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许多朋友,常常捉住了我,要我说故事。

在我遇见那个红领带的朋友时,我便捉住了他,要他为我说些故事,以便转述给我的朋友们听。

他是一个奇异的人物,生平最多奇异的经历。他常常把他的奇异的经历告诉我。

而他又是一个说谎的专家,逢到无事可说时,他便告诉我一个谎。

他说:这世界,整个就是一个谎。越是了不起的人,他们越会说谎;而越会说谎,也越使他们了不起。在以前,说谎是恶习;而现在,说谎却成了美德。

为了养成美德,他也学会了说谎。

于是他又为我说了一个离奇得近乎荒诞的故事。

这可能又是一个谎。现在让我转述给你们听。

说不说由我,信不信由你。这故事发生在××大学附设的博物院内。

最先出场的角色,就是这博物院的守夜人。有一大半的事情,都是由他嘴里,生龙活虎地说出来的。听着,也许不由你的神经,不感到紧张!

在先前,博物院内原没有守夜这个职司。每天开放时间一过,把门锁上了就算。可是,在几个月前,院内忽然常常遗失东西,所失去的,是些整匣子的蝴蝶标本。这在普遍的人,拿了去简直分文不值,而在院方呢,却是一种学术上的重大损失。是谁偷的呢?因为事后不留痕迹,事情竟然成了疑问。院方不得已,这才破例雇用了一个人,临时充当守夜的职司。这个守夜,已有四十多岁,人是很诚实的。晚上,就在二层楼的甬道里面,架个床铺睡在那里。他的视线,可以顾及出入的要道,和几间比较重要的陈列室的门。

博物院内自从有了这个守夜,果然不再失去东西。这可以证明,以前失落的标本,真是有什么人乘夜潜入带走了的。从此,这守夜人便一直留在院内,暂时不再撤铺。

不料过了一阵,又有一件更新鲜的事情发生了。这事情的经过,简直荒唐得不近情理。

原来,这博物院内,新近运来了两座大标本,一座是非州产的猩猩;另一座是北极产的巨型白熊。这两座标本运来之后,因为一时没有适当的橱柜可以容纳,暂时便在楼上第五号陈列室的一隅,着地安放下来。

那座白熊的标本,价值相当名贵。它的制造也有点特别,普通兽类的标本,都是四足直立,作奔走的姿势,而这座白熊,却是支起着两只麃形的后脚,像人一样,站在木座之上。它的前爪向前伸展,像是扑人的样子。尖嘴微张,露着长牙,那一双假眼,淡黄色之中带点绿色。整个的姿态,显得十分狰狞。

这两座新的标本陈列之后,很引起参观者的兴趣。可是陈列了不到两个星期,那只大熊,却突然不见了!

它是怎样不见的呢?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来。总之,在隔夜,它还张牙舞爪,站在木座上面。第二天早晨,这第五号陈列室的一隅,只剩了那只黑猩猩,孤凄地蜷缩在那里,它的白色的同伴,却已影踪全无。

白熊是不见了,抛下那个木座没有带走。木座上,矗起着两枚大钉尖,这就是钉住两条熊腿的东西。这样子很像这个白色庞然大物,因为酷爱自由,已经从这狭窄的木座上面,努力挣扎下来,跑出去玩儿去了!

就在白熊出走的同一夜晚,另一间陈列古物的陈列室中,有一柄商代的匕首,同时也宣告失踪。这柄匕首,柄长六寸,刃口非常锐利,很可以用作杀人的武器,并不像别的古代刀剑,只是一种烂铜废铁而已。

据这守夜人说,熊与匕首被窃的这一夜,整个的院屋,静寂得像一座大坟场,他可以发誓,并不曾听到过什么声息。而且,自第五号陈列室起,各处的门,各处的窗,门是闩着的,锁是锁着的。事实上,就连一缕烟雾想偷走进来,那也并不可能。照理说,有人偷走了这么一件庞大的东西,多少应该留点痕迹。可是那个“戴耳环”的贼,干得非常干净,竟连半寸长的一段棉线,也不曾留下供你作什么侦查上的线索。

总之,这一件事情的可异,就是毫无痕迹。

不!痕迹是有的,那个痕迹太骇人了!

原来,在第五号陈列室的棂窗之下,那里有一带灌木,圈成一小片隙地。前几夜,曾下过一场大雷雨,把这隙地上的一层浮土,冲洗得像镜面一般光滑。在大白熊失踪的第二天,有人发现这窗叶的泥地,留着好些新的足迹;这些足迹,每两个一组,有的只有足趾,有的只有足跟,也有跟趾俱全的整个足迹。显明的一点,这是熊的足迹。这些足迹在泥地上散布成一个不规则的小圆圈。看样子,倒像那位白熊先生,曾在这灌木圈中,练习过一小节踢踏舞似的!但,除了这些熊的足迹以外,别的痕迹,却丝毫没有。

综观以上的情形,这并不像是什么人,乘夜潜入院内,偷走这只熊;却像这只熊,自己从第五号陈列室内越窗而出,和这博物院行了告别式!

嘿!事情真荒诞,动物院内不曾听说走失过什么活的野兽!而在博物院中,竟会逃跑一头死的白熊!你对这件怪事,将有何种的解释呢?

可是更荒诞的情形,还在下面哩!

据那个守夜人告诉人家:这白熊的作祟,并不自失踪的一天开始。它自从运进院内,不久就妖异百出。前面曾说过,这座白熊的标本,和另一座猩猩的标本,是同日运进院内来的。这两座标本的姿势,都像人一般,直立在木座上面。安放的时候,本是熊脸对着猩猩的脸,那样子,像一个白种大力士,跟一个黑色土着,在举行着拳击比赛,看来非常滑稽。

有一天——大约是这两座标本运到的第四天或第五天——早上,这守夜人开门走进这第五号的陈列室(他本兼负着洒扫的职司),却见白熊的标本,不再用尖嘴向着那只猩猩的黑脸,而变成用背部向着它的同伴。当时这个变异情形,并不曾使这守夜人发生骇异。因为他知道,这座白熊的标本,外表虽像一位暴发户一样,有些神气活现庞然自大!实际它的肚子里,只塞满着些草料木屑,分量并不很重。或者,隔天有什么好动的参观者,偶然把它移动了一下,以致改了样子。当时把它搬正之后,却并没有十分在意——这是第一次作怪的情形。

第二次的变异,是在前一星期的晚上。

这守夜人,患着失眠的病症。他在院内,虽然睡得很早,但往往无法入睡。那一夜,约摸在九点多钟的时候,他忽听得院内有了些响动。侧耳听听,像是有人顿足;再听听,又像有人在散步。因为前几时,院内曾失落过东西,这使他不敢懈怠,慌忙从床铺上起来,悄悄地走向各处去巡视。他在各个陈列室的门口,仔细听了一会儿,却听不出有什么声音。最后,他巡视到这第五号陈列室的门外站下来,一听,那奇怪的足声,果然就是这一室中发出来的。这门上的锁孔很大,于是,他便俯下身子,向锁孔中偷窥进去。谁知他不看倒还好;一看,他的头发,每根都直竖了起来!

他看到了些什么呢?

他看到那只白熊,张开了血盆一样的巨嘴。正在那里舞蹈!足下那方木座,随着它的庞大的躯体,晃荡得像一艘波浪中的小船一样!他还看到这个白色的怪物,有时伸出前爪,轻轻抚摸对面那只黑猩猩的脸,仿佛在表示亲善。但有时却向猩猩脸上猛掴几下,像主人向奴婢示威!可怜对方那个没能力的家伙,耐性似乎很好,一任它的狎弄,却是分毫不动!

事实上,这守夜人在锁孔中至多不过窥探了一分钟,但他的一件短褂,却已被脊骨上直流着的冷汗所湿透!

当时骇极之余,黑暗中摸索后退,他几乎没法再找到他的睡处。那晚,他让他的两片肺叶,一在胸腔间直踢了一个整夜!

