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想起那只不可思议的鸟,我就会想到偶然在书上看到的某种现象。那叫做Fafrotskies现象,天降异物,世界各地都有案例。那只鸟是从哪里来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一段时期我一直在搜集资料,希望能找到一点线索。可是结果还是不晓得鸟和天降异物现象是否有所关联。

Fafrotskies现象就是异物从天而降的现象。比方说一九八九年,澳洲昆士兰州罗斯伍德地方有多达上千条的沙丁鱼掉落镇上。一九一八年八月,英国连下了十分钟之久的干尸兔雨。而一九五六年,美国阿拉巴马州奇拉奇地区有鲶鱼和鲈鱼活生生地从云间落下。一八〇二年,匈牙利有长达五?五公尺的冰块掉下。一八八一年,英国伍斯特有重达好几吨的寄居蟹和玉黍螺落下。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塔斯马尼亚在一夜激烈的雷雨后,一早户外覆满了半透明胶状的神秘物质。人们说那些物体是某些鱼卵或水母的幼体。一八七七年,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的农场下了一堆体长约三十公分左右的小鳄鱼。他们平安无事地落地,在附近四处爬行。然后一九六八年八月二十七日,巴西卡卡帕伐至圣荷西坎波斯约一公里的地区,天上下起血雨和生肉,长达五分钟之久。

那只鸟把伯父的身体叼到别处,又啄成碎片叨了过来。因为我想要,所以鸟飞来让它从天而降。我不知道鸟是用什么样的方法带走一名成年男子,也不知道伯父的其他部位被丢弃在何处。我回收了卡在屋顶的手指和掉在庭院的心脏,在地上挖洞埋起来。沾了血的睡衣则丢进洗衣机里清洗,但我想我应该再也不会穿它了。我连续做了好几天的恶梦,梦到心脏从天而降。

警方和亲戚打电话来,询问伯父的下落。我好几次想说出鸟送来的东西,结果还是说不出口。我担心他们会用猎枪射死那只鸟,也害怕他们会追究我对伯父的杀意。置身于这种状况,我才认清自己是多么卑鄙的一个人。

后来鸟继续在天空飞翔。它似乎每三天会回到阁楼休息一次。我好几次想要上阁楼去见鸟,可是每次都走到一半,就脚步沉重而折返。

我确实很重视鸟。可是一想到它的鸟喙沾满了鲜血,我就禁不住要害怕。

它的天线敏感地接收到我的欲望,丢下食物和生活用品到庭院,或是趁我不注意的时候,甚至直接途到厨房来。像是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不经意地回头一看,餐桌上不知不觉间多了一盒饼干,或是一本我一直想看的杂志。

有时我在床上睡觉,鸟会偷偷过来。然后一早醒来,我看到枕边摆着一排小小的野花。窗户开着,是鸟在半夜过来,趁我睡觉的时候把花摆在我旁边吧。

我打过电话和级任导师商量要在二月中旬复学,但后来还是放弃了。我决定禁止自己外出,关在家里不出门。我认为我不该再上街去了。

因为比方说,万一我在高中的教室里,即使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对班上的哪个同学心生恨意,那会怎么样?或许又会发生像伯父那样的事。我必须尽可能与世隔绝。为了世人好,为了我自己好,也为了鸟好。

鸟送来的粮食一开始我都没动。一想到那可能是用杀死伯父的嘴巴叼来的,我就食欲全失。可是饿到一个极限,我还是忍不住吃起鸟送来的饼干和面包。一旦这么做,心理上的抗拒也顿时消失,我能够满不在乎地去吃了。

我靠着鸟的扶养,过着足不出户的生活两星期的时候,会计师来访了。

我听到玄关门铃声,把门打开一条缝,窥看外头的来客。是个年约二十五岁的男性。

父亲不在以后,我迫于必要得跟男人说话的状况增加了。不知道是否因为如此,跟以前相比,我面对异性时的恐惧淡薄了许多。或许是伯父死去的那晚被血沾污了衣服,成了一种冲击疗法。

“你好。原来你在家啊。”

送来的报纸都满出报箱,散落在玄关口。他俯视着那些报纸说道。

“呃……请问是哪位……?”

