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的地方位在山脚,周围森林环抱。旁边有条正好可以登山的路,一到假日,就会有许多背着背包、全家出游的人从都市前来健行。有时候我也会在家门口被叫住问路,但如果对方是男的,我就会紧张得无法好好答话。我很怕跟异性打交道,连跟班上的男同学都没法好好说话,总是为此苦恼。

一个秋天的日子,我从国中放学回家,提着书包站在庭院凝目细看。一开始远远地看到它时,我以为是坏掉的黑雨伞被风刮起,勾在屋顶上。那个东西一动也不动,而且全身漆黑,甚至看不出哪里是头、哪里是脚。我看到大量脱落的羽毛随着枯叶一同飞舞,才推测出那似乎是一只巨鸟。

我把这件事告诉在书房工作的父亲。我的母亲在我小学的时候过世了,我和父亲两个人住在一起。父亲是我唯一可以正常说话的异性。

“有像乌鸦的东西卡在屋顶上。”

父亲中断写到一半的小说,上了阁楼。阁楼平常都拿来当储藏室,父亲很久以前爱用的打字机和留有母亲回忆的各种物品,都罩着一层灰收藏在那里。父亲从窗户爬上屋顶,回来的时候,怀里抱着一只颓软不动的黑鸟。垂下的翅膀长得几乎拖地。

“可能是被什么动物攻击了。”

鸟的身体到处都有爪痕般的伤痕,黑色的羽毛之间沾满了血液。鸟还有呼吸,身体很温暖,但没有要睁开眼睛的样子。后来我一再回想起这一天,但直到最后还是不清楚这只鸟为何受伤、是被什么攻击了,还有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们把鸟放在后车座途到动物医院,鸟保住了一命。医生说翅膀骨折,可能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恢复飞行能力。医生治疗着那只鸟,同时纳闷不已。他翻开鸟类图鉴,比对头型和翅膀、钩爪的形状,但似乎还是无法查出那是哪一种鸟。由于全身覆满了漆黑的羽毛,乍看之下很像乌鸦,但喙的形状和眼睛很像老鹰。父亲问医生,“有没有可能是新品种的鸟?”医生笑说,“不可能。”医生的见解是,新品种的鸟才没那么容易就被发现。

这天晚上,缠满绷带的鸟关在向动物医院要来的银色笼子里休息。我们打算照顾它,直到它恢复到能够再次飞翔。没有任它自生自灭,是因为这只鸟身形硕大,长相英武。

“让它死了太可惜了。”父亲这么说。

一到夜晚,我们家周围便会变得悄然无声。距离最近的民宅也在三公里之遥。偶尔会听到的声音,就只有树枝在风中摇摆的吱嘎声,还有猫头鹰在沉思的咕咕声。父亲会决定搬到这里,是为了专心写小说。

深夜,楼下的声音把我吵醒了。我离开被窝,穿上拖鞋,尽可能蹑手蹑脚地走下楼梯。鸟休息的笼子放在玄关。冬季已近,所以夜里很冷。我发着抖,从走廊探头看玄关,发现缠着绷带的鸟在笼子里撑起身体,用嘴巴啄着银色的笼子。它瞄准笼门的金属开关啄着。在我看来,那动作像是要弄懂开关的构造与存在意义。

鸟发现我,停下了动作,直勾勾地回看我。我第一次看到它双眼睁开的样子,完全被它迷住了。它的眼睛是清澈的青色,就像两颗宝石嵌在那里。我走近笼子,鸟便盯着我的动作,表情像在问我是谁。我战战兢兢地对它说话:

“你的伤还好吗?”

鸟只是微微偏头,没有啼叫,一直到我离开,都静静地待着。

我和父亲没有给它取名字,是为了避免移入感情,到时候难分难舍。如果知道我们会一起住上三年之久,一定会给它起个好名字的。我们都叫它“鸟”、“那只鸟”。知道它是公的以后,有时候也会用男性代名词叫它。我只要待在异性旁边就会紧张,但鸟毕竟不是人,所以跟它待在一起也没问题。

父亲一天一次,会把放水和饲料的盘子放进它居住的笼子里,然后每隔几天就带它去动物医院换绷带。即使从笼子里面放出来,鸟也不会挣扎。它从来不用嘴喙去啄人的手,也不会用钩爪去抓人。它的身高有我们的腰部那么高,张开羽翼,有近两公尺那么宽,所以万一它大闹起来,室内一定会被它搞得天翻地覆吧。但它的表情总是十分温驯,仿佛悟出我们不会加害它。

