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这一件意外发生的小事件,却使霍桑意外破费了很宝贵的十几分钟。看看手表,已达十点十七分,这已超过和韩祺昌预约会晤的时间,不得已,只得放弃了素向的习惯,急急跳上一辆人力车,而直达于南京路中的东方大旅社。

那位着名的古画大收藏家的寓处,在这大旅社的三层楼,号数是三百四十九号。霍桑跨出电梯,小心地踏着绅士型步子,他走到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前,像隔日一样,在门上轻轻叩了四下。

弹簧锁的旋转声中,这房门轻悄地开成了一条线。在一个不满五寸宽的狭缝中,有一个狐狸那样机警的脸,很谨慎地向外窥视了一下。——这是那位古画收藏家的贴身侍役,名字叫做徐模。一个具有典型性的苏州青年。——这一个狐狸那样的脸,向外一探,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材相当高大的戴眼镜的大胡子。一手提着公事皮包,一手还拄着一支粗粗的手杖。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门缝里的脸面慌忙退了好几寸。

“你找谁?”这苏州声气匆匆问了一声,随手就想关门。

由于过去的四十八小时中,这一间三百四十九号的房间中,好像已被什么骇人的东西,播散进了一些骇人的空气,却使我们这位面目一新的霍桑先生,几乎无法越过这一重森严的门禁。最后,还是由桑霍搬掉了他脸上的一些小布景,而又放出了他的本来的语声,他方始在这苏州朋友的惊疑不止的视线之下,得以自由穿过这一道奉命警备着的哨兵线。

这位古画大收藏家,久等霍桑不来,正自非常不安,在这一个静静的上午,有两整支的雪茄,已在他的内心焦灼的火线之下轻轻燃成了灰。而眼前,却又伸手取到了第三支。他是一个年近六十岁精神健朗的老者。国字脸,八字胡,白皙的皮肤,光滑的头发,都显出他素向生活的优裕。只是,他的一双略带近视而又精于鉴别的法眼,却像他的苏州仆役一样,随时随地,都在像人闪射多疑的光。当他看到一个矫捷灵敏的私家大侦探,竟一变而为大袍阔服满面浓胡的博士,他吃惊得几乎要叫起来,但是,当他把他的善于鉴别真伪的眼光,验明了这私家大侦探的正身无误时,方始透出了一口十多磅重的宽怀的气。

“哎呀!霍先生,你来得这么晚!”他像怨望似的这样说。

“不错,我来迟了二十分钟。”霍桑看着手表,抱歉地说,他抚摸了一下他的人工培植的胡子,仿佛在说明:为了化装,以至耽误了预约的时间。

“我又接到了一个电话!”这收藏家用失惊地声调说,“这是第二个电话了!”他把询问的眼光,望望他的苏州仆役。又说:“那是在八点半钟打来的?”

“又是他的电话吗?”霍桑在这位收藏家的对面坐下,取出一支雪茄,镇静地把它燃着。一面问:“他在电话里,又有什么高论呢?”

“他还像上一次一样,一开头,就直接痛快,说明他是鲁平。——他劝我客气些,还是把那张画,赶早包装妥善,等他亲自来取,免得双方破脸!要不然——”

“要不然便怎么样?”霍桑又好气又好笑,不禁猛吐了一口烟。

“要不然吗?——他说:他已准备下了十二条半计策,要来抢夺这一幅画!”

“十二条计策之外,居然还有半条?”霍桑从他的大圆眼镜片中。望望对方那张充满惊讶的脸,他真忍不住要失笑。

收藏家又说道:“他说:他的计策本来共有十三条,其中一条比较不大好,所以只好算半条。”

“妙计竟有这样多,他是不是已新开了一家专造计策的工厂?”霍桑见这大收藏家神情惶迫得可怜,他故意把自己的态度,装得格外坦然。

“而且——”韩祺昌急急连下去说,“他还告诉我这十三条计策,其中有一条,眼前已经开始进行;并且进行得很顺利,差不多将要成熟了。”

“哦!”一缕淡淡的烟,从这大侦探的假胡子里漏出来。

韩祺昌见霍桑全不重视他所说的话,不禁格外着急,他像唤醒对方瞌睡那样地高声说:“你看,我们该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不怎么办,”霍桑依然很冷静。“到了展览的日期,你把你的画挂出来;等到展览完毕,你把你的画收起来。此外。还有怎么办?”

“哦!有这么太平吗?”

