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庄在京城以南极偏僻之地,薄若幽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只看到落日余晖之下,一幢看起来十分老旧的宅院阴气森森的伫立着。

听到外面的动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从内走出,看到吴襄自不意外,却没想到今日来的还有两个生人,且其中一个还是个貌美小姑娘。

“小吴,这是——”

“坤叔,我们来验尸的。”吴襄说着指了指薄若幽,“这丫头说她要来衙门做仵作。”

被叫做坤叔的老者衣衫朴素,面上皱纹满布,此刻挑了挑眉头,“她做仵作?小胡呢?”

吴襄摆了摆手,“长清今日告病在家未来衙门。”说着转身看薄若幽,“当真敢验尸?眼下咱们已经到了义庄之外了,若是要后悔,可要在进义庄门之前后悔。”

薄若幽失笑,“当真敢的,请带路吧。”

吴襄又微讶一瞬,而后便往义庄里面走,被叫做坤叔的义庄看门人上下打量薄若幽片刻,眼底也有些惊诧质疑之色,薄若幽对他点了点头,跟在了吴襄身后。

义庄是极老旧的宅子,进门之后影壁花墙皆被拆除,只留下一方不大的中庭,中庭青石板铺就,裂痕道道,远处墙角下还有荒草丛生,正对着的便是正堂,正堂门额廊柱漆色斑驳,还未走近,便能闻到一股子淡淡的香烛味道。

进了厅内,便见前堂放着一套老旧桌椅,居中靠墙的供桌上放着一尊不知是哪位神佛的小佛像,佛像前的铜炉内点着一支香烛,旁边是烧剩下的横七竖八的香烛柄。

摆放器物虽皆是老旧,倒也还算整洁,吴襄脚不停步,径直往后堂去,从角门而入,穿过一段光线昏暗的廊道,便到了停放尸体的后堂,刚一走到门口,淡淡的腐臭味便令薄若幽神色一振。

吴襄大步入了后堂,而后站定,好整以暇的看着薄若幽。

薄若幽从后面跟进来,一眼就看到堂内停放着三具尸体,一具男尸摆放在棺椁之中,另外两具尸体都为女尸,三具尸体身上都盖着毡毯,只有手脚和半张头脸露在外面,看尸体模样,似死了没几日。

薄若幽神色如常的看过去,一回眸却见吴襄定定的盯着她,她不由问道:“验哪一具尸体?”

吴襄眉梢又扬了起来。

寻常人撞见一个死人都害怕,更别说一下子看见三个,且摆放在此处的尸体,要么为意外死后无人敛尸,要么便是因命案而死,不仅可能死状可怖,且都死了多日模样实在不好看,本以为薄若幽多少要有些色变,可她竟是一副习以为常模样。

吴襄又忍不住上上下下看薄若幽,“你竟当真会验尸?只是你一个小姑娘,为何做了这等行当?”

吴襄已收了质疑之心,反倒有些好奇起来,薄若幽笑道:“仵作一行虽辛苦些,却并不比别的行当轻贱,旁人能做,我自然也能做。”

吴襄眼底闪过一分激赏,却也不多言,只指了指堂内最左侧的女尸,“令你验的是这一具尸体,也是最近衙门在查的案子。”

薄若幽心底一动走到了棺床边上来,如今已经是二月上旬,天气虽仍然有些寒凉,却已比正月暖和了许多,尸体不过三五日便腐臭颇重,而眼前这一具女尸,至少死了六七日,薄若幽挽起袖子,令良叔打开包袱。

她拿出一块丝帕蒙住口鼻,又含了一颗苏合香丸,而后拿出了霍危楼给她的护手戴上,模样专注沉静,看着便给人她十分擅长此道之感。

吴襄在旁抄手抱怀,一脸拭目以待之意,坤叔从后面走上来,靠近他两分道:“这是哪来的小姑娘?”

吴襄抬手掏了掏耳朵,“我哪知道,说是有什么举荐文书给了孙大人的,今日孙大人不在府衙,我刚从外面回来便见着她了,一个小丫头来做仵作,你说古怪不古怪……”

说着,吴襄眉头一皱,只觉得前日孙钊似乎问过一句衙门访客之事,可他这几日整日朝外面跑,就算听过一耳朵,也绝不会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这念头一闪而逝,吴襄也未深想,只继续看着薄若幽,她已经走到棺床边,将盖在女尸身上的毡毯掀了开。