因为把它放出笼子它也不会逃跑,不知不觉间,我们便把它放养在室内了。它用两脚站立,合拢着伤口未痊愈的翅膀,像企鹅一样走动。它一走动,爪子就会在地板上敲出喀喀声。

一个月过去,翅膀的骨头愈合了,我们把它放出庭院看看情况。鸟舒畅地沐浴着阳光,慢慢地伸展翅膀。它做出准备运动般的动作,扇起风来,把落叶从地上刮起。

我和父亲在一旁守候着,猜想它可能会就这样飞走。可是鸟拍了一阵翅膀后,回头看了我们一下,又匆匆走进家中,就像在说,“快点回温暖的屋里吧。”

然而它有一项奇怪的能力。有一次我躺在客厅的沙发看电视,我想换频道,但摇控器丢在三公尺外的地板上。我正犹豫要不要从沙发站起来去拿,听见走廊传来喀喀脚步声。

鸟一走进客厅,便笔直朝电视摇控器走去,用嘴喙灵巧地叼起。我看着它在干嘛,结果它走到我所在的沙发,叼着摇控器伸向我。

“……谢谢。”我哑然地接下摇控器,于是鸟就仿佛达成任务似地,踩着喀喀脚步声离开了客厅。

它反复着相同的行动。比方说我在厨房煎荷包蛋时,它会叼来胡椒罐给我。父亲在洗澡时,如果忘记拿换穿的内裤,它会特地去父亲的房间叼来给他。

“可能是野性的本能使然吧。有点像是母鸟叼饵给雏鸟的行动。”

父亲这么解释鸟的行动。我觉得难以置信。

“可是我又没说我想要摇控器。”

“或许它有类似心电感应的能力。当我们想要什么的时候,会发出特别的脑波,而它接收到这样的讯号。”

我不认为鸟能够理解电视摇控器、胡椒罐、内裤这些物体的意义。不过鸟会把我们脑中浮现的物品送来给我们。就像送子鸟叼来婴儿那样,那只鸟会叼来我们想要的东西。

父亲在家里写小说,所以比起要上学的我,与鸟相处的时间更长。父亲把鸟当成儿子一样疼爱,鸟也非常亲近父亲,甚至会主动钻进他的臂膀里。即使伤势痊愈、可以飞行了,它仍旧赖在我们家里。就算它从窗户飞出去,也一定会在夜里回来,总是睡在阁楼里。父亲改造了阁楼窗户,弄成可以轻易用鸟头顶开。鸟似乎对父亲心怀感谢。或许它是在意识朦胧的状态下听到父亲做出“让它死掉太可惜了”的决定。

父亲在书房工作时,鸟会来到他的椅子下,定定地仰望父亲。它会在椅子下蜷成一团睡觉,就像那里是它的专属座位。我和鸟就像姐弟或是兄妹,在父亲的翼护下生活。

鸟在我家定居过了三年,我高中二年级的时候出事了。父亲突然死了。是被闯进家里的小偷杀死的。

那天我利用寒假,计划一个人去祖母家,但快出发的时候,我烦恼起该把观叶植物的盆栽摆到哪里。不久前我在房间种了一盆小小的观叶植物,我希望我离家的时候它能放在日照良好的地方,所以决定把它放在书桌上。因为就算房间关着,还是有些许日光从窗帘隙缝照到书桌上。

可是我就要摆上盆栽的时候,手撞到桌上的玻璃相框,掉到地上打破了。相框里的照片是母亲在世的时候,我们亲子三个人一起合照的全家福,我觉得这是个坏兆头。

父亲开车送我去车站。鸟也在后车座直看着我。我只是要去祖母家住上一星期,没想到在车子前面挥手这一别,我和父亲竟就此天人永隔。

抵达祖母家,我放好行李,在房间里休息。我和祖母喝着茶闲聊起来。

“你们还养着那只鸟吗?”

祖母来我家玩过几次,也见过那只鸟。

“有一次我在找眼镜,那只鸟竟然帮我叼过来呢。”祖母笑道。

隔天上午,警察打电话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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