“一切有我?”霍桑抛掉烟蒂,理理他的假须。

我们这位年轻而着名的私家大侦探,这时虽尽力安慰他的当事人,可是,对方这一个多疑的老者,却依然感到不能释然。他想了想,又说,“你没知道那个家伙的绰号吗?他——”

“我知道,”霍桑不让对方说下去,“他的绰号很多。——但是,绰号并不能当炸弹,把这个绰号抛出去,也不会发生吓小孩的声音的,是不是?”

“不过,我新近还听得有人说起,——”这位收藏家依旧固执地说,“这个家伙,他有一个怕人的绰号,叫做‘看不见的人!’我听得说,他在这里上海捣了好几年的蛋,从来没有一个人,曾看到他的真面目!甚至,我还听得说,在他手下,有一千多个羽党,但是他这一千多个羽党们,也从来不曾看到他们的首领,是个怎么样的人。你想——”

“哦!你以为看不到他的人,就很可怕吗?”霍桑忍不住扬声发笑,笑得假须都在颤动,他说:“人虽看不见,影子总该有一个,只要他还有影子,我就要把他的影子抓过来,赏他吃些雪茄。”

“嗐,霍先生,你不要专门说笑!我很怕!——”神经过敏的韩祺昌,满面忧虑而摇头。

“你怕什么呢?”这位青年的老绅士,理着他的长而浓的美须,几乎感到不能忍耐。

这大收藏家暂时不答,他把他的略带近视的法眼,飘到了室中的一口大衣橱上,霍桑知道,在这大衣橱里,锁着一个特制的狭长的手提皮夹,皮夹里就放着那张唐代的稀世的大杰作。这是这位大收藏家的半条以上的命,——差不多是寝食不离的东西——他似乎害怕那个所谓“看不见的人”会用了什么隐身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这一间大旅馆,而把他的半条性命劫夺去,这是他的忧虑不安的原因。

霍桑从黑眼镜里,看看这一位忧郁症的患者,觉得无法可想。他只得说:“既然这样不放心,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宝物,暂时寄存进银行,或交托这里的账房暂时保管?这样,你的责任岂不可以轻一点?”

“但是——”大收藏家眼望着那口大衣橱,迟疑地摇摇头。

“这也不妥,那也不妥,那只有一个方法——”霍桑把视线送到室隅那个像一座木偶那样,呆呆矗立着的苏州仆役的身上,而滑稽地说:“那只有请你的贵管家,搬一个椅子,静静地坐在这衣橱前;再让你的贵管家睁着眼,静静地看着这扇橱门,这样,大概总是千妥万稳了!”

他说时,想起在京剧中有一句戏,叫做“盗银壶”,那柄银壶的主人,为了怕这银壶被盗,他让他的一名大眼睛的小厮,眼睁睁地望着那柄银壶而不许眨眼,这种滑稽的方法,想想真是非常可笑的!现在,自己所说出的办法,如果真的做起来,也岂不和那句戏剧中的幽默的演出,完全相同吗?

霍桑看看那个狐狸脸的仆役,再想想那辆“盗银壶”中的大眼睛的小厮,他的无可遏止的笑声,几乎要从他的假胡子间放纵出来。但结果,他终于收起了他的笑容而向他的当事人正色地说:“最要紧的一点是,从眼前起,你不要让任何一个陌生面目的人,闯进这间屋子,我们不妨静静地等待,且看那位看不见的侠盗先生,将用什么方法,从黑暗中伸出他的神秘的手来‘亲自领走’这幅画?”

霍桑说着,他从椅子里站起来,又用一种有力的声调,安慰这位收藏家说:“你放心吧!你的画,是你的生命,也是我的名誉。我不会让人家把我的名誉抢劫了去!现在,有一点小事,我还要去查一查。”

说完,他不等他的当事人再发言,拎起皮包,抓起他的大手杖,听他咳嗽一声,便又拖着他的绅士型的滞缓的步子,从四条狐疑的视线之下,悠然离了这间空气紧张的屋子。

走出三百四十九号房间以后,实际上,霍桑并没有远离这大旅社,这一个剩余的上午,他在进行一种小小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暗地调查这大旅行社中的旅客循环簿。他对三层上的最近的旅客,相当注意;尤其,他对邻近三百四十九的几个房间,更密切用心;但结果,他并没有获得他心目中的所谓可疑的“线索”。

下午,继续密查了一会儿,便悄然走进一个房间,他以暂时休息的姿态,等着这事件的自然发展,他所走进的房间,并不是那位收藏家所住的三百四十九号,而是距离三个房间以外的三百五十二号。——这是隔夜他所预订的一间。在这里,我们这位具有双重人格的老绅士,烧上一支烟,一面休息,一面静静地思索。

他想:光天化日的时代下,一个盗匪,要抢夺人家的东西,在事前,他会把他的大驾光临的消息,通知事主知道。像这种滑稽的奇事,好像只有在小说或电影中才会有,在自己所遇的事实上,似乎还很少先例可援。

那么,这一次,这一位侠盗先生,真的竟会实践他的预约吗?

