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检察院,汤米·莫尔托的外号叫疯和尚。他以前曾经是神学院的学生,勉强一米六五的个子,比标准体重超了四五十斤,满脸暗疮,指甲被他自己啃得乱七八糟。他的个性很疯狂,是那种会整夜不睡觉赶报告、连着三个月周末完全不休息的人。他是一个很有能力的检察官,但过于狂热,反而少了冷静判断的能力。在我看来,他总是在努力制造事实,而非了解事实。他的冲动在法官面前可能是个大大的缺点,但这却让他成为了尼可的好助手,他的自律正是尼可所没有的。他和尼可之间的关系可以一直追溯到他们读圣琼斯小学的时候,那个学校的学生大多是西班牙人、意大利人的后裔。在孩子们还小,还不知道谁酷谁不酷之前,他们就接受了莫尔托这个朋友。长大以后,莫尔托的个人生活几乎是一片空白。他单身,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和哪个女人在一起,也许有人会因此猜测他是同性恋,但如果要我说,我会觉得他只是独身主义。他那种强烈的孤独感似乎带着一种来自地狱的阴暗气息。

当我走进接待室的时候,莫尔托正和尼可小声地说着话,说得正起劲,他们俩还是和以前一样。办公室里,大家都很好奇,档案员和秘书都跑到了门口,想看看这位新老板,似乎才九个月不见,他们就已经忘了尼可的模样。电视台的记者也跟着尼可一起来了。尼可原本打算,当他和莫尔托坐在坚硬的木椅子上等着和雷蒙德会面时,记者给他们拍照,不过,现在已经拍完了,记者也都各自散开。我来的时候,他们俩看上去居然有点孤单的感觉,我实在忍不住想要逗一逗莫尔托。

“汤米·莫尔托。”我说,“以前有个同名同姓的人在我们这里工作,他很久没来了,我们觉得他可能死了。但是,现在还是有人打电话找他,也有人寄信给他。”

我这个玩笑其实并没有什么恶意,但莫尔托不仅没有笑,反而露出一种惊恐的表情。他皱起眉头,当我伸出手要和他握手时,他往后缩了一下。为了缓和气氛,我只好把手伸向尼可,他倒是同我握了手,但看上去也是心不甘情不愿。

“你不告诉我,我就一直不说话。”我说。

尼可仍然没有笑,反而把目光转向了别处,显得非常不自在。我不知道是竞选让他太紧张,还是和很多人一样,他只是在终于得到一直想要的东西后感到了恐慌。

在这样的碰面后,我倒是确定了一件事:尼可是绝对不会让我留任副检察长的。我给档案室打了电话,让他们给我准备几个纸箱。那天上午,我又给利普兰泽在警局总部的办公室打了电话。一般他只要在外办案,这个电话就没有人接听,但这一次,有人接起了电话,而那个声音我并不熟悉。

“34068。”

“你是丹·利普兰泽吗?”

“他不在,请问你是哪位?”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是谁?”

“没事了。”我挂断了电话。

我去敲隔壁办公室的门,想问梅可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也不在。我问尤金妮亚梅可去了哪里,她告诉我,梅可在雷蒙德的办公室开会,她说:“和尼可·德拉·戈迪亚先生在一起。”她已经去了将近一个小时。我站在尤金妮亚的桌子旁,努力压抑着内心深处的不安。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尼可现在成了戈迪亚先生。梅可成了他的人,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当上法官。雷蒙德会另攀高枝,大赚一笔。莫尔托会抢走我的饭碗,而我,连下个月的房贷都不知道能不能还上。

我还站在尤金妮亚身边,突然,电话铃响了。

“雷蒙德先生想要见你。”她说。

我来到雷蒙德的办公室,尼可坐在检察长的座位上,一副神气活现的样子,我突然涌上一股很幼稚的愤怒、嫉妒和厌恶感。尼可把西装外套脱掉了,脸色很严肃,我太了解他了,我知道他这种表情完全是在装腔作势。莫尔托坐在他后面,但座位要靠后一些。我才猛然醒悟,原来莫尔托早已经掌握了如何当马屁精的技巧。