以上,却是这守夜人,在白熊失踪以后亲口说出来的话。

在最初,他这种野话,原是绝对不会有人相信的。因为在这一个世界上,固然也有不合理的事,但不合理也该有个限度。至于以上的话,却真荒诞得连边际也没有!有人以为:如果这守夜人不是有意造谣;那一定是他的神经中枢,好久不曾抹油,因而有些毛病了。

这守夜人的故事,是这样的怪诞不经。不料,同时另外有一个人,竟以一种无可否认的事实,证明了他的话,并不完全虚妄。这个证明者,却是那夜在博物院附近巡逻的一个警士。

于是,这事便越发陷入了不可究诘的境界。

诸位大概知道,那座博物院,所占的面积是很大的。它的正门在雁荡路,左侧的围墙,靠着黄山路。当白熊失踪的那一夜,这巡逻警士正在博物院附近一带巡行。那时,时光已近深夜十二点,仲秋的季节,繁星满天。微风不动。他从黎明路那边,沿着黄山路缓走过来。因为气候很热,汗流不止,他打算站定了步子,略为休息一下。他刚在博物院的围墙边上站下来,一边抹汗,一边无目的地顾盼着寥寂的四周。他的视线刚从雁荡路这边飘过来,忽见一株法国梧桐的树边上,闪着一个白色的影子。第一眼,他只见一个侧影,再加四周又很黑暗,他以为这是一个穿着白色衣衫的人站在那里。这个时间,这个人躲在那里做什么呢?因为行迹可疑,他想走上前去看个清楚。刚自举步,在第二眼间他已看清这白色的影子,却是一头遍体如雪而直立得像一个人一样的庞然巨兽,探出两个巨爪,张开那只大嘴,姿势正像要趁他不备猛扑过来而一口把他吞下去的样子!

你们想吧,在这深夜的时间,在这幽凄的环境之中,一个人遇见了这样的怪异,任凭他是怎样胆大,他的神经将有何等的变异?当时他惊悸之下,想动作而还不及有所动作,蓦地,他的后脑上面。忽被一种分量很重的什么东西猛击了一下,接着他就在这博物院围墙底下,晕了过去!

其后,这个晕倒在路边的警士,因着路人的发现,才送进了附近的医院。经过了急救的手术,这警士虽然苏醒了过来,可是他的神智,依然模糊不清,睁开眼来却就乱嚷:“白妖怪,吃人!吃人!”

这怪事发生的翌晨,那博物院内恰巧在盛传着白熊标本无端失踪的消息。

那个巡逻警,他所看见的白妖怪是什么呢?不就是博物院内所走失的那座标本吗?一具没有心肝脑子的东西,它怎么会活动呢?——虽然说,在眼前这个疯狂的世界上,那些没有心肝脑子而活动得厉害的东西,原也遍地皆是。然而,眼前的这座标本,却明明绝对没有活动的可能性。那么,它怎会跳跑到围墙外面去的呢?这其中,究竟蕴藏着何种的幽秘呢?

没有人能回答以上的问题。

那博物院的当局者,原都是站在时代最前线的人物。为了破除无谓的迷信起见,最初,原想把这失落标本的事件隐瞒起来。但由于那个警士的意外的经历,却弄成想瞒而无法隐瞒。更显明的一点是:因这警士的话,却证明了那个博物院守夜人的话,并不是神经性的呓语。

于是不久,这一件怪事便以最高的速率,传遍了这大都市的每一角落。

当时有几张报纸,详细记载着这件新闻,有的报纸,刊印着博物院的照片,有的甚至还刊出了那位白熊先生的同伴——那只猩猩——的玉照。一片神秘的空气,鼓荡得相当热闹。

当时这新闻传到了一位青年的耳内,却引起了甚大的兴趣。

那个青年年龄不过二十多岁,名字叫做黄令德。过去,他在大学里读过书。他的表面上的职业,是某一通讯社的外勤记者。实际,他另外还有一个不公开的职务——他在本市某一个以神秘着名的人物手下办着事。

据这青年黄令德的意思,一座死的标本,居然会兴妖作怪,在这二十世纪的现代,似乎太觉说不过去了!那么,这白熊的滑稽戏剧,料想必有一个暗幕。他很愿意知道知道,这暗幕之后,究竟隐藏着些什么?

于是,他便用着新闻记者的名义,并携带了一颗好奇心与一个逻辑的头脑首先去访问那个被白熊吓倒的警士。

其时,那个脑神经受震过度的警士,还在医院里面疗养。经过了一番谈话,结果,这警士始终坚持着:那夜他亲见那白色的怪兽(现在他已知道这是博物院走失的白熊标本)——张开了血盆大口,正预备一口把他猛吞下去!除此之外,却完全说不出别的所以然来。

第一次的探访,结果是不得要领。

于是,第二次这青年改换了路线,又去访问博物院的管理者。据这管理者的谈话,他们承认院内在近时期中,曾失去过几种东西。最初失掉的,是些蝴蝶标本,后来又不见了一座白熊的标本和一柄匕首。他们的意见,认为这完全是出于有血有肉的人类的盗窃行为,绝对没有什么神秘可言。至于其他无谓的问题,院方却绝对拒绝回答。

黄令德认为院方的话非常合理。可是,他的探访却依旧是不得要领。但他并不灰心。最后,他又找了一个适当的机会,把谈话的目标,移到了那个守夜人的身上。

据黄令德的观察

,这个中年的守夜人,面相的确很诚实,不像是个造谣生事的人物。而且,他的眼光很澄澈,说话也极有理智。这更不像有什么神经错乱的现象。

黄令德因为对方这个家伙,是这戏剧的最初揭幕者,于是,他便特别小心地准备用舌尖上的钩子,钩索出对方嘴里的秘密来。

可是,守夜人对于这个问题,却显出憎厌的样子,看他紧皱着眉头,似乎很不愿意再提这件事。

好容易费了一番唇舌,才把这守夜人的话匣打开。

但他所说的话,依旧还跟先前完全一样。这在黄令德,原来是老早听熟了的。看来,他这第三次的探访,又将带口第三个不得要领了。可是,他还不愿意轻意放弃这个最后查究的机会。

于是他向对方说:

“据你说来,你是亲眼看到过这头白熊在跳舞的?”

“我有什么理由。要造出假话来骗人?”守夜人生硬地回答。

“这白熊倒很摩登,它居然还会跳舞!”黄令德笑笑说:“我准备向这里的管理人建议,最好在地板上打些蜡,以后等这畜生回来时,跳起舞来也好便利些!”

“先生,你的意思,是在讥笑我说谎吗?”这中年人有点儿生气了。

“我不敢说你是在说谎。只怪这故事的本身,太像一个谎话了。”青年俏皮地说。

“好,就算我说谎吧!那么黄山路上的那个警士,也在帮我说谎吗?”青年第一次被驳倒了。但是,他仍继续向下追问:“你的意思,这白熊的失踪,一定不是被窃,而是它自己逃出去的,是不是?”

“我确定如此,不管别人信不信!”

“它从哪里逃出去了呢?”

“窗里,这是清清楚楚的事。”

他们的谈话,就在那间第五号的陈列室内。因之,这守夜人坚决地指指那个窗口。

“你说这是清清楚楚的事。那么,当这白熊在演习它的飞檐走壁的绝技时,你又是亲眼看见的了!是不是?”

“你用不着这样口口声声地讽刺我哪!我的好先生!”这守夜人格外恼地说,“假如它并不是从窗口中跳下去的,那么,请教先生,你对这窗口下面熊的脚迹,又有什么高明的解释?”

于是,这青年第二次又被对方驳倒了。可是,他还在努力寻找对方的弱点,预备乘隙进攻。他说:

“你说这座白熊的标本,自从运进来后,就有种种怪异。那你为什么不及早报告,却要等这标本失踪以后,才说出来?”

“报告?我报告谁去?谁相信我的话?”守夜人悻悻然说,“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这件事。如果我当时来报告你,你会相信我的话吗?”

青年第三次几乎被驳得无话可说。他沉吟了好一会儿,忽然找到了一个很大的破绽,他冷笑地说:

“你说你是在钥匙孔中看见白熊跳舞的?”

“正是——你想,我还敢开门走进来吗?”

“难道这陈列室内,是长夜点着灯的吗?”

“不点的。”

“奇怪呀!”青年突然说:“既然里面不点灯,你在钥匙孔中,用什么方法,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中年人瞪直了眼。呆住了。青年暗暗好笑,他想:凭你会说话,破绽到底让我捉住了!可是停了停,只见这守夜人悠闲地指指那些阔大的窗户,他说:

“先生请看,这里没有什么遮蔽。灯光虽没有,但月光是有的!”

