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季的某一天,我在院里打扫落叶,小宫来了,我和她一起上山。我们走在一块儿,眺望远方景色,看见村人正在田里干活。他们把割下来的黄色稻穗收集成一束,用几根稻草代替绳子捆起来。

“你还在帮忙田里的活吗?”

小宫的手沾满了泥巴。

“这样不好,不可以。你应该休息了。”

“我没事的。”

“看看你的肚子,你连自己的脚都看不见了吧?”

小宫的衣物前方高高隆起,一走起路来,浑圆的肚子便随着左摇右摆,看得我提心吊胆。预产期已经到了,婴儿随时都可能出生。

“其实我连山上都不想让你去的。”

“如果师父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

小宫说要在生产前去给父亲的坟上香,怎么样都劝不听。

“小宫姐姐!小宫姐姐!”

远处传来孩子的叫声。住在村里一个叫小铃的少女挥着手走来了。她伸手钩住小宫的手,“我们来玩。”

“姐姐现在有事。”

“那我可以摸小宫姐姐的肚子吗?”

小宣让小铃摸自己的肚子。小宫的肚子里确实有东西在动,但我无法像孩子们那样欢喜。

“请师父别再烦恼那么多了。”和小铃道别,继续前进的时候,小宫这么说。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走在入山的坡道上了。

“你不怕吗?不晓得会生出什么样的孩子来呀。”

“这孩子不是我死去的丈夫的遗腹子吗?”

“若不这么说,村人会害怕啊。”

小宫说她以前有丈夫,但伤风过世了。我和接生婆套好说词,对村人谎称小宫的肚里怀的是她丈夫的遗腹子。

我们在山路的途中停步了。

“……每次来到这里,我就想起那一晚的事。”

小宫咬住下唇。这里是镇上与村子的交界处,路很阴暗,苍郁的树木仿佛从两侧包夹上来。旅途中的父女在这里被男子持刀威胁,逼入丛林深处。

小宫离开道路,走进树林中。我跟上她的和服背影。那是一条兽径,厚厚地积着一层落叶,我深怕大腹便便的小宫跌倒,忐忑不安。

“那个人命令我爹爹,说如果他敢轻举妄动,就杀了我。”

我们来到一块视野开阔的空地。那里是陡峭的断崖边缘,底下有条溪流,传来湍急的流水声。凶案就是发生在这个空间。

小宫坐在横倒的树干上,注视着父亲的墓地。隆起的土堆上插了一根简单的墓标。

“我绝不放过那个人……”

她所画的歹徒肖像已经交给了镇上的官吏。可是镇上也窃案抢案频传,官吏没时间多花心思去追查外来旅人的命案。

我和小宫回到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西沉了。黑暗的地面火光零星散布,那是人家窗户透出来的灶火光芒。临别之际,小宫“啊”了一声,叫住了我。

“可以帮我请接生婆过来吗?”那个时候,小宫破水了。

师父,有客人来了!我听到孩子们的叫声,出去外面一看,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老人。老人似乎正在旅行,要求在寺院里歇歇脚。从檐廊望出去,孩子们正在寺院境内玩捉迷藏。雪融后的水在境内形成水洼,孩子们轻巧地闪过积水,四处奔跑。

“既然都来了,可以让我膜拜一下佛像吗?”

旅人用一种慈祥老人的表情说。我领他到大堂,他看到木制的观音像,顿时吃惊地说:

“多么老旧啊,脸部都龟裂了。”

“可是这是历史悠久的佛像。”

老人摇了摇头说:“佛像那个样子,是渡不了众生的。请等一下,我身上正好有样好东西。”

老人摊开包袱,从里面拿出一个约需双手环抱的金色观音像。

“这是我在旅途中得到的。大师,如何?要不要买下?”

老人的表情变成了商人的笑。我没有意思要买,但即使我婉拒,老人也不肯退让。我们在大堂里僵持不下,此时一旁传来孩子的声音:

“老爷爷,就送给师父吧。”有个少年光着脚站在大堂门口。

“村里很多人病死了,就把它送给师父吧。”少年的声音咬字清晰地传进我的耳里。

老人有些困惑地说了:“那可不行。”

“为什么?不给钱就不肯救我们吗?”

