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刑事案件中检方是不得对审判结果提出上诉的,这是美国最高法院宣布的一条宪法准则。站在法官席前的有各种各样的人,有惯犯,也有初犯,有穿着劣质西装的小律师,也有穿着定制套装的大律师,有破产到身无分无的昔日富豪,也有哭着喊着要离婚的夫妻,还有桑迪·斯特恩这样的老手,他们来自大的律师公司,对法庭上的一套程序早已驾轻就熟,但在这所有人中,只有检方没有权力对法官的审判结果提出异议。无论检方派出的这位检察官职位有多高,权力有多大,也无论陪审团对他有多偏爱,他都必须沉默接受这种看似不公平的待遇。

而当我在担任检察官时,这一点在拉伦·利特尔法官的法庭上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拉伦精明能干、博学多才,讨厌装模作样那一套。他曾经当过二十年的辩护律师,那时候就经常给检察院和警方难堪。他也看不起他们,这个习惯直到他自己当上了法官也没有改变。除此之外,作为一个黑人的成长和教育的经历又让他认为,在很多时候,检方的起诉理由只是主观武断的借口。他在街头巷尾亲眼见到的各种种族歧视和社会不公,早已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在他身上仿佛形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在作决定时总喜欢和州检察院对着干。雷蒙德一开始在他的法庭上担任了两三年的辩护律师,便干不下去了,因为他们俩一上法庭就开始剑拔弩张,休庭以后又能够把酒言欢。

斯特恩和我达到法庭时,拉伦法官正坐在法官席上看其他案子的报告。他的存在总是那么醒目,让人眼里只看得到他,他个子高大,有一米九五左右,身材健壮、英俊潇洒又灵活机敏,颇有魅力。他在读大学时已崭露头角,他是学校足球队、篮球队的明星球员,也因此获得了丰厚的奖学金。他满头都是非洲人典型的小卷发,中等长度,大半都花白了。他脸大手长,声音洪亮,言行举止有种皇室的风范。有人说他未来的目标是成为联邦大法官,还有人猜测,他真正的目标是成为继阿尔布莱特·威廉森之后北区的众议员,因为威廉森已经到了退休的年纪,而且心脏状况也不好。但无论拉伦·利特尔法官的打算是什么,他都是一个以自己的立场和能力赢得了众人尊敬的人。

昨天早上,拉伦法官的助理给我们打了电话,把我们叫来。说法官已经在两天前收到了我们的开庭前申请,希望能够就我的案子举行一次听证会。我猜,他是要对我们的一些申请作出回应,说不定还会决定开庭审判的日期。

斯特恩和我静静地等着,肯普没有来。昨天我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我把我所知道的关于每一个证人的情况都告诉了他们。斯特恩对我提出的问题依然很精确、很谨慎,但他还是没有问我那天晚上到底和卡洛琳发生关系了没有,也没有问那个敲碎卡洛琳头颅的凶器是不是在我这里。

我一边等,一边打量着周围。记者们又都来了,但这回素描师没到场。拉伦法官对记者的态度一直很好,在法庭靠西边墙壁,有一条专门为记者准备的桌子,而他在宣布一些重要的决定前,也总是会提前通知媒体。这个即将决定我余生命运的法庭很漂亮,一侧的陪审员席用胡桃木的栏杆隔开,栏杆上面还有漂亮的小圆球装饰。证人席的风格和陪审员席的差不多,紧挨着法官席。法官席高高在上,旁边有两根红色的大理石柱撑着一个胡桃木的圆顶。法庭的文员、法警和记录员都坐在法官席的前面,离他们几步远的地方是两张深色胡桃木的桌子,制作十分精美,这是双方的律师席,桌子的摆放方向很有讲究,要和法官席保持垂直。并且,按照传统,原告会坐在离陪审团比较近的那张桌子。

法官处理完其他事情后,便轮到了我们的案子。有些记者偷偷跑到我们的桌子旁,想听得更清楚一些,双方律师和我都被法官叫到了前面。斯特恩、莫尔托和尼可按法庭规定,首先报出了各自的姓名。斯特恩代我报出了姓名。莫尔托偷偷朝我诡异地笑了一下。我敢打赌,他已经听说了我们上周和雷蒙德会面的情况。

“先生们。”拉伦法官开口了,“我把你们叫来,是因为我认为我们可以做点工作,加快这个案子的进度。我已经收到了被告递交的申请,并且已经准备好作出决定了,原告有什么要反对的吗?”

