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睡衣,正准备爬上床的时候,巴巴拉翻过身。

“你现在就起床了?”她眯着眼看了一下钟,只有六点半,“还早呢。”

“我还没睡呢。”我告诉她。

她用胳膊支起身子,但我摆摆手,说没什么好说的。我以为我会睡不着,但还是睡着了,我梦到了在监狱里的父亲。

巴巴拉等到最后一分钟才叫醒我,我们匆匆忙忙地往法庭赶。桥上的车很多,等我们赶到法庭的时候,已经开庭了。肯普、莫尔托和尼可站在法官面前,尼可正在说着什么。他看上去满脸阴沉又疲惫,而他对拉伦说话的态度我只能用激动来形容。

我在斯特恩旁边坐下来。巴巴拉之前已经跟他打了电话,说我们可能会迟到,但并没有说原因。我一坐下,斯特恩就悄悄问我怎么了,我告诉他我们两个都没有生病。然后,他才告诉我刚刚发生的事情。

“检方已经走投无路了。等会休庭的时候,我再告诉你细节,反正现在他们想让莫尔托出庭作证。”

我认为这应该就是尼可在对法官说的事。当他对法官讲完后,拉伦低下头,简单地说了一句,“不行。”

“法官大人……”

“戈迪亚先生,我们已经在开庭的第一天就非常认真地讨论过这个问题了,你们不能让莫尔托先生做证人。”

“法官大人,我们当时不知道……”

“戈迪亚先生,如果要让莫尔托上庭作证,那我现在必须撤销之前的决定,因为,如果这个案子到了上诉庭,我是说,如果他们看到了我们前后不一致的决定,就会把这个案子立马发回重审。斯特恩先生开庭的第一天就问了,莫尔托先生是否会出庭作证,你说绝对不可能,现在,我不能出尔反尔。”

“法官大人,你说过,如果被告提出陷害论,我们是可以有一些余地的,你说过。”

“我已经让你站在陪审团面前,说出了一个根本不合理的指控。你还记得雷蒙德站在证人席上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我对斯特恩先生有信心,以他的职业水平,做事绝对不会没有根据。戈迪亚先生,我原来并不知道,你们居然弄丢了一个最重要的证据,而且最后一个看到它的人就是莫尔托。我也不知道,莫尔托和你们的法医官会伪造证据、捏造证词。我警告你,先生,对昨天发生的事,我只能想到一个理由来解释,我还在考虑要怎么处理莫尔托先生的问题。但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我绝对不会让他站在证人席上,让目前的局面更加混乱。你还有什么事要说?”

尼可沉默了,他低下头。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他整了整自己的外套。

“法官大人,我们想传唤一位新的证人。”

“是谁?”

“迈尔斯·罗宾森医生,萨比奇先生的心理医生,他是在我们证人名单上的。我们一开始没有传唤他,但昨天晚上,我已经跟斯特恩律师通知了这个改变。”

我站在斯特恩身边,开始紧张起来。他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以免我把自己的情绪显露了出来。

“这是怎么回事?”我悄悄说。

“我今天早上就想同你商量。”斯特恩也轻声说,“我已经和罗宾森医生谈过了。我等会儿告诉你,我认为检方会问些什么。”

“那么有什么问题呢?”拉伦问,“难道斯特恩先生反对你们没有提前通知就传唤他了吗?”

斯特恩站起来说:“我们没有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的是证人的证词,并不是因为没有事前得到通知。”

“那说说你反对的原因吧,斯特恩先生。”

“法官大人。我们的反对有两个原因。第一,无论心理治疗领域现在有怎样新颖的观点,但还是有很多人认为它是一种虚无的东西。因此,医生的证词有可能让陪审团对萨比奇先生产生严重的偏见;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个方面,我知道对罗宾森医生进行询问的将会是莫尔托,我认为,他一定会问很多涉及医患保密方面的问题。”

“我明白了。”拉伦说,“那你们要正式表示反对吗?”