一场谈话的结果,这青年带着一个鸭蛋和一张懊丧的脸,退出了这所神秘的博物院。路上他在想,想不到这样一个面貌诚实的人,会有那样一只伶俐的舌子,这真是人不可以貌相了。

至此,他觉得他自己的能力,已不足以解决这个艰难的算题。于是他想到了另外一个比他更聪明的人。一到家里,他在电话机上拨上了一个号码,他向话筒里面问:

“喂!歇夫在家吗?啊,您是歇夫。好极了。”

他说的“歇夫”两字,并不是人名,而是一种尊称。这是法文chef一字的译音,意思就是首领。只听那位首领在对方说道:

“是黄令德吗?什么事?”

“啊,歇夫,你近来听到过什么新闻没有?”

“没有呀,我这里是西线无战事。你呢?”

“难道您没有听说过那个博物院内的白……”

“熊!”对方马上接口:“你要报告的,就是这件事吗?”

“那么您也知道了。”

“我为什么不知道。”

“这事情太神秘了!”

“你也认为神秘吗?哈哈!我不知道你曾受过近代的教育没有?”对方带着含笑的训斥。

“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在一个科学的头脑中装进那种不科学的玩意,是有些不适宜的!”

“那么,您是不相信这故事吗?”

“那么,你倒相信这个故事吗?”

“我已努力打听过一番。从各方面探询下来,这事情好像是千真万确的呀。”

“千真万确的?哈哈!我的好宝宝,别再孩子气吧?”对方大笑起来。“我问你:假如你看见一个变戏法的人,在你耳朵后面摸出了一个鸡蛋,难道。你也马上就相信,你的耳朵后面真会生出鸡蛋来吗?”

“好歇夫!别开玩笑!您知道这戏法的内容吗?”

“这是烧掉一支土耳其烟的问题呀。”

“那么,请您告诉我吧。”

“对不起。我现在没功夫……”

刮搭!对方把电话挂断了。青年黄令德的鼻尖,又在电话架上,碰到了一个软木塞。

没有办法了。暂时他只能把一颗好奇心,放在闷葫芦里。

这问题在他脑内,困扰了很久,但是,过了几天,他把这件事情渐渐忘怀了。

有一天,他刚从外面回到家里,忽然壁上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有—个带点忧郁性的声音在对方问:

“喂喂,是令德么?”

“CC,有什么事?”那个跟他通话的人,名字,叫做钱锦清,也是红领带集团中的人物之一个,同伴们都简称他为CC,这时他在对方兴奋地说:

“你曾听到过那只白熊的事情吗?”

“不但听到过,我还曾为这事情而亲到出事地点访问过。”黄令德说。

“结果如何?”

“不得要领。”

“你有什么意见?”

“我的意见吗?”黄令德笑笑,“我以为那位密司脱白,它不耐拘束,它酷爱自由,它很摩登,它会跳舞,也许不久的将来,它将穿上夜礼服,参加那些贵人们的鸡尾酒会了。”

“别开玩笑,告诉我,你对这件事作如何的看法?”

“我没有什么看法,我的脑壳里面只有一团雾。”

“你曾向歇夫提起过这件事情吗?”

“提起过的。”

“他怎么说?”

“他说,这只不过是一支土耳其纸烟的问题。”

“那么,为什么不请求他消耗一支土耳其烟?”

“他说,他暂时没有功夫给我解释。但你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件事?”

“你不知道吗?”对方兴奋地说,“这件事情最近又有了新的发展!”

“嘎,”黄令德的眼珠亮了起来,他赶紧说:“你说下去。”

“最近,有人看到那只白熊,在苑东路一带出现,时间是在深夜。”电话里的语声,充满着诡秘的意味。

“啊,苑东路一带,那不就是在你的寓所附近吗?”

“多蒙这位新闻人物,旅行到了我们的区域里来,这是不胜荣幸的事。”对方带着点玩笑。但是黄令德催促地说:

“那么,这白熊的出现,是谁看见的呢?”

“据说看见的人已不止一个,描写的最神奇的是一个女人,她说,她看见那只白熊,披着一件大氅,在法国梧桐的树影之下负手散步!所以最近连那一百二十四号的通宵营业,也受到了影响了。”对方说到这里,他问:“你知道这一百二十四号吗?”

“当然,那是苑东路尽头的一个秘密赌窟,设备相当豪华,你为什么要提到它?”

“有一个赌徒,大约从来没有旅行过北极,也从来没有见过白熊,他在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劈面遇到了那个白色怪物,他被这白熊,吓得晕了过去,到天亮,方始被人救起。因此,其余那些出入于一百二十四号的人,大家都怀了戒心。”

“看来那只神秘的白熊,它是反对赌博的。”黄令德幽默地说。

“我以为,那只畜生,倒是一个时代的前驱者,因为,它刚学会一点人样,就已懂得了掠夺。”

“你为什么这样说?”

“因为那个被吓的赌徒,醒回来之后,他发觉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

“会有这样的事情吗?”黄令德站在电话机边沉吟地说。

“那么,你对这个新闻,愿意继续探访一下吗?”

“用什么方法呢?”

“你可以到我这来里守候机会。”

“只有守株待兔,难道还有守株待熊吗?”

“不管待兔待熊,只问你有兴趣没有?”

“对不起,”黄令德想了想而后说,“我已没有这样的胃口。”

“但是我希望你到我这里来一次。”

“另外有什么事情吗?”

“我想跟你谈谈。”

“是不是你的忧郁感又发作了?”

“你不用管,我希望你来。”

“好吧,抽空我就来。”

刮搭,电话挂断了。

这个钱锦清,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出名的,是一个富于忧郁感的青年。据他告诉人家,他有—个精彩的女友,这个精彩的女友,有一种精彩的脾气,常使他受到许多精彩的痛苦。逢到这种时候,他便希望有个谈话的对象,发泄发泄他的忧郁感。

他的寓所,处于苑东路的西段,地点非常僻静。他把所住的那所小楼,称为CC小楼。这CC小楼,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出名的是一架产生歇斯底里的温床。可是他的那些青年同伴们,还是很喜欢踏上这所小楼上来。

而黄令德,也是这所小楼上的常到的嘉宾之一个。

于是,在第二天,黄令德又踏上了那座小楼。

最初,黄令德以为,这小楼上的空气,照例不会使人感到愉快但是这一次他猜错了。这一天,钱锦清比之往常高兴得多,大约最近,他又接到了一个美丽的小信封,这信封里给他带来了不少愉快的空气,因之,他的满面春风,却把小楼上的忧郁气氛,完全驱走了。

在红领带的集团里,大半都是游手好闲之徒,除了接到Chef的命令以外,其余的日子,简直闲得要命,因之,黄令德在那座小楼上,一连住下了好几天。

有一天傍晚,他们踏上了阳台,在凭栏闲眺,只见大路两端,绝少行人。路旁的榆树,有几片落叶在金红色的晚霞中飞舞。这里似乎张着一口幽静的网,把都市间的喧嚣完全拦住了。黄令德指着栏外说:

“这里真是一条最荒凉的路。”

“但我以为这是一条可爱的MilkyWay。”

“MilkyWay?乳白色的路,什么意思?”黄令德有点不懂。

“西方人把银河叫作MilkyWay。”

“这银河太寂寞了。”黄令德笑笑说。

“然而它是美丽的。”

“那么,在这美丽的银河的对岸,该有一颗美丽的Vega(织女星)了,是不是?”

“你猜得不错。”

“你能把Vega所在的方向指给我看看吗?”黄令德游目四顾地说。

这座CC小楼,是在苑东路的最狭的一段。路的对方,有一排单间双层的住屋,一共是五宅像积木似的一小堆。每宅屋子的楼外,有一座狭长的阳台,栏杆是绿色的。第五幢屋子的阳台以内,那两扇落地长窗,悬着洁白的窗帘。钱锦清悄然指着这窗帘说:

“Vega就在这个窗子里。”

“她美不美?”

“你看戏剧里所扮演的织女美不美?”

“你为什么要把她称为织女呢?”

