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马蒂·波尔希莫斯说。

“嗨!”我回答道。当我从楼梯间转过弯,第一眼看到这个长头发的人影时,我还以为是肯普,因为我和他约好了要在这里碰面。实际上,却是这个孩子,这几个月里我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我们站在卡洛琳公寓外的走廊上,看着对方。马蒂伸出手,紧紧握了握我的手。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倒好像很高兴看到我。“我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最后,我终于开口了,我很想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从衬衣口袋里掏出拉伦法官让我们查看案发现场的法庭通知复印件。“我收到这个了。”马蒂说。

“哦,我明白了。”我大声说,“这是程序。”法官让我们通知现在管理卡洛琳公寓的律师,一个名叫杰克·巴克利的前检察官,他显然把这份通知又转给了马蒂,“如果你不愿意我们进你妈妈的房间,翻看她的东西,你可以向法庭提出反对意见,不必自己来的。”

“没关系。”这个孩子说话的时候似乎还微微弓着腰,身体前后摇晃着,但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我想和他多说两句,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上次我们聊天的时候,你说要退学了回家。”

“我退学了,也回家了。”他平静地说,“实际上,我是被学校劝退了。我的物理没及格,英语只得了D,我原本以为英语也会不及格。六周前我就回家了,昨天才开车回到这里收拾东西。”

我向他表示了遗憾,我说:“我原本以为你会顺利毕业。”

“嗯,现在也还不错吧!我自己反正是这么觉得。”

“你爸爸是什么态度?”

他耸耸肩。

“他不是很高兴。尤其是我的英语拿了D,好像让他挺伤心的。但他说,我这一年过得挺难。我应该自己努力一段时间,再重新回学校。”马蒂朝四周看了看,但其实也没看什么,“反正,收到这个通知后,我觉得我应该来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这个孩子,“不恰当”。他就这么出现在他妈妈被杀的公寓外面,还和所有人都认为是杀人凶手的人在聊天。有那么一秒钟,我甚至怀疑他到底知不知道现在的情况。但那张法庭通知上的标题是那么明白:州检察院诉拉斯迪·萨比奇案。再说,他也不可能没看到报纸上铺天盖地的报道,他并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很久。

但我没有机会细问,肯普已经来了。我听到他上楼的声音,他在和什么人争吵,当他走过楼梯转角时,我看见了那个和他争执的人——汤姆·格勒登尼,是个大块头的警察,我一直就不怎么喜欢他。格勒登尼是个自以为高人一等的白人,颇有些种族主义,也从不开玩笑。他的所有行为观点都是基于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生来就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白人,而且还是一名警察。他对别人的态度就像对外来的敌人,对我,也不会例外。他讨厌的人越多,他的自我感觉就越良好。肯普正在跟格勒登尼解释,当我们查看公寓的时候,他不可以跟着我们进去。但格勒登尼说,莫尔托跟他不是这么交代的。最后,他们达成一致意见,让格勒登尼下楼去打电话问清楚。他走后,我向马蒂·波尔希莫斯介绍了肯普。

“你说得对。”格勒登尼回来的时候说,“法庭的通知确实是那么说的。”但他说“那么”两个字的时候,还是心不甘情不愿。

肯普翻了个白眼。他是名好律师,但显然还不会装场面。当他认为对方是傻瓜时,他会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内心的想法。

卡洛琳公寓的门口贴着一张大大的橘黄色封条,上面写着:犯罪现场,不得入内,落款是金德区高级法院。封条这样贴着,门也就没法打开了,锁孔里还堵上了塑料塞。格勒登尼拿出一把小刀划开封条,又花了一些时间把锁打开。当他弄完以后,他从口袋里掏出卡洛琳的一串钥匙,钥匙上还系着一个大大的红白相间的证物卡。公寓除了门锁之外,还有一个暗锁。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利普兰泽,卡洛琳非常注意家里的安全。

格勒登尼把锁打开后,转过身,一句话都没有说,便开始搜身,搜完肯普和我,然后是马蒂,这是为了防止我们把什么东西栽赃到现场。我把手里拿的一沓纸给他看。他又要求看我们的钱包,肯普表示抗议,但我做了个手势,让他照做。然后,格勒登尼又一言不发,对马蒂做了一模一样的举动,马蒂早已经把自己的钱包拿在手里了。

“天哪!”马蒂说,“你看你,都把我的东西翻成什么样了。我怎么收拾啊?”他在肯普和我前面走进公寓。我和肯普相互看了一眼,我们都不知道,我们到底有没有权利不让他进去,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让他进去。格勒登尼在他后面喊。