女尸的衣裳还算整齐的穿在身上,却是一袭明艳的正红裙裳,死者青紫生有**霉斑的头脸,配上这一袭红衣颇有些骇人,直令薄若幽眼瞳轻颤了一下。

然而她这悚然之感不过一闪而逝,她很快定下心神验看尸体,薄若幽先验了死者头脸和裸露在外的脖颈双手,而后便去解死者衣裳,吴襄神色不动的站在原地,跟着他同来的,守在门口的两个衙差却有些忌讳的往前厅去。

衣裳解开,死者腹地**更甚,一片暗色的尸绿伴随着一片树枝状血脉网上延伸至尸体胸口,下至死者大腿内侧,一眼扫去,还可见细小的蛆蝇在死者腿根处盘桓。

郑良非仵作,虽然跟着程蕴之和薄若幽常出入义庄,忍受之力却到底不比他们,一眼扫见这一幕,简直觉得眼睛都要瞎了,忙往门口退了几步。

薄若幽不觉有他,只面色沉凝而专注的验尸,吴襄见她如此,早前轻视之心散了五分,神色亦凝重起来。

薄若幽弯着身子先验看了尸体正面,尸体身上并无太多见血外伤,可擦伤却有不少,尤其在手腕,肩膀,左侧髋臀之地,并且尸体虽然开始腐烂,可尸臭却比她想象之中的更甚,薄若幽不禁有些疑惑……

这时,她费力的将尸体翻了个个,这一翻,她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尸体身上并非没有见血的外伤,只是见血的外伤在背部,早前她未看见罢了,而受伤之地不是一道两道伤痕,而是一片,尸绿覆盖了尸体整个背部,而尸体背心当中位置,**更甚,此刻蛆虫密密麻麻的附着在受伤之地,随着薄若幽的搬动,蛆虫甚至掉落在棺床之上。

她禁不住皱了皱眉,“劳烦吴捕头送些水来。”

吴襄眉头一挑,心说竟还指使起他来了,然而看着薄若幽目不转睛的盯着尸体腐烂之地,虽看不见全脸,可唯独露在丝帕之上的冷漠双眸,反倒更加重了她身上的严肃之感。

吴襄拧着眉头朝外喊,“猴子,打点水来——”

外面一个衙差应了一声,很快端着一盆水进了门,见薄若幽趴在腐烂的尸体旁,一时觉得这场面又新奇又古怪,他哒哒哒端着水放在棺床旁侧,放好了水直起身子之时,下意识的往尸体的方向看了一眼——

“呕——”

猴子一把捂住嘴巴,连滚带爬的朝外跑,吴襄见状恨不得送他一脚,又看了薄若幽一眼,暗暗骂道:“丢人现眼!”

薄若幽没工夫管他说了什么,见水送来,便用水将尸体上的蛆虫尽数冲了开,清水还冲走了腐烂的尸水秽物,这一下,创面颇大的尸表露了出来。

薄若幽眉头拧紧,又顺着背脊上下验看了一番方才直起身子来。

吴襄在旁也不急着问,更不交代一个字的死者情况,直等着薄若幽开口。

薄若幽略一沉吟:“死者年纪在十七岁上下,死亡时间应当在二月初二,也就是七日之前,死因为扼死,伤处在颈部,最明显的为这两道左右相接的扼痕。扼痕为半圆形,分布在喉头两侧,左侧有四处明显指压痕,右侧有三处,喉头位置又有两处重痕,当是大拇指按压而出,此外,指痕末端亦有指甲留下的掐痕。”

“除了扼痕,死者锁骨和肩胛相连之地亦有皮下出血之状,而死者颜面略有肿胀,且青紫发绀,除却死亡日久的缘故外,还因为死者死之时剧烈挣扎,导致脸部充血,不仅如此,死者眼膜、口腔内皆有细小出血点,舌尖露的多些,其上还有两处咬伤,并且死者喉头处亦有血块,应该是凶手扼住死者颈部重压使喉内受伤出血所致。”

“除此之外,死者手脚有颇多擦伤,多为挣扎所致,大腿内侧亦有一处淤伤,多半为凶手将其扼死压制所留,此外,死者后脑处有一块淤肿,左边大推外侧,髋部,以及臀部,有极多擦伤,再加上手腕处的淤伤,死者死前,当是被人打伤,又被拖行过。”

“后脑处的重伤足以使死者眩晕,有可能为凶手第一击,不过……擦伤和淤伤看着为生前伤,却也有可能是扼死死者之后才开始拖行,人刚死的时候,血液尚在流动,这时留下的伤痕与生前伤几乎无异,再加上尸体的**,如今也辨别不明显了。”

说至此处,薄若幽又道:“死者年轻,形容亦不算差,不过除了适才所言伤痕之外,死者身上并无别的痕迹,亦未有被侵犯之相,不过——”