“在春天,她的长窗敞开着,从这里望过去,可以看到那卧室的一部分。她常常坐在—张方桌前编织绒线,因此我暗暗地把她称作织女。”钱锦清一面解释,一面又说:“她长得真美。有时,她走出阳台,凭栏闲眺,她的纤细的手指,真是雕刻家所无法描绘的手指。她的秀发常梳成不同的式样,据我看,第二天比第一天梳得美,第三天又比第二天美,而第四天……”

黄令德怕他从

第一天美说到第三十天,慌忙说:

“世间的美,应该有个限度,太美了,那会遭到天公的妒忌的。”

“你别打岔,听我说下去:今年的夏季,每天傍晚,她常常到阳台上来纳凉,穿的是一种乳白色的轻绸的短衣,那不知算是浴衣还是什么,衣角上,绣有一只只黑色的大蝴蝶,风吹过来,那些黑色的蝴蝶像要飞起来,她的苗条的身子跟着那些蝴蝶也像要飞起来。”

“于是你的身子跟着也快要飞起来。”黄令德第二次打岔地说。

“我的身子不会飞,但至少,我的灵魂快要飞起来。”钱锦清堆上一脸轻佻的笑,他点头承认。

“有了这样的奇遇,怪不得,这里的秋天,不再是落寞的秋天了。”

“这不能说是奇遇,因为这颗Vega,已经有了她的Altair(牵牛星)。”

“那么你,只能算是一个古代的观星家,可怜!但那位有幸福的Altair又是一个何等样的人物呢?”

“那是一个身材瘦长,面色憔悴,很带点忧郁感的人物,看样子,有点像一个美术家。”

“哈哈,你在为你自己写照了。”黄令德向那个白色窗帘呶呶嘴:“那个长窗以内。除了那颗Vega跟她的Alair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还有一个态度很佻的家伙,看来像是一个悬挂汽水瓶盖的人物。”

“悬挂汽水瓶盖的人?”黄令德有点不懂。

“枉为你是红领带集团里的人。”钱锦清笑笑说:“连这个也不懂,汽水瓶盖,那就是证章呀。”

“这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看来像是那位美术家的密友,他跟那个Vega好像有一种越轨的亲密。”

“听你的口吻,好像吃过柠檬酸。”黄令德向他打趣。但是钱锦清自顾自说:

“在夏天,这窗子里真热闹。”

“他们有些什么新奇的节目呢?”

“那三个基本角色,常在一起玩纸牌,有时候,玩纸牌的人增加为五六个。他们叫闹着heart与diamond,可能是在那里玩bridge。”

黄令德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新奇有趣的故事来,但结果,他只说出了玩纸牌,他有点失望。于是他说:

“你太没有常识了。bridge不可能由三个人或者五六个人玩。并且,这是一种比较有意思的东西。你所描写的这一伙人,看来不像会玩这个。”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轻?”

“你凭什么理由把人家看得如此之重?”

钱锦清笑着摇摇头。黄令德说:

“不要管这个。但今天,这颗美丽的Vega,到什么时候才会在银河的对岸出现呢?”

“不要提起吧,”钱锦清忧郁地说,“我已经好久没有看到那颗美丽的星,连那位美术家也不再看见,总之,这两扇长窗现在是关着的时候多,开着的时候少。”

“那又为了什么?”

“我怎么会知道。”

“你很有点惘惘吧?”

“欣赏一颗美丽的星,那是人类的天性哪!”

他们的谈话暂止于此。总之,他们为了太闲,才会进行这种无聊的谈话,可是,就为这一席谈话,却引起了一件非常怪异的事!

这怪事就发生在谈话的下一天。

这一天,钱锦清有些事情,下午就出去了,直到半夜,还没有回来。黄令德独自一个,留守着这寂寞的小楼,独自一个闷得发慌,在深夜一点钟的时候,他还没有睡眠,因为屋子里的空气太沉闷,于是他又无聊地,踏上了那座阳台。

这是一个深秋的季节,漆黑的长空,只有少数几颗星星,在疲乏地眨着眼,夜风吹来,带些凉意,远处,偶有几声犬吠,穿过了无边的黑暗,凄厉地送向耳边,景象真是萧飒得可以。

为了上一天的谈话,他不免向着对方的屋子,多注意一点。但是,对方那五幢积木似的屋子却已盖上了深黑色的被单,进入了深睡眠的状态。

夜凉渐渐加深,黄令德独自在阳台上站了一会儿,他准备回屋来睡眠。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他觉得眼前一亮,四周的深黑,被这突然而来的亮光扯破了一大块。

对方第五幢屋子的楼面上开了灯。

那长窗的窗帘,被耀成了银白的一片。

有个影子,在这银白的光芒中一闪。

一个意念立刻闪进了黄令德的脑内,他想,会不会这影子就是那颗美丽的Vega,会不会这美丽的Vega,揭开了窗帘,走上她这绿色的阳台。

他不禁凝视着这银白的窗帘。

白色窗帘上的那片黑影又一闪。

在他的想象中,以为那个影子,该有一个匀称的轮廓与柔和的线条,丰满的胸部与纤细的腰肢,但是,当那闪动的黑影贴近白色的窗帘而停止下来时,他看出这影子,并不像是人影。

那片黑影,有一个毛茸茸的头颅,一张尖锐的嘴,跟一对竖起着的小耳朵,说得清楚些,这影子像是一只支起两条后腿而直立着的狗。但是,狗的身躯,决不会有如此庞大!

这是什么东西啊!

想念之顷,只见那片怪影,在窗帘上一纵一跃,像在那里舞蹈,一会儿,这怪影又高举着一条臂膀——不,该说是前爪——爪内紧抓着一件东西,一起一落,在那里挥舞。

啊!那是一柄短刀!

这短刀,却使黄令德立刻想起了博物院内所走失的那只神秘的白熊,因为,白熊不见的时候,有一柄古代的匕首,连带也不见了。并且,钱锦清曾在电话里说起,那只神秘的白熊,最近,在深宵里又常常出现,而出现的地点,就是在这苑东路的附近一带。

那么,难道对方窗帘上的怪影,就是那只白熊吗?

寥寂中,远处有几只野狗在汪汪地叫!

深夜的风,吹着路旁的树,在瑟瑟地作响。

四周还是漆黑成一片。

这时,似乎整个的宇宙之内只有对方这个窗口里有一点光,而这有光的所在,竟会发现如此怪异的事情。黄令德并不是个胆小的人,但是,在这样的深宵,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他遇见了这样一件出乎意料的事,他的心有点发跳,他忍不住向屋里轻轻地喊:

“CC,快点,你来看!”

可是他在喊出以后,方始记起他的同伴并不在屋子里,就在这个时候,对方窗子里的灯突然熄灭,眼前依然漆黑成一片。

他像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他在漆黑的阳台上呆怔了一会儿,带着一颗惊疑不定的心,匆匆回进屋子,开了电灯,一眼望见那具电话机,他赶紧把听筒拿起来,拨了一个号码。他这电话,是打给他的chef的,他知道chef的枕边,装有一架电话机,只要他睡在家里,电话是可以打通的,一会儿听筒里有一个疲倦而恼怒的声音在问:

“谁?”

“是我,歇夫。”

“啊,令德。难道你把你的手表失落了!”那个疲倦的声音带着斥责的意味。

“歇夫,请你原谅,能不能听我说几句话?”黄令德请求着。

“好,能说得快点吗?我在做梦,梦见跟水手星巴德斗剑,我快要获得胜利。等你说完,我还要去寻找我梦里的胜利哩。”

“歇夫。那只白熊……”刚说了一句,对方立刻恼怒地说:

“梦话!我在做梦,难道你也在做梦?”

黄令德怕他把电话挂断,赶快说:

“你曾听过CC的报告吗?据他说,最近,那只白熊,常常在苑东路一带出现。”

“我已经告诉你,这是梦话!”

“但是,”这边慌忙说:“但是今晚,我,我也亲自看见了!”

“什么,你也亲自看见了!”对方的语声,已不再像先前那样轻视。“说下去。”

于是,黄令德把即刻所见的怪事,简单地报告了一气。只听对方惊异地说:

“真有这样的事,现在呢?”

“毫无动静。”

“好吧,你把屋子里的电灯熄掉,守候在阳台上,看对方窗子里的灯光还亮不亮。”

“我照办,您呢?”