“嗨,你什么都别碰,什么都不能碰。只有他们俩能碰。听懂了没有?”马蒂好像是点了点头。他穿过客厅,朝窗户走去,显然是想看看外面的风景。

房间的空气沉闷而凝重,充满了夏日的炎热。而且,有种什么东西在腐烂的味道,透着一股隐隐的臭味。虽然今天室外已经很凉爽了,但整个房子的窗户统统都关着,上周持续了一周的高温,所以,室内至少接近三十摄氏度。

我从不相信鬼魂,但回到这里,还是觉得有点诡异,从脊梁骨的最下面传来一种奇怪的感觉。公寓看上去有点奇怪,大概是因为每样东西基本都保持了案发时的原样。桌子和小地毯仍然被掀在一边,厨房外面的浅色橡木地板上,用粉笔画着卡洛琳尸体被发现时的位置。除此之外,别的东西也仿佛都带着一种凝重的味道。沙发旁边,另外一张玻璃小桌上放着一个小首饰盒,那还是我买给卡洛琳的。我们在办温德尔的案子时,有一次一起走过莫顿商场,她看到了这个首饰盒,很喜欢,我就买了送给她。房间里还有她的中国屏风,屏风上一条红色的巨龙用犀利的双眼打量着我。天哪!我现在是不是在自找麻烦?!

肯普向我做了个手势,他要开始查看了。他递给我一双塑料手套,很大。实际上,没必要,但斯特恩坚持如此。最好不要留下什么指纹印,又让莫尔托借机大做文章。

我在吧台旁边站了一分钟。吧台就在厨房门口的墙边,我虽然已经看过警方拍下的现场照片,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我站在那里,数着在上面一字排开的一排玻璃杯,就是在其中一只玻璃杯上找到了我的指纹。这里一共有十二只杯子,我为了确认,数了两遍。

肯普走到我旁边,他悄悄说:“我们到底应该去哪里找?”

他想看看能不能找到卡洛琳用来避孕的东西。

“洗手间在那边。”我轻声说,“里面有个小柜子是放药和杂物的。”

我跟他说我去查看卧室。我首先检查了她的衣柜,这里的一切都还留有她的气息。我看到了不少她曾经穿过的衣服,我又有些激动了,好像是一直以来被压抑着的什么东西受到了猛烈的撞击。我不知道到底这是一种冲动,还是一种感觉。以前,当我站在这个门口的时候,也曾经有过同样的心情。然后,我走到了她的五屉柜前面。

她的床头柜精致而可爱,上面放着一部电话,但当我打开那个抽屉时,只看到她的长丝袜。我把丝袜拿开,找到了一个电话号码本,是一个浅棕色的牛皮小本。看来,警察忘了搜查这里,他们总是这样。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我翻到S开头的几页,什么都没有。然后我想到了R(在英文中,拉斯迪·萨比奇的名字中,拉斯迪是以R开头的,萨比奇是以S开头的,汤米·莫尔托的英文是以TM开头的,医生的英文单词是以D开头的,尼可·德拉·戈迪亚则分别是以N、D、G开头的。——译者注)开头的名字。我找到了我的名字。至少,我还是在她的电话本里的,而且办公室电话和家里的电话都在上面。我又翻看了一会儿,雷蒙德的名字也在上面。莫尔托的名字没有找到,但有一个缩写,TM,大概就是他了。我突然想到,我应该找找她医生的电话号码,那么应该是D开头的。我把她电话本上的名字都抄在纸上,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这时,我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响动。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格勒登尼,我以为他不顾法官的命令,硬是要进来打探一番。我赶紧把号码本上的页数弄乱,不让他知道我在看什么,但是,当那个人影走到门口的时候,我才发现,原来是马蒂。他朝我招招手。我顺手翻到的一页是L开头的,最上面写的是“拉伦”,还列了他三个不同的号码。不错嘛,我想。这俩人在北区分局一起工作时,关系应该还是不错的。其他人的号码也都在上面。然后,我又想了想。不对。我查看了N和D的部分,甚至是G开头的部分,没有尼可的名字。我把号码本重新塞回丝袜下面。

马蒂靠在卧室门口。

“感觉很奇怪吧?”

“确实。”我忧伤地点点头。他告诉我,他会在外面等我。我想让他知道,他随时可以走,但这个孩子并没有领会我的意思。

我找到肯普,他正在客厅到处查看。

“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告诉我,“没有什么润滑剂,也没有什么子宫帽,连个盒子都没找到。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东西?女人是不是都把这些东西藏起来了?”