薄若幽话语一断,指向死者后背处,“不过死者此处伤势实在古怪。”

到了此时,吴襄是一点不怀疑薄若幽了,他上前一步来,“的确古怪,发现她的时候,她背上受了重伤,也不知是被什么刮的。”

薄若幽摇头,“不是被刮的。”

吴襄蹙眉,薄若幽便道,“死者背部其他地方至多有些粗浅的擦伤,可唯有此处,是整块皮都被揭去,如今这伤处腐烂明显,已经看不出伤口创面如何,一时也分辨不出用的是何凶器,不过此伤处边界明显,若说是无意为之,绝无可能。”

这块巴掌大小的伤处皮全没了,若说是被什么利器无意伤到,也不至于如此边界如此分明,薄若幽笃定的道:“此处是凶手扼死死者之后故意为之。”

“故意剥走了一块人皮?”吴襄忍不住出声。

薄若幽皱眉看着他,“难道你们发现尸体的时候,没有发现伤口很整齐吗?”

吴襄摇头,“尸体是三日之前才发现的,当时已经有些不好看了,背上的伤血淋淋的一块,又有些腐烂之相,再加上并非致死之处,便未细验。”

薄若幽扬眉,的确并非致死之伤,可如此古怪之地,但凡仵作,都不该忽视,“此处很是古怪,若此前未记下来,胡捕头还是往验状之上再添一笔。”

吴襄扬了扬眉头,“你此前在何处做仵作?”

听薄若幽所言,吴襄只觉她十分熟悉仵作在官府如何做事,连要写验状都知道。

薄若幽便道:“此前的确在别的衙门为仵作,不过也只是帮忙罢了。”

见她并不细说,吴襄便又好奇起来,世上女子为仵作他还是头次见,且她说她有举荐文书,那举荐她的人是谁?

吴襄只觉薄若幽身上疑点颇多,可她是个姑娘家,如今也不算相熟,他实在不好细问。

薄若幽见他不语,便道:“吴捕头也见到我验尸了,应当相信我当真是仵作,等见了孙大人,想来不必我再验尸自证了吧?”

吴襄听着这话,不由笑着搓了搓手,“这个……怪我眼拙,我这还是头次见女子为仵作的,早前的确不信你,此番我却是信了,等见到大人,我自会如实禀告的。”

薄若幽牵了牵唇,眼神再看向尸体之时,笑意便淡了,“吴捕头可能说说死者身份?此案是如何发生的?我看死者衣裙之上有些泥泞,并且尸体上也沾着些泥渍秽物,想来是在外面被发现的?”

吴襄本也觉早先轻视了薄若幽有些不好意思,听她问起,便无所保留的道:“这姑娘名叫冯渥丹,今年的确十七岁,家住在城西永康坊,二月二日那天,城西未央湖畔有一场放生的敬龙祈雨会,当时她便去了,可是半路上,她和自家婢女走散了,那婢女在那集会上找了她半日都未曾找到,到了黄昏时分,方才回了城内来禀告她父母,她父母是商户,派了几个随从往未央湖那一路上找,等到了第二天早上都未曾找到,这才来报官。”

“官府得闻之后,也去过未央湖找过,那未央湖周围景致好,却是一览无余的,且有宅邸也皆是私宅,当天在那周围走访了许久,却也未得消息,直过了三天,有人报案,在城东南城隍庙之后的弄堂里面找到了她。”

吴襄叹了口气,“那弄堂荒僻的很,平日里无人路过,当时人已经死了许久了,自然救不回来了,于是此案便当做命案入了官衙,这几日便是在查这个案子。”

薄若幽心底一动,“是以胡捕头适才说让我早些归家,便是因为有女子遇袭?”

吴襄颔首,“的确如此,早前把她带过来的时候,已经令我们原来的仵作验看过了,是被人扼死的,也非是谋色,背上的伤势倒也看见的,不过暂未定为疑点,当时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的钗环镯子皆在,便非是劫财,眼下,我们只将此案定为仇杀,亦或是意外撞见了歹人,至于旁的内情,还在查问——”

薄若幽微微点头,吴襄所言,与她所想也无更大差别,只是她背上好端端的受了伤却属实奇怪,“她背上受了伤,可衣裙却未有破损,尤其伤处是被揭下了一块皮肉,这实在古怪。”

吴襄眸色也是一沉,“你若不说我还未想这般深,可是……女子皮肉有何用?”