斯特恩低下头看着我。他朝我俯过身来,好像是在仔细思考。

“法官大人,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也许会得罪人,我在这里先道个歉。但我认为,为了保护我客户的利益,这些话我非说不可。法官大人,我很怀疑检方传唤这个证人的动机。这个证人是一位医生,一位心理医生,他和病人进行的谈话都是以治疗为目的的交流,而且有很多内容是必须保密的,我想不出检方有什么理由非要让他上庭。我认为检方之所以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知道我们会反对,而法庭也肯定会支持我们的反对意见。那么,等到这个案子最终结案的时候,检方就可以把责任推到我们身上了。”

斯特恩这话的意思是说,尼可和莫尔托在对法官耍计谋,尼可听完暴跳如雷,用拳头捶着桌子。

“我反对。”他说,“我反对!这太过分了!”他转过身,狠狠地跺着脚,走到检方的律师席前,一边喝水,一边愤怒地瞪着斯特恩。

拉伦法官安静了很久。当他再次开口说话时,他并没有对斯特恩的推测作出回应。

“戈迪亚先生,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医患保密的这个问题?”

尼可和莫尔托小声商量了几句,“法官大人,证据显示,萨比奇先生只去过罗宾森医生那里几次。所以,我们认为,萨比奇先生并不是为了去治疗,所以并不存在医患保密的问题。”

我受够了,我大声地骂了一句:“胡说八道。”

拉伦法官大概是听到了,他朝我看了一眼。

“听着。”拉伦说,“这个案子到目前为止对检方并不是很有利,傻子都看得出来,而这里也没有人是傻子。戈迪亚先生,不要觉得我允许你传唤这个证人,你就可以耍花招了,你要好好想想清楚,我绝对不能也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我不会阻止这位医生出庭作证,我对斯特恩先生开始的推测也不作任何评论。我只想说,你的每一个问题最好都不要涉及医患之间的秘密。如果你想让这个证人在陪审团面前作证,随便你。但我现在就要告诉你,你得给我小心一点儿。你们已经有一个检察官的行为很可疑了,如果他还想在陪审团面前问什么涉及医患机密的东西,那你们就危险了。你们和罗宾森医生商量过没有,哪些方面是可以问的,哪些方面是不能问的?”

“罗宾森医生不愿意见我们。”

“嗯,他倒是聪明。”拉伦说,“你们想干吗就干吗吧,戈迪亚先生,但你们最好能从这位证人身上问点有用的东西。现在陪审团对你们的想法,我猜都猜得到。”

尼可又要求和莫尔托商量一下。他们一起走到法庭的一个角落,莫尔托在激动地说着什么,满脸通红,挥着双手。他们回来后,尼可说,他们还是打算传唤罗宾森医生,我一点儿也不感到惊讶。

陪审员回到法庭,迈尔斯·罗宾森医生也来到了证人席上。罗宾森医生六十五岁左右,身材清瘦,满头白发,剪得很短。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但很有威严。他是带有黑人血统的黑白混血,比我的皮肤还要白,但确实是黑人。很多年前,我曾经和他有过短暂的接触。当时,他是一起案子中的证人,现在,他已经是全国在失忆领域的专家、大学医学院的正教授和精神病学系的系主任。当我自己遇到问题的时候,能够想到的最好的心理医生就是他了。

“你认识拉斯迪·萨比奇吗?”罗宾森医生刚说出自己的姓名、办公室地址和职业以后,莫尔托就开口问道。

罗宾森医生看着法官。

“我必须回答这个问题吗?法官大人。”

拉伦低下头,他很和气地说:“罗宾森医生,坐在那里的斯特恩先生。”他指着斯特恩,“是代表萨比奇先生的律师。如果他认为你有什么问题是不需要回答的,他会表示反对。除此之外,你应该如实回答所有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斯特恩先生是一位非常称职的律师。”

“我们谈过几次。”罗宾森说。

“那很好。”拉伦说,然后,他对法庭记录员说,“请重复问题。”

“认识。”问题重复后,罗宾森回答道。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我的病人。”

“你见过他多少次?”

“我昨天晚上查过病历记录了,一共是五次。”

“从什么时候到什么时候?”

“从今年的二月到四月,最后一次是四月三日。”

“四月三日?”莫尔托问。他看着陪审员们,但陪审员并没有看他。他的意思很明显,他是想让陪审团注意,我最后一次去看心理医生是在卡洛琳谋杀案发生后的两天。

“是的,先生。”

“萨比奇先生有没有和你说过卡洛琳·波尔希莫斯女士的事?”