“这我就不知道了,巴巴拉倒是会把这些东西放在梳妆台最上面的抽屉里。”

“好吧,化验室那边说找到了润滑剂,但公寓里到处又找不到。”肯普说,“那你告诉我,它是从哪儿来的。”

“我猜,是我拿走的呗。”我说,“我把她的子宫帽取下来的时候,连着润滑剂一起都带走了。”在肯普和斯特恩面前,我总是忍不住这个习惯,尼可对我指控,我干脆就顺着他的意思说,肯普觉得这挺有趣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我想了一会儿,“也许是为了掩盖我拿走了子宫帽。”

“这完全没有道理啊!这应该是一起强奸案。如果说是她是自愿发生关系的,那她到底有没有子宫帽,有什么区别呢?”

“我猜,是我当时没有想清楚吧。如果我想清楚了,我肯定也不会把那只杯子忘在吧台上。”

肯普笑了,他喜欢我这种自我解嘲的态度。

“就这样吧。”他说,“没别的办法了,我想把波曼叫来。”他说,波曼就是那个私家侦探,“让他自己来搜搜,好到时候上庭作证,估计还要等他一个小时。如果格勒登尼知道他还要等我们这么久,估计会大发脾气。”

我们四个人走到公寓外面,看着格勒登尼把门锁好,他又把我们每个人搜了一遍身。肯普猜对了,格勒登尼不愿意等波曼。肯普告诉他,他必须等,因为法庭通知上说得很明白,我们一整天都有查看这套公寓的权利。

“我才不会听你们这些律师的指挥。”格勒登尼说。我在当检察官的时候,就觉得这个家伙很讨厌了。

“那好,那我们一起去见法官吧!”肯普说。肯普立马就抓到了格勒登尼的要害。这位警察听到这话,仿佛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翻着眼睛,盯着天花板,现在,他已经进退两难了。他一边气冲冲地和肯普走下楼,一边说着话,我和马蒂·波尔希莫斯走在后面。

“这人挺有意思的吧?”我问马蒂。

他很严肃地问我:“谁?”

“我是说那个警察。”

“还好吧。他说那个什么,肯普先生以前是银河乐队的。”当向我确认了这一点后,这孩子果然不出我意料地发出了一声惊叹,“哇!”然后就沉默了,他似乎还在等什么。

“我和警察谈过。”

“是吗?”我还在想着吧台上的那些玻璃杯。

“他们问我对你的印象,你知道吗?就是你去找我的时候,我对你的印象。”

“嗯,那是他们的工作。”

“他们想知道,你有没有对我说起过你和卡洛琳的关系。”

我努力控制着不让自己表现得过于惊讶,我竟然忘了我对这个孩子说过我和他妈妈之间的事。这就是尼可的证据了,他会用这个孩子的证词来证明我和卡洛琳之间的关系。我觉得快要喘不过气了。

“他们问了我好几次。我说我们那次的聊天很愉快,你觉得呢?”

“当然。”我说。

“我告诉他们,你什么都没有说。”

我看着这个孩子。

“这样行吗?”他问。

我应该提醒他,在警察面前应该说出事实。

“当然。”我又说了一遍。

“我觉得不是你杀的她。”

“谢谢你对我的信任。”

“就是一种直觉。”他说,“我认为你不是那种人。”

我笑了。我举起手,让他往前走,就在那时,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我就像撞上了一面墙,既熟悉又恐惧的感觉。我是那么害怕,腿都在发抖,一点儿也迈不开步子,我伸手去抓扶手。你这个傻瓜

,他的表现那么奇怪。他身上一定装了窃听器,尼可和莫尔托给他装的。他就是来套你的话的,所以才表现得不太正常。他跟着我们进了公寓,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然后还想让我对他坦白。刚刚我说的话大概已经被录了下来,我觉得我要晕倒了。我又晃了一下,但这一次,我转过身,看着他。

马蒂伸出手:“你怎么了?”

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觉得我刚才的想法太荒谬了。这个孩子穿着夏天的衣服,一件紧身的T恤和短裤,连皮带没有,衣服下面不可能藏有任何窃听器。而且,我还看着格勒登尼给他搜过身。他的眼神是那样单纯、真诚。我眼前的,只是一个精神有点恍惚、有点羞涩,但绝对善良、不知所措的孩子。

突然,我感觉自己全身都汗湿了,我筋疲力尽、虚弱无力,心跳得飞快。

“我没事。”我告诉他。但我们一起走下楼的时候,他还是扶着我的胳膊。“是这个地方的原因。”我说,“一到这里,我就感觉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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