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伯拉姆旅馆的东面是佐敦公园。何人经常站在阳台上,观赏公园里的景色以及来来往往或休闲散步的人。虽然埃克斯市的环境很美,宛如一座大花园,当地居民还是喜欢到佐敦公园来休息娱乐,特别是在阳光灿烂的下午和红霞满天的傍晚。

佐敦公园的大门向北,门内是一条很宽的土路。路旁那些高大的梧桐树刚修剪过,光秃秃的,只在树尖上长着一些绿叶,样子有些怪异。何人不喜欢这种样子的树,因为那些黄绿色的树干上长着大大小小的圆形白斑,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得了白癜风的皮肤;而那些曲曲折折向四外伸张的枝杈上长着一个个鼓包,又很容易让他联想到得了大骨节病的手指。

土路两旁立着黑褐色的铁灯柱,不太高,顶部有一个向前伸出的螺旋状弯钩,上面挂着老式的方框街灯,也是铁的。土路的南端有一个圆形喷水池和一个高高的平台,那里经常有孩子在滑旱冰。平台后面的山坡上有四通八达的小路,连接着绿茵茵的草坪和儿童游乐场。小山坡的顶上长着几棵极高的柏树,远远望去,犹如树干顶着几片怪云。此外,山坡上还星罗棋布地长着各种树木。其中有暗绿色小叶的橄榄树,有鲜绿色大叶的枇杷树,有黄绿色长叶的棕榈树,还有尖细的塔松和高大的白杨。

公园的东北角有一片用铁栅栏隔开的土场地。那里常有许多中老年人在玩一种当地人非常喜爱的滚铁球游戏。玩者以男子居多。他们每人手中拿着两个铅球般大小的铁球,而且不时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声音。游戏时,先由一人抛出小球定位,然后参加游戏者依次抛出手中的大球,球停的位置离小球最近者为胜。他们在抛球前都很认真地蹲在地上查看地形,就像高尔夫球手那样。他们抛球的姿势也很优美,手背向上握球,手臂向前扬,把球抛向高空。那样子很像中国人扭秧歌的慢动作。

由于这个公园就在埃克斯—马赛大学的后面,所以常有大学生在公园里休息聊天。当然,在天气晴好的时候,当地居民也会来此休闲。那些绿色的长椅上,经常坐着一些上了年纪的人。

这天下午,何人站在阳台上,漫无目的地观望着下面的公园。忽然,他的目光被吸引了——那个坐在草坪前长椅上的人不就是那天在教堂里看见的老人嘛!虽然他只能看到那人的侧脸,而且距离挺远,但是那张留着长胡须的脸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感到一阵兴奋。

自从那天“跟踪”失败之后,他的心中一直有些后悔,甚至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觉。就好像一个无聊至极的人忽然发现了一点能够让他好奇的东西,却因一时疏忽而失之交臂。他对自己说,不要想入非非。那就是一个流落他乡的老华侨,也许还不是华人,而是日本人或越南人。然而,他越是这样对自己说,心中的好奇心就越加强烈。他觉得老人的身上有一种神秘的东西在吸引他。

此时,又见老人,他自然十分高兴,心底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欣快感。而且他处于一种方便的位置,不出门就可以居高临下地观看老人,还不易被发觉。他并不急于找出答案,他要慢慢享受这一发现的过程。就好像面对喜欢的菜肴时,他不愿意狼吞虎咽,而是要细细品味。他重视过程,而不是结果。

何人远远地观察那人的举动。严格地说,老人根本没有举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似乎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就连身旁草坪上那对青年男女的亲昵动作都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夕阳的辉光透过树叶洒落在老人的身上,使他的周围笼罩上一层近乎迷幻的色彩。何人凝望着,猜想着。也许,他应该到公园去见见老人,聊一聊。但是说什么呢?说自己对他感兴趣,想了解他的情况?异国他乡,素不相识,又是公共场所,显然不太合适。就在他犹豫时,老人站起身,慢慢地向北走来。