虽然比以前好一点,但我还是没办法像和父亲那样亲近地跟男人说话。可是我努力不要低着头,而是看着对方的脸说话。

他戴着眼镜,相貌文质彬彬。我见过那张脸,却想不起来。他从口袋掏出名片,名字上方印着会计师这个头衔。

我接过名片的时候碰到他的手,吓了一跳,弄掉了名片。我退了三步,背贴到墙上。年轻的会计师推推眼镜,捡起名片。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会计师似乎没有特别介意,还顺带为我捡起了散落的报纸。报纸因为丢在户外,沾满灰尘,或是被雨打湿了。因此他的西装袖子都被弄脏了。

我们就站在门外说话。他向我致哀,说明他被交派管理遗产。我隐约想起他也来参加过父亲的告别式。或许他也曾向我打了招呼,说了些什么,但我没什么印象。因为如果有男人站在我面前,我就会低头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那天我没办法和人交谈……”

提到告别式时,我这么跟他说。

“我了解,任谁都会无心跟人说话的。对了,我有事想请教你。”

他是要问伯父的事。他说父亲过世以后,他接到伯父连络,说要讨论今后的遗产管理问题。可是伯父没有留下任何交代就失踪了,令他大为困扰。

“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不,我完全没有头绪……”

我说出违心之言。

“希望他平安无事。”

我打从心底对自己失望。会计师轻轻点头说了:

“这样啊……那么我还会再来。”

他行了个礼,就要离开。我忍不住出声:

“不能用电话谈吗?”

“为什么?”

我想到了那只黑鸟,我希望尽可能过着与人无涉的生活。

“还要到我家来,不是很麻烦吗?”

会计师搔着头说:

“不,一点都不麻烦。而且还有很多文件需要请你签名。”

他开着车型老旧而破败的小轿车回去了。

会计师第二次来访前,我把家中打扫过了。这次他事先打电话通知,所以我没被吓到。

距离上次来访一星期后,他把小轿车停在屋子前,进家里来了。

我感到不安。万一我对他萌生任何敌意,或许会发生跟伯父那时候一样的事。我请他在沙发坐下,准备茶水的时候,竖起耳朵,留意阁楼是否有振翅声。

会计师拿出有关遗产的大量资料,一一说明。谈了一阵公事之后,他看着客厅里的父亲照片说了:

“我和你父亲一起吃过几次饭。”

会计师告诉我许多他从父亲那里听来的种种事情。父亲和他说的大部分都是与我的回忆,不过里面也有一些连我都不知道的青涩幼稚的往事。父亲在酒席上似乎把这些都告诉了会计师。

我听着他的话,觉得好笑而忍俊不禁,不知不觉间眼中噙满了泪水。虽然不晓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我即使面对他,也不再紧张了。我没有僵在椅子上,而是与父亲在一起时那样,心情平静。

我发现了。我发现心中对他萌生的情感,我从来没有这样过。面对男人时,我即使会感到恐怖,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情。我甚至已经死了心,觉得一生都不可能喜欢上男人。我觉得是父亲在冥冥之中撮合我跟他的。

他要回去的时候,我满心的依依不舍。他在玄关停步看我,沉默了半晌。感觉就像彼此想要说什么,或是在等待对方开口。可是他什么也没说,一本正经地推推眼镜,往车子走去。

我感到遗憾,这或许成了契机。

头上传来振翅声。

他打开小轿车的门,就要坐进车里时,一团黑色的东西飞降到车顶上。

那东西的钩爪发出“卡”的尖锐声响,掐进了车体。会计师吓了一跳,僵在原地。

他的鼻头前方就是鸟的头。黑色的翅膀与嘴喙,还有青色澄澈的眼睛。鸟微微偏头,正面凝视着会计师。

“危险!”

我立刻叫道。鸟刺出嘴喙,他几乎同时拿起皮包当盾牌。我冲出家门,朝小轿车跑去。

“快逃!”

鸟展开巨大的羽翼,从车顶翩然飞起。就像重力在空中突然翻转似地,鸟笔直地朝着他的头顶坠落而下。他在千钧一发之际跳进车中关上门。我朝鸟伸出手去,抱住似地抓住它。鸟为了避免伤害我,停止了挣扎。

“快走!这孩子有点暴躁。”

我对驾驶座的他说。

他犹豫着是否该就这样开车离去。可是看到鸟在我的怀里安安分分的,便点了点头。

“那只鸟好像跟你很亲。这么说来,你父亲提过你们救了一只受伤的鸟……”

会计师发动引擎离开了。鸟在我的怀里待了一阵子。我好久没在近处看到它,闻到它的味道了。它和以前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会计师已经远离,我心想差不多没问题了,便放开手臂,于是鸟飞回阁楼去了。

鸟只是出于善意行动。它只是对我的心思反应而行动罢了。我内心隐约希望会计师能一直留在这里,那只鸟感应了我的愿望,才会扑向准备回家的他吧。即使让他受伤,也要把他途到我面前。

如果会计师没有出现在我面前,如果我没有对他萌生好感,我即使一生都关在家里一个人老死也无所谓吧。我可以和过去陪伴父亲的鸟一起静悄悄地过活吧。可是,我再也无法抹杀心中已然萌生的感情。

我想要和别人在一起。为了跟别人在一起,我必须让那只鸟再也没办法攻击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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