饶是吴襄见多识广此时也觉心底有些发寒,“老吴我见过的案子也不算少了,寻仇的,为了财为了色的,倒不算骇人,也都有迹可循,最骇人的便是这般不知道凶手是为了什么杀人的,便是这个案子,凶手总不至于为了她身上那块皮肉杀人吧?”

薄若幽略一沉吟,“也不一定。”

吴襄只觉得头皮发麻,薄若幽便道,“我也理不清,只是早做判断未免先入为主了。”

吴襄闻言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不过你也不必多想,这几日衙门到处走访摸查,早晚会找出凶手的,这些是我们的事你就不必管了,你此番验尸也算验尸完了,我会和孙大人说,此刻时辰已晚,你还是早些回去。明日孙大人多半在衙门,你早些来面见便是。”

日头已经落下了天际,最后一丝霞光亦快要消散,马上就要天黑了。

薄若幽将尸体收整了一番,又去洗净护手,而后才准备离开,可朝外走的时候,她却看向另外两具尸体,“他们是因何而死——”

尸体之上盖着毡毯,虽然辨得清男女,却看不出更多痕迹了,吴襄指了指男尸,“这是从外地来做生意的商客,暴病而亡,他同行的友人给他买了棺材,过几日要跟着船南下送回老家去,暂时寄放在此。”

说完看向另外一具女尸,“这是个在河里捞起来的,仵作验过,是淹死的,至今没有人来报案也无人认领,便暂时放在此处。”

薄若幽蹙眉,怎又有一具女尸?

见她神色狐疑,吴襄便道:“此人多半是失足落水而亡,并非被谋害的。”说着吴襄失笑,“你倒是真有两分仵作的样子,总想知道旁人是为何而死的。”

吴襄都这样说了,她便未曾多想,此时,吴襄好整以暇的望着她,颇为温和的问,“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薄若幽哭笑不得,“我姓薄,名若幽。”

“哦,若幽,好名字……”吴襄敷衍的夸赞了一句,又问,“你说你有举荐文书,也不知是谁举荐你来的?我看你也不似一般人家的小姑娘,你家里父母为官?他们怎忍心让你做仵作?”

吴襄一改下午那凶悍模样,因比她年长许多,便以长辈口气一连串问了几问,薄若幽有些好笑,还是道:“我父母不为官,举荐我的人……是武昭侯。”

若要在衙门验尸,少不得要和吴襄多打照面,且看他模样,虽是粗莽了些,却是个豪烈之人,因此既然问到跟前,倒也不必一直隐瞒。

然而等她说完,吴襄却眉头高高扬起,“你说谁?武昭侯?”

薄若幽点了点头,一边招呼良叔一边朝外走,吴襄跟在她身侧,仍然一脸的不可置信之色,看到薄若幽人都要走到中庭了,他干脆抬手虚虚拦了她一把。

薄若幽便停下了脚步,“怎么了?”

吴襄蹙眉,上上下下的打量着她,“你说是武昭侯举荐的你?”

此刻坤叔和另外两个衙差也跟着走了出来,听到此话,几人既是神色微变,薄若幽叹了口气,心知终究是要闹得人尽皆知了。

“是的,是武昭侯举荐的。”她还是老实回答。

吴襄望着薄若幽,又看向一旁两个衙差,“你们信吗?”

那两个衙差面面相觑一瞬,齐齐摇头,吴襄一拍手掌,“是啊,你看,谁信,何况你与武昭侯是何关系?他怎会举荐你一个小姑娘呢?你是说的我知道的那个武昭侯吗……”

纵然他在京城当差,吴襄也觉得武昭侯是遥不可及的人物,可没想到今日来了个小姑娘,竟说自己是武昭侯举荐,那他当真是活见鬼了。

薄若幽有些无奈,“难道不是只有一个武昭侯吗?”

吴襄一脸的匪夷所思,可上看下看,薄若幽也不像胡言乱语之人,何况文书送到孙钊手上,是不是武昭侯举荐,他也有法子知道,她没道理说谎。

“可是……不是说……武昭侯不近女色吗?”吴襄看着薄若幽的表情一下子变了,“莫非……你……”

薄若幽苦笑,“吴大哥,不是你想的那样。”见吴襄仍然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薄若幽只好道,“是真的,我和武昭侯并无关系,只是——”

说至此处,薄若幽话语声忽而一断,因她目光越过吴襄肩头,竟然看到了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她眨了眨眼,一时间只以为自己看花眼了。

那一袭墨袍,声势迫人的站在义庄门口的人,不是霍危楼是谁?!

我和武昭侯并无关系。

霍危楼万万没想到,他走进义庄之时,听见的竟是薄若幽在这般与人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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