何人虽身在楼上,还是本能地蹲下身,让阳台的护墙遮挡身体。他不想让老人发现自己,尽管老人对他可能毫无兴趣。

何人的头随着老人的步伐慢慢升起,而一旦对方抬起头来,他又迅速藏到墙下。就这样,他看着老人穿过平台,走过林荫土路,出了公园大门,向东北方向走去。他明白了,那是去教堂的方向。他看了看手表,快到那天在教堂见面的时间了。看来,老人会定时到教堂去。那么,老人是不是每天下午都到这个公园里来呢?何人望着老人的背影,希望第二天还能在这里看到他。

夜深人静,佐敦公园的喷水池中传来阵阵蛙鸣。

何人坐在小屋的写字台前,冥思苦想。然而,他的思维无论如何也无法集中到面前的纸上。坚持了一段时间,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努力又将毫无结果,便索性关上台灯,在黑暗中眺望窗外的夜景。

对面的楼窗稀稀拉拉地亮着几盏或明或暗的灯。远处的天际若隐若现地闪烁着几点星光。东北方向那个被聚光灯从下向上照得通明的教堂尖顶在黑暗的夜空中格外醒目,宛如一座神话中的城堡。然而,何人此时没有欣赏夜色的心情,因为那并不响亮的蛙鸣已然吵得他心烦意乱了。

最近,何人的工作不太顺利,或者说,他总是找不到感觉。时间一天天流逝,而离他此行任务的完成还有很大距离。这才是他心烦急躁的主要原因。蛙鸣似乎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他知道自己再坐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便无可奈何地关上门窗,上床睡觉了。

第二天下午,何人果然又在佐敦公园的长椅上看到了老人。现在,他不急于去见面了,因为他相信已经找到了老人的行动规律,或者说老人已经在他的监视之下了。他觉得自己在扮演侦探的角色。他喜欢这种感觉,也需要这种感觉。这也是体验生活嘛!

在以后的几天内,何人发现老人每天下午三点钟准时来到公园,一直坐到五点半钟,然后去教堂。天天如此,风雨无阻。

随着时间的推移,何人的好奇心发生了变化。他已不满足于每天下午在远处的观察。他要走近老人,去交谈。这天下午,他拿定主意,走下楼去。

何人走出旅馆大门,绕过街角,走进佐敦公园。他隔着围栏看了一会儿玩铁球的人们,然后走上平台,沿着小路,走走停停地来到老人的长椅旁边。

他用悠闲的目光向四周看了看,然后很有礼貌地对老人说:“布舒(日安)!”他的法语很糟。

“布舒!”老人也说了一句,声音不高,但发音纯正。

何人坐在旁边,搜肠刮肚地寻找话题。他用余光看了老人一眼,发现老人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光注视着前面不远处一棵大树的树干。他也把目光移了过去,只见树干上有一队黑色的大蚂蚁,正在不知疲倦地上下奔走。他没有明白那些蚂蚁在忙什么,因为它们没有搬运东西,只是不停地爬上去,再爬下来。

何人又看了一眼老人,后者仍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蚂蚁。他尝试用汉语问道:“先生,您会讲汉语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又把目光投回蚂蚁身上,似乎早就料到他会问这句话。

何人很高兴。在异国他乡的小城,每天听到的都是陌生的语言。如今,他终于遇到一位能讲汉语的人,怎能不高兴呢?他情不自禁地说:“太好了,在这里遇到中国人,真没想到!您好,我叫何人,如何的‘何’,人类的‘人’。朋友们都叫我‘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老人终于把目光停在了何人的脸上。

“对。不过,说老实话,有时候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我是北京来的。用北京人的话说,您以为您是谁哪!什么人呀!哈哈——”他见老人的脸上没有笑容,便止住笑声,很认真地问:“您老贵姓?”

“杨。”老人的目光又回到蚂蚁身上。

何人等了片刻,见老人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便又说:“杨先生,我真高兴能在这里认识您。我到法国已经一个多月了,每天见到的都是外国人,每天听到的都是外国话,那种感觉真是太糟糕了。您老到法国很长时间了吧?您是……研究动物的吗?您是不是对蚂蚁很感兴趣?”