少年似乎光脚在外面跑过,脚上沾满了泥巴。他用脏脚踩过大堂走来,以一双纯真的黑色眼眸望着老人说:

“爷爷,你是哪边来的?”

“北边。你知道吗?北边会下大雪呢。”

“知道。这村子不常下雪,可是会下大雪的地方,雪会一直积到腰这么高。待在家里,就可以听到屋顶被雪的重量压得吱吱叫。”

老人一脸佩服地回望我说:“这孩子是在大雪的地方住过吗?我小时候住的家,就像他说的那样,会被雪压得吱吱叫呢。”

“爷爷,不是啦……”少年想要说什么,但我插口打断他。

“没错,这孩子是北地出生的。好了,去那边玩吧。”

我指着外面对少年说。少年欲言又止的模样,但还是去了外面。老人不再向我推销佛像,拎起包袱,再次踏上旅途了。

“今天也在打扫?”我正在擦地板,入口传来小宫的声音。

“不是,是你儿子踩脏了地板。”我指着地板上的点点足迹说。

“你跟那孩子提过在雪国的生活吗?”

“我又没去过雪国,要怎么告诉那孩子雪国的生活?”

小宫在我旁边拧抹布说。她把儿子踩出来的脚印一一擦拭干净。当时小宫的孩子五岁,在寺院境内四处奔跑的模样,就跟一般的孩子没有两样。小宫为自己的孩子取了父亲的名字,可是村里没有人能发那个名字的音,因此都喊少年“小宫的孩子”。

“那孩子又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他就像亲眼目睹似地说了积雪地区的生活。”

“他连这村子都还没踏出过一步呢。”小宫咯咯笑着说。

少年偶尔会向村人描述他应该未曾见过的大海,或是都城街头艺人的事。问他是在哪里得知的,少年说,“不知道,可是我知道。”因为他描违得太详尽,村人们都感到很不可思议。村里只有一个人亲眼看过大海,他说少年描述的大海情景千真万确,完全不像是幻想出来的。

小宫与她的儿子已经成了村中的一员。除了耕种自己的田地以外,小宫还兼了好几份工作,帮忙老人家下田,或是照顾没有母亲的孩子。生产之后,她依旧维持着少女的容颜,让人看了心境平和。

当地土质多砾石,能收获的米粮不多,村人总是难以温饱,但自从小宫生下孩子后,流行感冒绝迹,人们的表情变得开朗了些。可能是因为如此,当村里死了一个孩子时,众人都深受打击。我嗅到遗忘了一阵子的死亡气味,忆起了人是如此地虚渺。

“找到小铃了。请师父去为她诵经吧。”

小宫来寺院叫我。我和她一起前往小铃家。这天傍晚,十岁的小铃在河川下游被人发现漂浮在水中。

小铃家位在村子边陲,村人们众集在门口吱吱喳喳谈论着什么。他们一看到我,便都一脸困惑地噤声不语了。

“怎么了吗?”我走近问道,发现屋里传出喃喃声。

那是陌生的经文。小宫一脸苍白地说:“是我爹爹生前诵的经。”

她冲进屋里,我跟着进去,却没看见小宫的父亲。屋中只见躺在草蓆的少女和她的父母,以及小宫生下养大的少年而已。在诵经的是小宫的孩子。他看到母亲,停止诵经,回过头来。

“娘,小铃姐姐死掉了。”

小宫问她的孩子:“你刚才念的经是在哪儿学的?那是娘的爹爹平常念的经。”

少年跪坐着,静静地说:“娘,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了。”

少年俯视着小铃的脸,吸了一下鼻水。他所说的话音色纯真,听不出半点虚假。

“我记得当时的一切。那孩子肯定是我爹爹再世。我也知道我怎么会怀上那孩子了……”

超渡小铃的夜晚,小宫在我耳边如此低语。可是一直等到小宫的孩子长到十四岁,我才从她的口中得知详情,而那时也成了我和小宫母子诀别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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