头骂道:你丫还真能装!

“后来呢?”申峥嵘问,“是不是二人产生了感情,成就了姻缘?”

“后来的故事是这样的。”爱佳瞟了他一眼,继续讲述,“终于到了长城,突然来了一阵风,把那女人的围巾吹飞了。那男的一个箭步,跃过城墙,拼命追那围巾。结果,当然是追回了围巾。可是,当男的双手将围巾捧给女的时,女的非但没有感谢,反而打了男的两耳光,还骂了男的两句。”

“为什么会这样?”申峥嵘觉得不可思议。

“你猜,那女的骂了句什么?”

“不知道。”

“女的骂:蠢货!这么高的城墙,你都跳得过去;一条围巾,你就跨不过来吗?”爱佳说完这句,不敢看申峥嵘的表情。

其实这是一个老故事,申峥嵘听过。但在此时此地听,感觉完全不同。突然,他放下酒杯,扑过来,一把抱起爱佳,将她扔在床上。

那一刻,爱佳觉得自己的身体比鸿毛还轻。申峥嵘臂膀的力量,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觉得房间里的喘息声,已经完全覆盖了屋外呼啸的寒风。

——原来申峥嵘也是一个男人!

她正为自己的策划感到欣慰。突然,申峥嵘停下了动作。

“怎么了?”她睁开眼,吃惊地看着他。

申峥嵘祼着上身,眼里是炽热的火苗。“爱佳……我并不傻,我一进这屋,就明白你的意思……”他的嘴角淌出了黏黏的口水。

“那你……”爱佳觉得这个男人没意思透了。她真想给他一耳光。

“不是……”申峥嵘做了一次深呼吸,“爱佳,我有一句话,藏在心底很久了……咱们到了这个时刻,我必须问清楚!”

“什么?”爱佳脑袋里嗡的一声。她分明感到了他要问的是什么话,但她还是希望不是那句话。

“你……是不是处女?”申峥嵘几乎是咬紧牙关,从牙缝里蹦出这几个字。

一种比屋外寒风还冷的凉意,瞬间裹住了爱佳的心。

她真的不敢相信,这个三十四岁的男人,居然会问这个问题!

爱佳突然觉得这事太搞笑了。自己本来要检验他,不料成了被检验的对象!

她没有回答他,而是默默地穿上衣服,将卧室门打开:“申处长,请便吧。”

“不是……爱佳,我只是问问。”申峥嵘边说也边穿衣服。

“你没有权利问。”爱佳恨不得抽他一巴掌,但还是压住了火。“赶紧走吧,以后不想再看到你。”

“我有这个权利!”申峥嵘站在客厅里,嘴角冒出了白沫,嘶声道:“我就要娶你了,我有权利知道我的妻子的过去!”

“那我告诉你,我不是。”爱佳伤心极了。但说完这句话,她觉得自己反而平静了。

申峥嵘一下哭出声来。

他像一个被抢了巧克力的男孩一样哭得一抖一抖的。

爱佳坐在沙发上,看着他哭。

申峥嵘只流了几滴尚不能湿脸的泪水,就止住了。他去了卫生间,把自己的衣服换了,再把大衣穿上,点了根烟,默默地吸。

“赶紧走吧。”爱佳觉得这个夜晚最没意思了。

“你想让我来就来,想让我走就走?”申峥嵘坐在她对面,“爱佳,这不公平!”

“那是过去,谁也没有办法。”爱佳终于耐着性子说,“谁都有过去,你怎么那么小心眼?”

“三十四年了,我从未碰过女人,我以为……”申峥嵘猛吸了口烟,“我以为你也跟我一样。”

“我是有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爱佳乱了方寸。这种事,打死她她都想不出来,世间还有这样的男人。“现在你知道了,我们分手吧。”

“可是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我该怎么办?”申峥嵘激动起来,“我和我妈都说好了,过了年就结婚……这事,我该怎么办啊?你为什么不等我?!”

“申处长,你无聊不无聊?”爱佳突然无比厌恶这个男人,“要找处女,去幼儿园吧!我不欠你什么,咱俩好聚好散吧。”

她站起身,打开了门,冷冷地说:“申处长,赶紧走吧,我不想再与你谈这个无聊的话题了。”

申峥嵘终于走了出去。

关上房门,爱佳感到浑身冰冷。

她的脑子到现在还转不过弯来——万没料到,自己会遇到这样一个人!

可是,她坐下来想了想,觉得就算再谈恋爱,还是绕不过这个问题——万一将来再碰到一个申峥嵘,怎么办?

这种人虽然稀少,但终究是有的。

她无法给自己答案。

于是,她又开了一瓶红酒,使劲灌自己。

当一瓶红酒喝完时,她在呼啸的寒风声里,趴在沙发上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敲门声响起,她觉得自己的头重逾千斤,但还是挣扎着起来,开了门。

申峥嵘带着一身寒气,站在门外。他的身上,落满了雪。

“你……怎么啦?”爱佳终于还是让他进屋了。

“我在雪里站了几个小时,想通了。”申峥嵘冻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你不在乎了?”爱佳酒劲还没过,随口问道。

“在乎。”申峥嵘说,“是的,那是你过去的事,但我心头会有阴影,或许直到死,这个阴影都无法消除。”

“我不是说了嘛,咱们分手。”爱佳说,“我又不是非得嫁给你不可。”

“可我……还是想娶你!”申峥嵘的眼泪又流了出来,这次的量很大,几乎湿透了整张脸。“爱佳,除了这个,我对你其他都是满意的,你明白吗?”

“那你要我怎么办?”爱佳觉得眼前这个男人,脆弱得像一根嫩芽。

“我想了,我还是要跟你结婚,还是会好好爱你,而且,我不会告诉我的母亲!”申峥嵘的眼神是真诚的,而且牙关咬得很紧。

“你不怕有阴影了?”爱佳当然也能感觉得到他的真诚。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申峥嵘像下定了决心一样。爱佳听到了他牙根咬动的可怕声响。

“请讲。”爱佳打了个酒嗝。

“我们结婚后,你不准和任何男人好,只能跟我好!”

爱佳突然觉得自己酒醒了。她将身体移向他,轻声问:“还有呢?”

“还有,你要用一生对我好,来弥补你的过失!”申峥嵘一字一顿地说,“而且,你不准管我,就算我想不通时到外面找女人,你也只能忍受!”

爱佳不知哪来的力气,照着这个老处男的脸,扇去带着劲风的一巴掌。

“你他妈的有病!”她带着无比的愤怒喊道。

然后,她将这个呆了的雪人推出门外,摔上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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