医患保密协议保护的是医生和患者之间谈话的内容,而非谈话行为这一事实。之前,莫尔托没有问过罗宾森任何关于我们之间谈话内容的问题,但现在,这个问题问得过了,斯特恩悄悄站起来。

“反对。”他说。

“反对有效。”拉伦明确地说。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恼怒地盯着莫尔托。显然,他是同意斯特恩对检方动机的猜测的,他也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他会让罗宾森站在证人席上,但如果莫尔托问到了任何实质性的问题,斯特恩表示反对,他都会支持。

“法官大人,我能问一问您这个决定的理由吗?”莫尔托问,他挑衅地盯着法官。天哪,这两个人确实是够痛恨对方的。在目前为止,他们之间长年累月积累的矛盾怨恨大概要考古学家才能探究清楚了。有一部分原因当然是卡洛琳,莫尔托一定嫉妒过拉伦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当时他们一起在北区分局工作时,他就知道拉伦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了吗?有很多个晚上,我都思考过这个问题。当时谁认识谁?拉伦现在觉得莫尔托知道了些什么呢?太复杂了。但不管是什么,有一点是很明显的,这两个人之间的冲突和我并没有关系。

“莫尔托先生,你知道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在陪审团进来前,我们就已经讨论过了。你所涉及的是医患关系的问题,他们之间交流的内容是保密的。如果你敢在陪审团面前再次质疑我的决定,先生,那么你的询问就到此为止。继续。”

“罗宾森先生,萨比奇先生是不是后来就没有去找过你了?”

“是的,先生。”

“你对他的治疗就这样终止了?”

“是的,先生。”

“法官大人,我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之间谈话的内容就已经不再需要保密了。”

“莫尔托先生,你现在这是藐视法庭,请继续你的询问。”

莫尔托回过头看着尼可。突然,他决定不顾一切了,他大概是考虑了一下自己的武器库,然后,扔下了一枚原子弹。

“拉斯迪·萨比奇有没有告诉过你,是他杀死了卡洛琳·波尔希莫斯?”整个法庭一片哗然。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尼可当时要捶桌子,这才是他们让罗宾森来这里要回答的问题。他们不是要问一些遮遮掩掩的问题,像是我有没有同卡洛琳发生过关系之类,他们要在最后孤注一掷。但是,这个问题却让法官大发雷霆。

“够了。”拉伦怒吼,“够了!我受够你了,莫尔托。如果说开始你那个问题就涉及医患保密的方面,那你现在的这个问题又算是什么?”

我悄悄跟斯特恩说了几句。他对我说,“不行”,我又跟他说,“可以。”我几乎是拉着他的胳膊,把他推着站了起来,他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中带着一种少有的犹豫。

“法官大人,我们并不反对检方的这个问题,证人可以回答。”

拉伦和莫尔托半天都没有反应过来,拉伦是因为怒火还没有消,莫尔托则完全是弄糊涂了。最后,他们终于都明白过来。

莫尔托说:“我收回这个问题。”

但法官已经看明白了现在的局势。

“不行,先生。你不可以在陪审团面前提出一个这么带有偏见的问题,然后又想收回。斯特恩先生,我要再确认一次,你们是否表示反对?”

斯特恩清了清嗓子。

“法官大人,这个问题并不会触及到医患之间需要保密的内容,我认为,这个问题的回答不会违背保密的原则。”

“我明白了。”拉伦说,“好吧,你真的认为可以吗?”

斯特恩看了我一眼,但马上干脆地回答道:“是的,法官大人。”

“那好,那就让我们来听一听这个回答吧,我们都知道目前的状况了。法庭记录员,能不能重复一遍莫尔托先生的最后一个问题。”

记录员拿着记录本,站了起来。她用平稳的语调念道:“莫尔托先生提问,

‘拉斯迪·萨比奇有没有告诉过你,是他杀死了卡洛琳·波尔希莫斯?’”

拉伦举起一只手,让记录员坐下,准备记录答案。然后,拉伦朝证人点了点头。

罗宾森不慌不忙地说:“没有!萨比奇先生从来没有跟我说过。”

法庭里又是一阵骚动,还有一种放松的气氛。陪审员都在点头,那位学校女老师还冲着我笑了笑。

但莫尔托绝不会就此放弃。

“那么他有没有说过任何关于波尔希莫斯女士被杀的事?”

“反对,并反对莫尔托继续询问有关萨比奇先生和罗宾森医生之间谈话内容的问题。”

“反对有效!检方律师不得再询问任何类似问题以及与本案无关的问题,这次询问到此为止。罗宾森医生,你可以离开了。”

“法官大人!”莫尔托喊道。但尼可立马拉住了他的手臂。他一边拽着莫尔托离开,一边和他商量着什么。尼可点着头,像是想逗莫尔托开心,但并不想消除他的愤怒。

法官只是盯着尼可,“戈迪亚先生,你现在这样,是否表示检方已经完成了询问?”