“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断了。

黄令德遵守电话中的嘱咐,再度熄灭了灯,再度踏上了阳台,悄悄地,用心注视着对方那个窗口。

天,依然是那样黑,四周,依然是那样惨寂,对面的五幢屋子,依然是在深睡眠的状态之中。

大约过了三十分钟的时间吧。

他听得三五十码的距离以外,有一个汽车的喇叭,呜,呜,呜,响了三下。但是那汽车并没有驶进前来。停了一会儿,有一个口哨的声音,轻轻起于楼下。他立刻听出,吹口哨的人,并不是钱锦清,而是他们那位神秘的歇夫。他正预备下楼去开门。可是楼梯上已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原来,那位红领带的绅士,他已使用了他的夜间办公的技巧,自由地进入了屋子。

黄令德掩上了阳台的门,垂下了窗帘,扭亮了电灯,只见那位贼首领却已悠然微笑地站立在电灯光之下。虽然是在深夜,这位刚跟星巴德在梦里比过剑的绅士,西装还是穿得笔挺,胸前的那条领带,照旧艳红得耀眼。

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像是医生出诊时所用的东西。

黄令德望着那只皮包在微笑,他知道,这皮包里藏有许多精致的外科医生用具,包括撬门的凿子、开箱笼的锥、划玻璃的钻石,等等,形形色色,无奇不有。

这就是说在这个贼世界上,你想做成一个出色的人物,这些必要的道具,那是随时随地,不可不备的。

那位红领带的人物站在屋子里问:

“有动静没有?”

“没有。”黄令德摇摇头。

“可有人走进那幢屋子里去?”

“没有。”

“出来呢?”

这边还是摇头。

“那么,”歇夫说:“你陪我到阳台上看看去。”

说时,他从他的黑色皮包里,取出了一件什么东西,藏进了衣袋。黄令德依着他的话,把他领上阳台,悄悄地把那个怪异的楼窗指给他看。

那五幢屋子照旧沉浸在深黑色的寥寂中,一丝光、一丝声息都没有。歇夫从衣袋里取出了一具孩子们玩弄的橡皮弹弓,扣上了一颗不知什么东西,觑准了第五幢屋子的楼窗,一弹子打了过去,他的目力很好,当的一声,那弹子分明打中了那屋子的落地长窗的玻璃,可是,对方的窗子里,一点反响都没有。

黄令德在黑暗里愕然望着他,刚要说话,可是歇夫第二弹连着又向那边打了过去,这一弹打得比前更重,听声音,几乎把那落地长窗的玻璃也击碎了!

奇怪,对方依旧寂然。

歇夫默默地回进屋子,黄令德跟着进来,顺手掩上了阳台的门。歇夫在一张安乐椅里悄然坐下来,烧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露出了沉思的样子。黄令德说:

“这里备有巴西咖啡,很够刺激的,歇夫,要不要为您煮一杯?”

“不必。”歇夫摆摆头。

他吐着烟圈,思索了一会儿,他把烟蒂抛在地下,踹熄了。站起来说:

“来,令德,跟我走。”

“到什么地方去?”

“北冰洋!”

在这个红领带集团中所收容的小撒旦们,大都有些小聪明。黄令德当然知道对方所说的北冰洋是指什么地方,于是不作一声,跟着就走。

临走,歇夫从他的外科医生的黑色皮包内,取出了一圈细而坚韧的绳,交在黄令德的手内,他自己又取出了几件外科医生的必要用具,揣进衣袋,却把皮包留在小楼上。

他们悄然走出小楼,悄然锁上了门。好在钱锦清回来,他是有他自己的钥匙的。

走出门外,踏上了寥寂的路面,这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条MilkyWay,现在,这美丽的银河并不美丽,周围黑得可怕。歇夫向那五幢屋子巡视了一遭,他向黄令德轻轻地说:

“你在这里等一等。”

说完,他独自向屋子里的后方兜绕了过去。约摸过了五分钟,他又从黑暗里钻出来,站在黄令德的身旁说:

“据我看,这第五幢的屋子,里面可能没有一个人。”

“那不会吧。”黄令德在黑暗中说。

“那么,”歇夫咕噜着说:“我们不妨小心点,别打扰了人家的好梦,一个人的睡眠是要紧的。”

“我们预备怎么样?”黄令德问。

“上楼!”歇夫简单地回答。

说完,他从黄令德手里,接过了那圈细而坚韧的绳,把它抖开。这绳的一端,系有一个特制的钢钩

,说得清楚些,这是一种特地为做贼而预备的绳。歇夫把这绳子拉出一小段,把这钩子挥了几挥,然后,身子略向后退,他从黑暗中觑准了阳台上的一根柱子,一松手,连钩带绳飞掷上去,绳子在柱子上绕了一圈,这钢钩在绳子的本身上自动扣住了,这是一种夜间职业者的小小技巧。

他把悬挂下来的绳子用力拉了拉,觉得已经可以支持一个人的体重,于是回过头来,悠闲地说:

“每个人都该练习练习绳技,至少,在遇到某种危险的时候,那很有些用处哩。现在是你先来,还是我先来?”

黄令德想起了方才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他有点迟疑,但是对方立刻说:

“好吧,先看我的。”

说完,他双手拉着绳,身子一耸,两腿一蜷,像个结网的蜘蛛似的,双手交替,缘绳而上,一下,二下,三下,他已攀缘着这绳子而跨过了绿色的栏杆。

他站立在这狭窄的阳台上,向星光之下的黄令德在招手。他的态度真悠闲。

一会儿,第二只小蜘蛛也照样缘绳而上,这小蜘蛛在越过那绿色的栏杆时略略有点喘息,这大概是修养不够的缘故。

歇夫收起了绳,依旧理成一圈,交在黄令德的手里。黄令德在黑暗中担心而喘息地问:

“歇夫,你以为这窗子里真的没有人?”

“我以为如此。”歇夫的语声,镇静而自然,他并不曾过于压低他的音调,却像在茶室里任意谈话一样。

这时,他已从他漂亮的西装衣袋里,取出了他的外科医生的用具,用悠闲的手法撬那长窗,眨眨眼,玻璃已被划碎,窗闩已被拨开,他的技术简直跟贪官们的捞钱,交际花的飞眼风,一样娴熟而可爱!

他把那两扇落地长窗轻轻推开一道缝,挨进身子去,伸手揭开了白色的窗帘。

一面他在悠然地吹着口哨。

黄令德携带着一颗跳跃的心,蹑足跟踪而进。

那位红领带的贼绅士,从他无所不备的衣袋里,掏出了一具小型的手电筒,把雪亮的光圈,向这屋子里四面照射过去。

至少,在这片瞬之中,黄令德的一颗心,更增加了惴惴不安,他在想:万一屋子里有人,那将怎么样?但是,歇夫料想得不错,光圈中,照见过屋子里果然没有人。

歇夫把电筒向四下照了一周,他回头吩咐黄令德说:

“把窗子关好,拉上了窗帘。”

黄令德默然照办。

歇夫用电筒找到了电灯的开关器。大模大样扭亮了灯。

这间卧室,铺陈着一套廉价的西式器具,东西凌乱得可观。五斗橱上摊放着绒线球,编结针,报纸,赌博的筹码,散乱的纸牌,与吃剩的面包,等等。那张床,被褥乱成一堆,大概已有好多天没有整理。夜灯几上,横七竖八,乱堆着许多书。看来,住在这间卧室里的一对男女,知识水准有着很大的距离。因为,在那些书籍中,有最低级的连环图画,也有很着名的文学书本。再看屋子里的灰尘,可以知道这屋子的主人,生活得懒惰,不洁,与毫无规律。而且是穷得可怜!

黄令德凝视着壁间的一张照片,这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单人照片,那个女子的一双眼睛,美得有些诱人。他在想,这可能就是钱锦清嘴里所描绘的那颗Vega吧?他嘴里咕噜着说:

“这样美的一个人,为什么把屋子弄得如此不整洁?”

“只要外观漂亮就行!”歇夫在旁插口说,“这是都市女子的特征啊!”

说时,他重新走近了那落地长窗,在长窗的右方,安放着一座妆台。歇夫站在那里,看着这妆台与长窗间的角度,再看看下垂与室中央的那盏电灯,他向黄令德说:

“你知道方才那片黑影所以会出现于窗上的理由吗?”