如果这一张支票真的兑了现,如果那张古画这一次真的在这种情形之下遭了劫夺,那岂不是成了一种不可信的奇迹了吗?

难道世上竟有什么不可信的奇迹会突然发生吗?

那位侠盗先生,将用什么方法,完成这种奇迹呢?——难道他真有十二条半妙计吗?

霍桑愈想愈觉好笑,肚里的好笑积得太多,他几乎独自一人也快要将笑声喷放出来。但是,他还没有笑出来咧!第二个念头连着想:根据警探界的传说,那位“新近上市”的“侠盗”先生,过去,的确曾作成他们服用过多量的阿斯匹林与头痛粉,那是事实咧!

“喂!还是不要太大意!”霍桑暗暗规劝着自己,他终于没有笑出来。

一个下午,在大侦探的欲笑不笑的尴尬状况之下度过了。

这天夜晚,霍桑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在甬道里,看到一个穿学生装的短小精悍的青年,扬着脸,在窥望三百四十九号门上的牌子。那人的神情,很有点鬼祟。霍桑心里一动。一眼看这甬道中的数步以外,装有一架电话。于是,他装作若无其事,走向那架电话机之前,他一面报号数,一面从墨晶眼镜里面歪过眼梢,留意这青年的动静。

那个青年似乎并没有觉察有人正在注意他,他只顾在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口,来,去,去,来,走了两三遍,看样子,好像正在窥探这三百四十九号的门口里,有没有人走进来。最后,看他露着一些失望的样子,却向甬道的那一端,扬扬走了过去。

霍桑认为这人的行动,很有点可疑。等他走了几步,急忙抛下话筒,暗暗加以尾随。

那人正从盘梯上面走下来,霍桑也从盘梯上面远远跟下去。

走到底层,这里却是这一座巍巍大厦中的一个热闹的中心点。这时,四下华灯掩映,正当都市群众吃饱了夜饭,上夜市的时候。由于出入者的众多,再由于霍桑还保持着他的绅士式的姿态,行动略一迟疑,眨眨眼,却让那个形迹可疑的家伙,一溜烟地漏出了他的视线网。

在这种情形之下,霍桑觉得要找那个人,事实已不可能。他姑且举步,向前面的一个弹子房中走去。

在那空气热闹的弹子房里,有许多人在活跃地舞弄他们的弹棒,如果霍桑还是平常的霍桑,他很可以参加这个弄棒的集团,大家玩一下。但是,眼前他不能。以一个典型的旧式绅士,加入这种游戏,未免有点不相称。他在这棒林里面呆站了一会儿,细看,觉得并无什么可注意的人物,于是,他仍以绅士的步法踱出了弹子房。

隔壁是一间附设的咖啡座,可供旅客们吸烟与憩坐,或是进些饮料。霍桑选择一个位子坐了下来。他以早晨对付包朗那样的傲岸的姿态,支使着那些侍者们,引得许多视线,都向他的大袍阔服上撩过来。但是,其中决没一双透视的眼睛,能看出他的浓胡子背后面的真面目。

坐下不久,有一件可异的事情,闪进了他的眼角。这事情非但可异,简直有点骇人——而且,可以说是非常骇人!

在距离他的座位不到三码远的地方,靠壁一个火车座上,坐着一个穿西装的人,在那里看报。那个人的坐的姿态,与其说他是坐,毋宁说他是躺。他的上半身,全部被一个整张展开着的报纸所掩而看不见。两条腿展成八字形;腿上所套的一条西装裤,皱而又旧。具应有的笔挺的线条,似乎在前半世纪已经消失。而下面一双具有历史性的皮鞋,其尺寸之伟,却大到了惊人的程度。

以上是霍桑在无意中所接触到的对方那人的第一个特异的印象。

一个横着身子看报纸的人,穿的是一条旧裤和一双大皮鞋,论理,这也并无丝毫可

异,是不是?可是,在第二瞬间,那个家伙偶尔放下报纸而把他的尊容映射进霍桑的视网膜时,霍桑的一个心,却像被一具弹棉花的东西弹了一下——他吃了一惊!

他一眼看到那张特异的脸,真面善啊!是在什么地方曾经“识荆”过的呢?