尼可回答道:“是的,法官大人。我代表金德区检察院,表示询问已经完成。”

这个时候,拉伦应该让陪审团休息,好好过个周末,再决定是否要作出直接裁定。他对着陪审员说:“女士们,先生们,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我会宣布休庭,让大家离开。但现在,我还不打算让你们走,你们在这个案子中的任务现在已经完成了。”

一开始,我没有听明白他的这句话,但当肯普用手紧紧挽住我,斯特恩又用手紧紧挽住我的时候,我明白了,我的审判到此结束。拉伦还在继续说。他告诉陪审员,如果他们想留下来,也可以留下来。我把手撑在桌子上。我在抽泣,但我还是抬起头,听着法官的话,听着拉伦·利特尔法官让我重获自由的宣判。

他对陪审团说:“在过去的二十四小时,我仔细思考了这个案子。一般情况下,这时候被告的律师应该提出无罪释放的申请。很多法官应该不会不批准这样的申请,让案子继续下去,这由你们作出决定。通常,在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一个理智的法官可能会认为被告有罪。我认为,任何一起诉讼,都应该有充分的证据,没有人应该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接受审判。我想,这也是司法公正的要求。而在这个案子中,我认为并没有体现公正的原则。我明白检方有自己的怀疑。在昨天之前,我甚至还可以说,他们的怀疑是合理的。但现在,我已经不确定这一点了。我不能容许检方在证据问题上反反复复,而且这些证据明显都很不充分。这对你们是不公平的,更重要的是,对萨比奇先生更不公平。没有人应该在这样的证据基础上受审,毫无疑问,萨比奇先生不应该再继续承受这样的压力了。本案中,没有关于犯罪动机的证据,也没有任何具体证据能证明萨比奇先生和波尔希莫斯女士之间的不正常关系。在我看来,昨天以后,也已经没有任何有效的证据能证明在波尔希莫斯女士被杀的当晚,萨比奇先生曾经和她发生过关系。还有,我们都已经发现,没有一丝一毫的直接证据能证明是萨比奇先生杀死了波尔希莫斯女士。也许在那天晚上,他确实在她家里,检方可以去证明。但如果检方能够找到那只传说中的玻璃杯,也许我会对他们更有信心一些。然而,在目前的各种状况之下,我已经无法再让这个案子继续下去了。”

“法官大人……”尼可站了起来。

“戈迪亚先生,我明白你现在很着急,但我还在说话,我希望你听我说完。”

“法官大人……”

“我还有几句关于莫尔托先生的话要说。”

“法官大人,我方决定撤诉。”

拉伦很惊讶。整个法庭一片哗然,然后是人走动的声音。我不用回头就知道,一定是记者纷纷跑出去给自己的报社打电话汇报情况去了。电视台的人会扛着摄像机赶来,没有人会料到案子竟然就这样结束了。拉伦敲着小木槌,要求大家肃静。然后他又伸出了一只大手,示意尼可接着说下去。

“法官大人,我只是想说明两件事。第一,似乎有很多人认为这个案子是一起政治上的阴谋陷害,我否认这一点,我代表检方所有的人否认这一点。我认为,我们提起的诉讼是合理的。”

“有话直说,戈迪亚先生。”

“是,法官大人。我今天早上来到法庭的时候,是希望您能够让陪审团决定这个案子的最终结果。我认为,有些法官会这样做。我认为,这样才公正。但有些法官也许不会,既然您已经作出了决定。”

“我当然已经作出了决定。”

“从萨比奇先生的角度来说,我认为,他完全不应该质疑我们提出诉讼的合理性。我不同意您的看法,我们都不同意您的看法,没有人可以凌驾在法律之上,但我也不希望任何人认为,这是我在找借口。”尼可微微转过身,回头看了一眼斯特恩,“所以,基于以上理由,我接受您的决定,并撤诉这个案子。”

“同意。”

拉伦站了起来。

“萨比奇先生,你可以走了。我无法告诉你我对这一切有多么抱歉。看到你重获自由,我非常高兴,但这也无法弥补这一案件中的不公正,我祝你一切顺利!”

他又敲了一下小木槌,“结案。”然后,他就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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