莫尔托对着尼可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关于撤销莫尔托先生证人资格的申请,我们反对。”尼可说。

他还是这样,这个家伙有那么多人在替他工作,他还是不敢把自己的想法写在白纸黑字上,只敢在最后一刻说出来。

拉伦说他会把这个申请放到最后讨论。

“现在,讨论第一个申请。”拉伦一边说,一边看着面前摆放的一堆文件,“是关于确定审判日期的。我已经考虑过了,检方也知道,罗德格里斯的案子今天早上刚刚开庭,所以我在三周后才有空确定审判日期。”拉伦看了看自己的日程记录本,“八月十八号,斯特恩先生,那天你能来吗?”

这个开局相当好!我们原本以为开庭最快也要到秋天了,没想到居然这么快。虽然斯特恩目前手头上还有别的事,但他毫不迟疑就答应了。

“当然可以,法官大人。”

“检方呢?”

尼可显得很犹豫。他已经计划好了要度假,莫尔托也是,并且,他们还期望能找到更多的证据。尼可表示强烈的反对。

“别说了。”拉伦法官说,“我不想听,拖拉王戈迪亚先生。”他故意说了尼可的外号,这个拉伦,真是让人无法猜透,“这些指控,都是非常严重的罪行,你还想对萨比奇先生怎么样呢?他当了一辈子的检察官,你却对他提出这样的指控。我们都明白,为什么斯特恩律师想要迅速开庭。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大半辈子干的都是审判案子的事。拖拉王戈迪亚先生,斯特恩看到了你们提供的证据,他认为这个案子的证据很不足。可能他是错误的,我也不知道。但你既然走进了这个法庭,指控这个人犯下了严重的罪行,那你应该是已经作好了充分的准备。别跟我说还可能会找到什么证据,你不能让萨比奇先生一天到晚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样不公平。”拉伦又说了一遍,“三周后的今天,开庭审理。”

我全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我控制不住,坐了下来。斯特恩迅速回头朝我看了一眼,似乎微微笑了一下。

“现在,还有什么要说的?”拉伦说。就在他环顾四周的那一瞬间,他好像也露出了一个隐秘的笑容。每次,当他毫不留情地驳斥检方之后,总是有种掩饰不住的满足感。对于我们提出要求查看证物的申请,他也迅速通过了。实际上,我们的每一个申请都得到了批准,它们也理应得到批准。莫尔托对我们要求查看那只玻璃杯的申请表示了些许抱怨,他说,这样会给检方造成负担,因为他们要负责监督整个过程,也就是说,那只玻璃杯不能离开检方的视线,如果把它交给了我们,他们会很难办。

“那么,被告想要拿着这只玻璃杯做什么呢?”

我立刻站起来,“我就是想看一看,法官大人。”

斯特恩朝我瞥了一眼。他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回了座位。我必须记住:在法庭上,我最好还是不要开口。

“好吧。”拉伦说,“萨比奇先生只是想看看这只玻璃杯,仅此而已。他有这个权利,检方必须向他展示所有的证物。你也知道,我看过了你们的证物清单,我明白为什么萨比奇先生想要仔细看看那只玻璃杯。所以,这个申请我也批准了。”拉伦指着我,这是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着我,“顺便说一句,萨比奇先生,虽然在听审的过程中你是不应该说话的,但如果你确实有话要说,当然也有开口说话的权利,任何时候都可以。审讯过程中在内庭召开的会议,你也有权参加,我希望你了解这一点。我们都知道,萨比奇先生是一位很出色的律师,也是我们全市最优秀的律师之一,我敢肯定,他对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很好奇。”