“是的。”老人终于说话了。

何人很高兴,连忙又问:“您说那些蚂蚁在干什么哪?是在搬家吗?”

“不是。”

“那它们怎么上下跑个不停啊?”

“没有任何目标,也没有任何意义。”

“那它们一定是在锻炼身体吧?就像咱们人一样,吃饱了就要用一定方式来消耗体内的能量。您看,这公园里就有不少人在跑步呢。”

“我希望这些蚂蚁是在锻炼身体,那毕竟是对它们有益的事情。但是,我恐怕它们只是在盲目地跟随或者服从。那就是非常可悲的事情了。”

“跟随?跟随什么?”

“跟随它们的首领啊。你看那只领头的大蚂蚁。其实别的蚂蚁都是在跟着它奔跑。”

何人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果然看明白了。虽然这些蚂蚁有上有下,但是实际上都是在按照那只领头大蚂蚁的路线奔跑,而且是一丝不苟,即使是落在后面的蚂蚁也绝不偷懒。他情不自禁地说:“您别说,还真挺有意思的!这就像我们在学校上体育课时跟着老师跑步的情景差不多。不过,我们那时候可没有蚂蚁这么认真,落在后面的同学经常搞些小迂回,抄个近道什么的。”

“那还好。最可怕的是没有个人的思想和意志,就知道盲目地跟随和服从。你看,如果那只大蚂蚁确实想带领大家锻炼身体,这些蚂蚁还算有福气。如果那只大蚂蚁发了疯,到处乱跑,别的蚂蚁也都跟着发疯,那就是蚂蚁的悲剧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明白。我觉得您的话很有哲理。不仅蚂蚁是这样,其实咱们人类也是这样。咱们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嘛!您说对吧?”

老人没有回答,继续看树干上的蚂蚁。

“那个时候,我的年龄还小。杨先生,您那个时候在国内吗?”

“……”

何人看杨先生不爱谈“文化大革命”的事情,就换了个话题。“杨先生,您对宗教感兴趣吗?我觉得,您刚才讲的话用在宗教上也挺合适,至少对有些宗教来说是这样。比如说那些狂热的教派吧,什么组织集体自杀啦,什么预言世界末日啦。要我说,盲目跟随宗教首领的教徒也怪可怜的。杨先生,您信教吗?”

“……”

何人本来以为宗教是老人感兴趣的话题,但是他仍然没有回答。何人又试图寻找其他话题,然而,杨先生一直没有再说话,也没有再看他,似乎这世界上唯一能够让他感兴趣的东西就是蚂蚁。

何人无话可说了,内心感到有些尴尬。他回头看了看坐在旁边草坪上和长椅上的外国人。他们都没有注意到他的感觉,大概因为他们都听不懂他的语言,或者他们根本就无心去注意别人的事情。

这时,一只鸽子叼着一个苹果核飞到旁边的草坪上,认真地啄食。接着,一只麻雀飞了过来,围着鸽子绕了一圈,大胆地跳过去,要与鸽子争食。鸽子不客气地扑上去,啄了麻雀一口,麻雀便慌忙地逃走了。

何人看出杨先生没有继续交谈的兴趣,便知趣地起身告辞了。

回到小屋,何人的思绪仍不能摆脱那位老人。职业已经使他养成了观察人和研究人的习惯。他在心中自问,老人是干什么的?是来法国经商的吗?看来不像。他的气质不像商人,倒有学者风度。那么,他是来此工作或教书的吗?也不像。他怎么能这么悠闲呢?而且他衣着高雅,看上去是个有钱人。那么,他是从香港或台湾来此养老的富翁吗?也不像。听他说普通话的口音,他应该是大陆人,还可能是北京人。那么,他会不会是因为政治原因而流落他乡的呢?何人想起了那些在1989年以后逃到西方的“民主斗士”。

何人喜欢给别人设下谜团,让别人思考,也喜欢开动脑筋去解开别人留下的谜团。这是他的职业和爱好所决定的。他决心解开这位老先生身上的谜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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