黄令德摇摇头。

“这理由是明显的。”歇夫说,“一个舞台演员在登场之前,他是需要照照镜子的,你说是不是?”

黄令德还是不懂。

歇夫走向那张小方桌之前。拉开一张椅子,面对着卧室的门,坐了下来。一面,他指指对方一张椅子,让黄令德也坐下。

黄令德在拉开椅子的时候有点迟疑。夜已这样深,四周是这样的沉寂,环境与他是这样的陌生。这里有一种异样的空气,使他的神经,感到刺促不宁。他弄不懂,这屋子里为什么没有人?万一主人突然回转这屋子,那将怎么办?而且,他想起了方才映在窗帘上的那片庞大的黑影,多少有点不安。

但是他看看歇夫的脸,他的脸上,却满布着悠闲与镇静,这镇静却是一种可靠的保障。于是他也坐下来。

歇夫燃上了一支土耳其纸烟,仰面喷着烟圈,悠闲地问:

“钱锦清为什么不在家?”

“他老早就出去了。”

“有什么事情?”

“大概他又接到了他GF的一封信,灵魂先飞出去,以后,身子也跟着出去了。”黄令德笑笑说。

“一个有深度忧郁感的人,就不宜结交GF。”歇夫微微摇头。“我弄不懂为什么青年人老爱玩火?”

“因为青年人的本身就是火。”

“照你这样说,你也不能例外吗?”

黄令德微笑不语,心里在说:“老家伙,想想你自己吧,难道你能例外吗?”

歇夫猛抽了几口烟,思索了一下而后问:

“你方才说,在那片黑影出现之后,并没有看到这屋子里有人外出,是不是?”

黄令德点点头。

“据我猜想,你所看见的那片黑影,他是从后门里溜出去的,所以你看不见。”歇夫喃喃地这样说,一面他吩咐,“现在你把电灯关起来。”

黄令德依照命令关了灯,重新摸索到原位子上坐下来。

整个屋子重新装进了一个不透气的黑布袋子里。

黑暗中,只有歇夫烟头的星火,一闪一烁,像秋季的阴郁的夜晚,长空只有那颗唯一的金星在闪耀。黄令德从这一星的火光里,望望对面那张沉着的脸,他忍不住问:

“歇夫,我们坐在这里预备怎么样?”

“等那白熊回来。”

“那白熊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白熊就是白熊呀。”

“我们等它回来做什么?”黄令德问不出所以然,他只能变换了问题的路线。

“等它回来吗?”对方的火星一闪,一个玩笑的声音在黑暗里说:“我们在这社会上曾遇到过许多人,大半都是人面兽心;现在,我们等待着一只兽,可能这只兽,倒是兽面人心。我们等它回来,不妨跟它谈谈。”

黄令德想,谈谈,谈些什么?谈北极的风景吗?谈冰淇淋的制法吗?想的时候他问:

“歇夫,现在什么时候了?”

“一点三十五分。”歇夫弯了弯臂膀,看看他的夜光表。

“我们将在这里,等待多久呢?”

“我不知道。”

“我们不至于猎取天鹅吧?”

“大概不会。”

歇夫回答得很简单,他似乎不愿意多说话,于是黄令德也不再开口。黑暗中,歇夫的纸烟,一支连上一支,烟头上的火星,一闪而又一闪,闪烁的火光中,映出他的脸,像一座青铜的雕像,肌肉丝毫不动。他是一个狎习黑暗的人,假使黑暗是水,而他就是一条鱼。可是黄令德却不能像他一样的镇静。他觉得,这屋子里的黑色的空气,呼吸进肺部,好像铅块一样的沉重!

他不知道他在这间屋子里到底已经枯坐了多么久。

他屡次想要站起来,逃出这个深染黑色的牢笼。

有一次,他轻轻咳嗽一声,刚想开口说话,突然对方的一只手,从黑暗里伸过来,轻轻碰着他,轻轻警戒他说:

“不要响!听!”

窗外有一只狗在拼命地狂吠。这凄厉的吠声,攻破了深夜的幽静,使人毛发悚然!

天,似乎已在起风,路边的树叶在簌簌作响。那落地长窗的玻璃,因为已被划破了一块,白窗帘似乎在黑夜里轻轻飘曳,微风拂过脸上,有一种冰冷的感觉!

他用心地听,除了风声,犬吠,他没有听到其他什么可异的声音。

但是,他知道歇夫的听觉是特别灵敏的,说得夸张些,有时候,他简直会听到一里路外的蚊子叫。他这样警戒着他,他一定已经听到了什么东西了。

于是他再凝神地细听。

不错,他听出来了。这声音是在楼下的后门口,好像有一个人,轻轻开了后门,轻轻走了进来,而又轻轻关了门。接着,他听到楼梯上,有一种柔软而沉重的脚步声,在走上楼来,那楼梯的木板,咯吱咯吱在发响!

黄令德绝对不是迷信怪异的人,但是,在这一刹那间,大概是由于心理上所引起的幻觉吧?他听出这软而沉重的脚声,并不像是人类的脚声,于是,他立刻想起了博物院中灌木丛边所留下的跖形的脚印。

他的肺叶禁不住又煽动起来!

他轻轻地伸手,碰碰歇夫搁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歇夫默然不发一声,但是他把他的纸烟弄熄了。

这时,那脚声已经上了楼,好像停下在这卧室的门外。

只听那锁孔中,有柄钥匙在塞进来,门球在旋转。

一会儿室门已被推开,室内有些新鲜的空气在流动,那脚声已经走进了这卧室。那东西的举动,似乎特别小心,脚声还是那样柔软而沉重!

黄令德忍住了呼吸,努力向黑暗中凝视,他一点也看不到什么。他努力地听,他听出这东西已走近了他的身边,连那咻咻然的气息,也可以清楚地听到!

黄令德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电灯的开关器轻轻地一响。

满室立刻通明。

有一个人发怔地直立在电灯光里。

那人是一个瘦长的个子,面色很憔悴,一双疲乏而失神的眼珠,显示他的神经很不健全。他身上穿着一件破旧的西装衬衫,没有系上领带,手里挽着个很大的黑布包,这黑布包并不曾包裹严密,有些白色毛茸茸的东西,露出在外面。

那人万万意想不到,在这深夜的时间,会有两个素不相识的人,悄然端坐在他这漆黑的屋子里,在第一秒钟中,他怔视着这两位不速之客,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跳跃出来!

室内顿时布满了一片沉寂的紧张!

照理说,这两个人的行动,很像是两个贼,但这两个人的仪表,却又像是两位体面的绅士。在眼前的社会上,贼与绅士之间,一向就很难分别;甚至有时,贼与绅士竟是一体的两面。因之,他把惊愕的视线,粘住在这两套华贵的西装上,有点不知所措。

歇夫把已弄熄的半支烟,重新燃上火,挂在嘴角边,懒洋洋地说:

“喂!朋友!你辛苦了!”

那人把惶惑的视线,从歇夫脸上,滑到黄令德的脸上,又从黄令德脸上,滑回歇夫脸上,他努力遏止着怒气说:

“你们为什么三更半夜闯到这里来?”

“你又为什么三更半夜溜到外边去?”歇夫仿效着他的声调。

“你是什么人?”那人咆哮地说。

“我是夜游神!”歇夫把纸烟指指黄令德。“而这个人,却是夜游神的侍者。”

“夜游神?”那人只顾眨眼。

“有一个红领带的夜游神,专门考察这都市中的善恶的,朋友,你听到过没有?”歇夫指指他胸前的商标。“今晚我跟我的侍者,在秋云里散步。不料这都市里的秋云跟人情一样薄,我们一失足,从云里漏下来,跌进了你的屋子,真是非常抱歉!”

那人虽然听不懂歇夫这种离离奇奇的话,但是,他一向知道那条领带,他曾听到过许多关于那条领带的传说。他万万意想不到,这位神秘人物今夜竟会突然光顾到他的屋子里来。他忍不住睁大了骇异的眼而嗫嚅地说:

“先生,你,你,你是……”

“不错,我,我,我是……”歇夫向他学舌,一面温和地说,“放下你的包,坐下来,我们谈谈,行不行?”

那人迟疑了一下,把布包抛在床上,他颓然在床沿上坐了下来,用手背擦着额上的汗。歇夫说:

“朋友,今天很得利吧?”