我看着斯特恩,他点了点头,我才开口说话。我首先感谢了拉伦法官,我告诉他,以后我会认真听他的话,有话会让我的律师替我表达。

“很好。”拉伦法官简单地回答道,但他的眼睛里却露出一种我从来没有在法庭上见过的温暖光亮,我现在只是一个被告,在他的监管之下,他就像是公司老板,或者说黑帮老大,当我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时,他觉得他应该保护我,“接下来,是被告要求进入死者公寓查看的申请。”

莫尔托和尼可同意了。

“我们不反对。”尼可说,“但必须有警察在场。”

斯特恩却立刻表示了反对。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们又开始了法庭上最常见的那种唇枪舌剑。每个人都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检方希望知道我们到底在找什么,而他们说出来的理由也很充分。如果没有警察在场,我们把卡洛琳的房间翻乱了,就可能会影响到他们发现更多的证据。

“你们不是已经有现场的照片了嘛。”拉伦说,“每次我审判这种案子的时候,检方提供的照片看都看不完,让我觉得你们和洗照片的公司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合作协议。”记者们都笑了,拉伦自己也笑了,他就是这样,喜欢逗别人,他用手里的小木槌指着尼可,“你可以派个警察守在门口,确保被告不会拿走任何东西,但我不会让你们去监视他的。你们已经花了四个月,把现场都翻遍了。”拉伦说,但其实,他说的四个月还包括了我主持调查时的那一个月,“被告有权安安静静地去看现场。斯特恩先生,你起草一份法庭令,我来签字。但别忘了,事前要通知一下现在那套公寓的管理员,让他们清楚法庭的决议。”

“现在,再讨论一下要求撤销莫尔托证人资格的申请。”我们的这个申请是希望能够撤销莫尔托在本案中的律师资格,因为他已经被尼可列在了证人名单上。

尼可立刻开口说,在开庭前三周撤销检方的律师资格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会给他们造成很大的负担。我不知道尼可这样说是不是想争取更多的时间,还只是希望法官驳回我们的申请,他大概自己也不确定吧。

“尼可先生,是你自己把莫尔托列在你的证人名单上的,我又没有逼你。”拉伦法官说,“检方的律师同时又是证人,同一个案子里,律师不能同时充当证人。四百多年来,这都是法庭上的定规,无论这个证人对案件有多重要,也无论有多少《时代杂志》和《新闻周刊》的记者会来,这个规矩都不会改变。”拉伦法官停了一下,朝记者们瞥了一眼,好像是刚刚才发现他们的存在。

“但我要说。”拉伦站起来,在法官席后面踱着步子,法官席本来就要比地面高十来厘米,他个子又高,站在上面显得更高大了,“拖拉王戈迪亚先生,莫尔托上庭作证是不是要说,当他指控萨比奇先生杀了卡洛琳时,萨比奇先生曾经对他说过,‘你说对了’。”

“应该是‘对,你说对了’。”尼可说。

拉伦接受了尼可的纠正,低下头。

“好吧,目前检方还没有提交证人的证词,但是,你们已经很清楚地做了暗示,斯特恩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提出了申请。我是这样想的,我不能确定这个证词是否能够作为证据。斯特恩先生目前还没有对这个证词表示反对,但他希望能够撤销莫尔托的律师资格。拖拉王戈迪亚先生,如果莫尔托真的上庭,说出了这样的证词,斯特恩先生到时候也肯定会当庭反对,说这话与本案无关。”这是拉伦最喜欢的一种暗中帮助被告的方法,他会事先说出他想要听到的被告的反对词。有一些会由律师在庭上提出来。但有一些,被告律师却从来不会提出来。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只要被告正式提出了这样的反对意见,最终,都会毫无例外地得到拉伦法官的准许。

“法官大人。”尼可说,“被告对我承认是他杀了人。”

“哎,拖拉王戈迪亚先生。”拉伦法官说,“你怎么回事!我的意思你还不明白吗?你跟一个人说他犯了错,那个人说,‘对,你说对了’,大家都会认为这只是一句气话。我们不都是这样吗?如果萨比奇先生是从我的家乡来,他大概会说一句,‘哟哟,那又怎样’。”

这在法庭里引起一阵哄堂大笑,拉伦又赢了。他坐在法官席上,得意地笑着。

“不过你也知道,萨比奇先生那样的人会说,‘对,你说对了’,但实际上,他的意思是,‘你大错特错了’。”他停了片刻,又说,“这还算是客气的了。”

法庭里又爆发出了更多的笑声。

“法官大人。”尼可说,“这个问题不是应该由陪审团来决定吗?”