由于这件事的离奇,离奇除了出人意想之外,还使霍桑在最初的三秒钟内,完全想不起这人是谁。直等第四秒钟,他被对方那条鲜红耀眼的红领带,唤起了他失去的记忆,他才陡然想了起来!

那人非别,正是那个在样子橱窗里跳过广告舞的西装木偶!——一个曾有“一面之缘”的“老朋友”!

你看,一撮小黑须。一个高鼻子,一双大小不同的怪眼,什么都一样!总之,对面这人倘然不是那个木偶的照片,那个木偶,就是对面这人的造像!

千真万真,那位木偶先生,已从他的橱窗里溜了出来。

木头人活了!木头人竟从成衣店的样子窗里走出来玩玩了!这是一件太不可信的事!那么,明明一个活人,为什么要扮成木偶的样子呢?

这一件突如其来的神秘得近乎荒唐的怪事,迫使霍桑不得不从墨晶眼镜里面瞪出了他的惶骇的视线而向对方注视了更惊奇的几眼。但是,对方那个木偶,他的木制的脑壳里,却好像完全没有觉查,有人正在对他密切地注意。他依旧悠悠地在读着他的报,甚至,他的姿势也绝对保持着一个木偶应有的姿势,看样子,他简直表示,即使头上“天坍”下来,他也不会动一动!

对方的木偶是这样,但是,这里的霍桑,他的脑子,却并不是木偶的脑子呀!由于精密的注视,他在对方这个木偶的面部,看到了一些可注意的小东西;由于看到这一点小东西,却使他的脑内,立刻展开了比闪电更快的活动。由于脑内敏捷活动的结果,有一件事几乎使他丧失了绅士型的镇静,而几乎立刻要失声惊叫起来!

哎呀!他就是——总之,他就是他所要找的那个人!

何以见得呢?

在早晨,他在那东西装成衣店的玻璃橱窗里,曾看到那个木偶的一个耳朵上,贴着一小块橡皮膏。当时,以为这木偶脸上的油漆,或许已经剥蚀了一点,并不曾加以十分的注意。

现在,对方这个机器的木偶,他的耳朵上,竟也贴着一方同样的橡皮膏,——并且同样地贴在耳轮上!岂非滑稽之至!

当前这个活的木偶的耳朵上,为什么要贴上一方橡皮膏呢?

据传说,那位侠盗先生,左耳轮上,生有一个鲜明如血的红痣。他当然不愿有人看到他这显着的商标。因此,特地贴上一些东西,把它遮掩起来,这是唯一的理由。

那么,对方这个有机的木偶,岂非就是鲁平的化身吗?

哎呀!这可恶的东西,毕竟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了!

他这样装神弄鬼,当然必有目的!他的目的何在呢?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他这神奇的捣鬼一定是有关吴道子的那幅画,一定无疑了!

以上的思想像一架电扇那样急剧地在霍桑脑内转动,电扇转动到这里,却迫使这位悠闲的绅士不能继续维持镇静而感到必须赶快采取一点动作了。虽然他还不及决定他的动作应取怎样的方式,可是他已准备迅速地站起来。

就在霍桑将站起而还没有站起的刹那间——

不料,对方那个木人,他好像已经接获了什么心灵上的电报,他竟比霍桑先一步站起来。看他伸伸腰,打了一个沉重的呵欠,这好像告诉人家,他在那家成衣店里,做了一整天的广告,已经疲倦得很。现在,他已准备回到他的玻璃窗里,要去睡觉了。

只见他又整理了一下他的漂亮的红领带!勉强撑起了一大一小两个毫无精神的倦眼,失神似的向四周看看,看样子,他是预备马上要开步了!

霍桑睁大了紧张的两眼,急忙从位子里紧张地站起来。紧张地想,嘿!不要让这家伙溜走啊!

他准备大步向这木偶先生走去,让这位若无其事的木偶先生突然看到了而吓一跳!

他还没有举步咧。

蓦地,有一个身材非常高大的人,竟像一座屏风那样拦住了霍桑的去路!

“什么事?”霍桑的大圆眼镜里面几乎要冒火!

“先生,账。”那个站在霍桑面前的白衣侍者,他向这位大袍阔服的绅士,鞠着躬而十分和缓地说。

不错,他吃过一客西点,与一杯咖啡,账是应该付的。以一个大袍阔服的绅士,不能够吃了东西而不付账吧?

可是,等到霍桑用最敏捷的方式,办完了这件小交涉,却已被耽误了两分钟以上的时间,就在这两分钟以上的短促的时间中,举眼向前一看,对方已只剩下了一只空椅。

那位木偶先生走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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