“先生,我,我不懂你的话。”

“噢,不懂,”歇夫喷了一口烟,他向那个黑色的布包呶呶嘴,“朋友,这布包里是什么?是不是你的道具?”

那人低倒了头,有一抹羞涩的红,浮上了他憔悴的脸。歇夫继续说:

“今晚,你不是带了你的道具,在外边演戏吗?演戏是有酬报的,是不是?”

“先生,我不懂你的话!”那人猛然抬头,带着一种反抗的声音说。

“不懂

,很好,我可以供给你一张说明书。”歇夫把眼光掠到了黄令德的脸上说:“若干天前,本市盛传着博物院里那只白熊妖怪的野话,这野话,被渲染得非常神奇。而这位先生,却是一个善于投机的人,于是因这野话,引起了他的伟大的烟士披里纯。”

那人的脸,涨得更红,他重新低倒了头,黄令德在一旁用心地听。歇夫继续说:

“他设计了一些道具——这道具大概就在这个黑色的布包之内——于是他的精彩的戏剧,就开始上演。目的何在呢?据我猜想,那不外乎是为了掠夺吧?”

“先生,你完全弄错了。”那人倔强地站起来说。

“朋友,静一些,有话,我们可以慢慢地谈。”歇夫微笑,向他挥挥手,“你不承认你演戏的目的是为掠夺?其实,掠夺有什么可耻呢?在这个可爱的世界上,掠夺是件最光荣的事!况且,你我还是同道,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但你总不能强迫我承认我所不曾做过的事!”那人怒声说。

“那么,你不承认你曾变过白熊的戏法吗?”

“我,我承认,我曾扮过这白熊。”

“最近,你常常在深夜里外出?”

“那只有一次。”

“这一次你曾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

“是的,我承认。”

“你曾吓到过一个人。”

“是的,我承认。”

“你吓到了这个人,劫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值钱的东西。”

“没有这回事!”那人暴声抗辩。歇夫觉得他的话,不像是假话,于是点点头说:

“没有这回事,那很好。但今晚,你又扮这白熊做什么?”

那人低头不语,歇夫讥笑地说:“是不是在荒野里参加化装跳舞?”

“我承认我又到过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去。”那人遏止着他的怒气说。

“你的目的不为掠夺,而你常常到这一百二十四号附近去,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有另外的目的。”

“我能听听你的故事吗?”

那人似乎一百二十个不愿意回答问句,但是,他受不住歇夫那种目光的威胁,他无可奈何地说:

“你能代我保守秘密吗?”

“凭这个做保证。”歇夫指指自己的领带,他点上了一支纸烟,一面,他也递给了那人一支烟,并为他燃上了火。在这片瞬之间,那人的激动的神情,似乎已经平静了一些。于是歇夫闲闲地发问:

“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曹秉及。”那人徐徐抬起眼睑而又立刻垂下了眼睑,轻轻地回答。

“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

“我是一个低能的失业者。”他吸了一口烟,似乎故意躲避着这问句。歇夫点点头说:

“很好,失业者是最富于幻想的人。那么,请把你的故事说下去。”

那人伸手抚着头,痛苦地说:“我这样装神弄鬼,而完全为了阿兰。”

“阿兰?”

“那是我的妻子。”

那人说到这里,旁听者的黄令德,立刻把目光飘到了世间那张美得诱人的相片上,他在想,这个阿兰,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起的那颗美丽的Vega,于是他再用心地听下去,只听那人忧郁而且痛苦地说:

“阿兰是个非常幽静的女子,我们结婚还不过一年。这一年中,我们一直过着安静美丽的日子。但是最近有一阵可怕的旋风,吹进了我们的小家庭,把过去的和平的日子,完全吹散了。她变得非常好赌,她跟以前完全换了一个人!”

“啊,我明白了,”歇夫在纸烟雾中望着那张憔悴的脸。“她的赌博的地方,就在这个一百二十四号里,是不是?”

那人痛苦地点点头说:“不久以前,她不过在家里赌,而现在,她却赌到了那个可怕的魔窟里去。在以前,她不过是在白天里赌,而现在,她却常常赌到深夜,甚至是整夜!”

“难道你不能劝告劝告她?”

“那要她肯接受才好!”

“除了劝告之外,难道你不能用别的方法,儆戒她一下?”

“我不能,我不能!”那人的两道眉毛几乎在他那张憔悴而忧郁的脸上打成了一个结,他叹息着说,“因为,我们的感情,已接近了破裂的边际。”

黄令德在一旁想,可怜的人,真是一个懦夫。想的时候他听那人接下去说:

“而且,说起来,理由还是她的。”

“一个女人,在赌窟里整夜的赌,她还有什么理由?”

“起先,她原是一片好意。”那人用力抽了一口,在纸烟的烟雾中皱着眉说,“她因为我失业,想从赌博里,代我找出一条生路来。”

“你的太太真伟大,”歇夫笑起来说,“从赌博里去找生路,这是希特勒式的主张哩!”

“先生,你不要笑。”那人忏悔说,“她是一个善良的女子,不过年纪太轻,意志不坚,容易受到诱惑。而且,事情原是我自己不好,起先她在家里赌着玩,她曾赢过一点钱,这对于我失业中的生活,似乎不无小补,于是,我不但在精神上鼓励了她的赌,甚至在事实上我也几乎鼓励了她的赌!”

那人说到这里,他抛掉纸烟,激动地伸手敲着头,激动地站起来说:“总之,除了怪我自己的低能之外,我更恨小佐!”

“小佐,那又是什么人?”

黄令德在想,这大概就是钱锦清所说的那个悬挂汽水瓶盖的家伙吧?想的时候,却听那人切齿地说:

“小佐,陈佐民,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嘿!”

“你为什么恨这个人?”

“他引诱阿兰到那赌窟里去赌,表面上,他却帮我劝她不要再赌。”那人用一种近乎嘶哑的声音说,“他存心不良,他一定别有企图!”

“啊,我明白了,”歇夫点点头。“你扮演这白色的恐怖,去到这一百二十四号的附近,那是预备去吓你的太太的,是不是?”

“不,她太胆小,我并不预备直接吓她。我只想吓倒几个单身的赌徒。”

“奇怪,你吓那些赌徒做什么?”

“我直接恐吓着那些赌徒间接就可以恐吓阿兰,使她不敢再到那个赌窟里去。”

黄令德在想,好精彩的神经病!

歇夫心里暗笑,这办法真聪明,只听那人接下去说:

“其次,假如我能在这深夜里遇见了小佐……”说到这里,突然他从身后掏出了一柄两面开锋的短刀紧紧握在手里,刀锋在灯光下耀得雪亮。他的纷乱的头发,在额上微微颤动。他恨恨地说:“假如我能遇见他,嘿嘿!”

这时,歇夫已完全看出了那人的精神变态,他慌忙地说:“朋友,静一点,且把你的玩具收起来。”

那人放下了短刀,重新在床上颓然坐下。歇夫温和地向他说:“朋友,听说你的化装,非常之精彩,你的道具,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

“一件当铺里不肯接受的破白皮大衣。”

“是你自己改造的吗?”

那人点头。

“过去你曾做过什么事?”歇夫第二次这样问。

“倒霉的画师!”

“那么,你是一个有知识的人。”

“我不知道我算有知识没有。”那人插口说,“但我听得人家说,这个年头,越有知识越没有路走,从这一点上说,也许,我可以算是一个有点知识的人。”

“我觉得你的方法非常愚蠢。一个有知识的人,不该做出这种愚蠢的举动来,你应该考虑考虑。”歇夫善意地劝告着他。

“但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你需要清一清你的脑子。”

“不,我需要复仇!其次,我需要把阿兰的心收回来。”

“其实,你放弃了这样的一个女子,那也没有什么可惜。”歇夫打着呵欠说。

“我不能,我不能,我不能……”那人说时,他的声调几乎要哭。歇夫向他摇摇头。他觉得,他已没有兴致再欣赏这张悲惨的脸,于是,他仰着懒腰,从椅子里坐站起来说:“多谢你,朋友,把你的事情都告诉了我。”他向黄令德以目示意,黄令德也从椅子里站起来,他们准备要走。但是那人忽然说:

“先生,我能听听你的来意吗?”