“恰恰相反,拖拉王戈迪亚先生,这个问题目前还是由法官来决定。你们必须拿出更多的证据,让我相信证人的证词确实和本案有关。现在,我还没有作出决定,但是先生,到目前为止你们的证据太没有说服力了,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我很快就会作出决定了。你们在回复斯特恩先生

的申请时,最好也记住,如果你们既不能提供证据,又不能在交叉询问中问出有用的信息,那我就只能批准他们的申请了。”

拉伦笑了,他让尼可碰了钉子。拉伦的这番话等于在告诉他,莫尔托的证词将不会被采纳。尼可只剩下两个选择,要么让莫尔托上庭作证,但让他停止担任案件的律师,要么继续让他担任律师,但不能上庭作证。他无法选择,但又不能不选。我对莫尔托说的那句话实际上已经不会对整个案件有任何影响了。

莫尔托朝法官席走过去,“法官……”他开口了,但没说下去,因为拉伦打断了他的话。拉伦神色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样子。

“莫尔托先生,我不想听你说你的那句证词有多重要。律师在自己代理的案子中不能同时出庭作证,这个规矩不是今天定的,你告诉我,为什么我们这次要违反规定,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批准你的请求,但在你说服我之前,我不想再听你说任何话了,先生。”

拉伦迅速作出决定,他说他将在八月十八号开庭。然后,他瞥了一眼记者,就离开了。

莫尔托还站在那里,脸上明显流露出恼怒的表情。作为一个律师,他总是让自己的不满情绪表露无遗,这个习惯很不好。但多年来拉伦和他一直都是这样针锋相对的。我可能不记得卡洛琳在北区分局工作的情况了,但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拉伦和莫尔托在那里共事时的情形。他们之间的矛盾尽人皆知。在拉伦受到波尔卡罗的排挤后,他对莫尔托以及检方的态度就更强硬了。遇到警察被指控骚扰的案件,除非警方有确凿的证据,否则他总是会判警方败诉。这让莫尔托很不满,他曾经说,拉伦担任法官,只要一走进法庭,在庭上候审的皮条客、瘾君子和小偷都会站起来鼓掌欢迎他。这些人差不多每天都会出现在法庭上,而拉伦对他们也格外宽容。警察则恨死了他,他们在背后用最恶毒的语言攻击他。在我完成“暗夜圣徒”案子的调查时,拉伦已经在市中心的法庭工作了很多年,利昂内尔·肯尼利每次听到他的名字,都会抱怨一番。有一个故意伤人的案子,肯尼利跟我说过不下十遍,那个案子中,一个叫曼诺斯的警察打伤了一个人,他说,是因为那人骂了自己脏话,并且拒捕,才会引起打斗的。

“什么脏话?”拉伦问他。

曼诺斯说:“在法庭上还是不要说出来吧,法官大人。”

“为什么?警官,难道你怕在场的这些人觉得尴尬吗?”拉伦指了指在法庭前排就座、等候处罚的一些人,都是三教九流的妓女、小偷、瘾君子。

“他骂我操你妈,法官大人。”

前排传来各种欢乐的口哨声和嘘声。拉伦敲着小木槌,喊着“肃静”,但自己也在笑。

拉伦继续笑着问:“警官,你难道不知道,这句话在我们这里是一种表示亲热的称呼吗?”

前排的那些人要乐疯了,大家兴高采烈地相互击掌,还对拉伦致以各种敬礼。曼诺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过了一分钟,拉伦才作出宣判。

“最夸张的是。”肯尼利告诉我,“最后,拉伦让曼诺斯走到法官席前面,拿着警帽站在那里,乖得像个小学生,他让他对自己说,‘谢谢你,操你妈’,然后才让他走。”

另外两个人也曾经跟我讲过这个故事。他们对基本情节的讲述都保持了一致,但他们俩都发誓,最后那个词其实是法官自己说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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