“来意?”歇夫站定下来说,“我是一个生意人,生意人的目的无非是钱。”

“你以为这件事里会产生钱?”

“我的胃口很小,我只想到处收点小账。”

“现在你还向我收账不想?”那人苦笑。

“现在我倒很想付些小账给你了。”歇夫回报他一个苦笑。一面撩开上装,把手插在裤袋,向黄令德歪歪嘴。那人说:

“先生,能不能请你等一等?”

“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歇夫重新燃上了烟。

“你是一个侠义的人,你能帮助我一下吗?”

歇夫在想,侠义,哼!我要有钱可捞的时候,才有侠义,而你的事情,看来我很缺少侠义的胃口,他嘴里说:

“你要我怎样帮助你?”

“我想请你把我已失去的和平美丽的日子找回来。”

“噢,你要我设法劝你太太不要赌?你要我把你们破裂了的感情弥缝起来,是不是如此?但是,这都是你的家事呀。”

“而你一向出名,是个万能的人。”

歇夫在想,朋友即使我承认,我的能力大得能把地球拉出轨道以外,我可没有那种力量,能把一个女子的已变的心拉回来!想的时候,他用抚慰的口吻,向这忧伤憔悴的人说:

“好吧!朋友,你静一点,等我想到了方法的时候,我再告诉你。”

“那么,你,你什么时候再来。”

“想到来的时候我就来。”

“一定?”

“一定。”

说完,他向黄令德招招手,两人大踏步向外就走。那人沮丧地随在身后,轻轻地说:

“先生,请把脚步放得轻一些,别惊动了楼下的人,我不愿意让人家知道这些丑恶的事。”

黄令德暗想,这个可怜的人,居然还有很大的羞恶心。

三分钟后,两人回上了CC小楼,钱锦清却还没有回来。歇夫疲倦地倒在沙发里,黄令德一面为他煮咖啡,一面摇头说:

“今夜的事情,真有点出乎意料。”

“是的,”歇夫接口说,“我们猎到了熊,剥掉了这熊的皮,但是没有把这熊皮换到钱。”

“我们只能说是猎到了一只大天鹅。”

“但是我们却已揭破了这条苑东路上的一个鬼把戏。”

“可是这戏剧的前一半,在我还是一个谜。”

“难道至今你还相信那种野话吗?”

“我不相信,但是,那博物院里守夜人的话,那灌木丛边的跖形足迹,那警士所看到的白色怪物,这种种,又都作何解释?而且,那座白熊的标本,又怎样会不见的呢?”

歇夫在沙发上仰面喷着烟,他忽然扬声大笑起来说:“告诉你吧,那座白熊标本,是我搬走的。”

“那座标本是你搬走的?你为什么搬走它?”

“当然我有用处。”

“什么用处呢?”

“这个你可以不用管。”

“您是怎样走进博物院去的?”

“那无非是借重了几种器具,我没有让那里的门与窗留下任何痕迹。”

“听说那个守夜人,患着深度的失眠症,你用什么方法躲过他的视线的?”

“根本用不着躲,他尽力地夸张着他的失眠,实际上,他酣睡的像只猪,那天晚上,即使你把整个博物院的屋子翻个身,看来他也不会醒!”

黄令德笑了起来,他把玻璃球里的咖啡,倾进了两只杯子里,一杯递给歇夫,一面说:

“但你又怎样解释窗下灌木丛边的跖形足迹呢?”

歇夫抛掉纸烟,调着咖啡说:“我因为那座标本非常累赘,因之,我用一根绳,绾住了那白熊的脖子,我开了那陈列室的窗,把这白熊从窗口内吊下去。前几天下过大雨,窗下灌木丛边的泥地,被雨水冲刷的像镜面一样平,当时,我为好玩起见,我把那根吊着熊的绳,收放了几下,让那熊的后腿在柔软的泥地上颠了几颠,这是那些跖形足迹的来源。以后,被那些喜欢夸张的人,加上了些过分的渲染,于是这件事情变成了格外不可思议。”

黄令德在想,你真会捣鬼。歇夫喝了一口咖啡,继续说:“我把那座标本从窗里吊了下去之后,照旧把窗关好,闩上了门,我从陈列室里走出来,照例用我的器具锁上了门,因此那些门窗,丝毫不留迹象,这原是非常简单的事。至于那柄古代匕首,

当然,那也是我乘便带走的。”

“您的戏法,变得真干净!”黄令德笑笑说,“不过那个守夜人,凭什么理由,他要造出那些谣言呢?”

“这是在一种顾全饭碗的恐惧心理之下所造成的谎。你想,他这个职位,原是为了院内常常遗失东西而被雇用的,而当时,在门不开户不动的情形之下,却会遗失那样庞大的一件东西,他不造些谎言,他将以何辞自解?”

“真想不到,一个外貌那样诚实的人,他会造出这种离奇的谎话来。”

“可见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所谓诚实的人。其实,他这谎话,编得不够艺术,破绽非常之多。他说他会看到那只白熊在跳舞,你有没有问问他,他是怎样看到的?”

“他说他从钥匙孔里看到的。”

“那么,从那个钥匙孔里,是否能看到那座标本所在的角度呢?”

黄令德不语,歇夫继续说:

“就算能看得到那个角度吧,但那陈列室里未必长夜点着灯,他又怎样会看到那只白熊在跳舞呢?”

“当时我也这样说过,他说灯光虽然没有,而月光是有的。”

“那么,你有没有计算一下,在那个日子上,到底有月光没有?”

黄令德掏出了他的日记册,翻了翻日期,屈指一算,那个日子,正是阴历的月晦,于是他笑笑说,“我上当了!”

“这是粗心的酬报。”歇夫讥笑地说,“在这个世界上,就为粗心的人太多,所以满世界的各个角落里,每天都有人在制造荒谬的谣言。”

“一件闹得满城风雨的事,说破了,原来如此。”

“世上原有好多的事,说破了,都不过是原来如此啊!”

“但是有一件事,我仍旧不明白。那黄山路上的警士,他说他曾眼见这白熊,躲在树叶的阴影里,而且他还受到当头的一击,难道他也帮着那个守夜人在说谎?”

歇夫第二次扬声大笑,他说:“说破了不值一笑。当时我背着那座标本从博物院里外出,我需要经过那个警士的身前,可是半夜三更背着那么一件庞大的东西,经过一个警士的身前是有点麻烦的,我乘那家伙背向着我时,我把那座标本暂时放在树边,我却悄悄掩到了那家伙的背后,其时那个家伙,恰巧旋过脸来,我乘他在已看见而未看清那座标本的瞬间,我在他的后脑上赏了一下,因这小小的玩笑,却使这件神秘的事情,更增加了神秘。”

黄令德听完,忍不住也扬声大笑,他说:

“把这样的事,说给人家听,人家一定不相信,因为,它从头至尾,就像是个大谎话。”

“那么你就把它当作一个谎话说给人家听,也未为不可。”他刚说完这一句,忽然把杯子放下来,向门外锐声说:

“为什么不走进来?”

随着语声,有一个人踏着S形的步子,踉跄走进了屋子。那个人,乱发拂在额上,上装挽在臂间,领带已经解去,忧郁的脸,失神的眼光,样子跟刚才那个被剥掉熊皮的家伙差不多。

而这个人却是钱锦清。

他似乎已经喝得烂醉,他向歇夫与黄令德纵声大笑,嘴里含糊地说:“说谎的人简直可杀!说谎的女人更可杀!”他一面大笑,一面诅咒,一面倒在床上,不久,鼾声却已随之而起。据估计,他今天外出,一定又是受了GF的气,一定又是饮了太过量的酒,以至弄得这样狼狈。

歇夫看着他摇头,黄令德也在摇头。

黄令德是一个绝对厌恶酒的人,那满屋子的酒味,把他驱送到了寂寞的阳台上。这时,天还没有亮,四下仍是一片黑,只有对方那个窗帘,依然白得耀眼。料想这时候,窗子里的另一个精神病患者,正被失眠所苦恼而无法入睡。

黄令德迎着夜风在想:歇夫的话不错,一个具有深度忧郁感的青年,的确不宜结交GF,但是这个世界上,那些自寻烦恼的人为什么有这样多?

想念之顷,黑暗里陡然有一个熟悉的汽车喇叭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回进屋子一看,那位神秘的歇夫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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