雷蒙德做个手势,让我坐下,他说,这其实已经是尼可的会议了,所以他让尼可坐在检察长的座位上。雷蒙德自己站在沙发后面,梅可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看着外面。她一直没有和我打招呼,而我也察觉到,她一点儿也不想待在这里。看来,竞选失败的结果对她的打击比对我的打击更大。

“我们已经作出了一些决定。”雷蒙德一边说,一边转身看着尼可,一阵沉默,尼可作为新上任的检察长,竟然也会有无话可说的时候,“好吧,要不我先解释一下。”雷蒙德开口了,他的表情非常严肃。我很了解他,他现在这个样子说明他很生气,他正在努力保持着冷静,从现场的气氛可以知道,他和尼可之前的会谈并不融洽,“昨天晚上,我和市长谈过了,我告诉他,既然选民们已经表达了他们的意愿,我也不想赖在检察院。他建议我,不妨同尼可开诚布公地谈一谈,看他是不是也愿意早点上任,尼可表示愿意。所以,这就是目前的状况了。等到区委会批准后,我会在星期五离职。”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确定是星期五吗?”

“这其实也比我自己的预计还早了一些,不过还有一些原因……”雷蒙德停下了。他的神态中有种不祥的预兆,他在挣扎。他把咖啡桌上的文件整理整齐,然后又走到书柜旁边,像是要找什么东西,显然他很不自在。我决定让大家都轻松一下。

“那我也辞职吧。”我说,尼可张口准备说话,我打断了他,“拖拉王,这下你有一个全新的开始了。”

“我不是要说这个。”他站起来,“我想让你知道雷蒙德为什么这么快离职,因为他的一个手下马上就要接受刑事调查了。我们已经掌握了不少消息,有些消息是在选举期间知道的,但我们并不想利用这些消息玩阴招。不过,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我们认为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我被尼可的愤怒弄糊涂了,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不是那个B类档案,也许莫尔托和那个案子之间真有什么关系。

“喂,让我说一句。”雷蒙德说,“拉斯迪,我觉得最好的办法就是坦白。尼可和莫尔托已经问了我一些关于卡洛琳谋杀案调查的问题,他们对你的调查方式不太满意。我现在也同意不再插手了,他们可以按照他们认为最好的方式来处理,这就要看他们的专业判断力了。但是梅可建议——其实,我们都同意,要让你了解目前的状况。”

我等着他继续。我突然涌起一阵警觉,接着是深深的担忧。

“是我要接受刑事调查了吗?”我笑出了声。

梅可终于开口了,“这可不好笑。”她说。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丁点开玩笑的意思。

“这。”我说,“这太荒唐了,你们觉得我做了什么?”

“拉斯迪。”雷蒙德说,“现在别说这些了。尼可和莫尔托都认为有些事情你应该坦白说出来,仅此而已。”

“可不是仅此而已。”莫尔托突然开口了,他的目光很犀利,“我认为你一直在误导警方的调查,还隐藏了关键的证据,你带着大家兜圈子兜了差不多一个月,其实你是在掩饰自己。”

“你有病吧!”我对莫尔托说。

梅可把她的轮椅转过来。

“现在都别说了。”她说,“这个讨论就不应该在这里进行,也不应该是我们这几个人来讨论。”

“见鬼了!”我说,“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是。”莫尔托说,“你其实在卡洛琳被杀的那天晚上,曾待在她的家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感觉周围仿佛在天旋地转。我原本以为他们只是会揭发我和卡洛琳曾经的私情,但这项新的指控简直不可思议。我说:“太荒唐了,简直一派胡言。”

“那天是几号?是星期二晚上吧?巴巴拉在学校上课,我一直在家带孩子。”

“拉斯迪。”雷蒙德,“我建议,你什么都不要再说了。”

莫尔托站起来,他朝我走过来,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我们已经拿到了指纹对比的结果,就是你从来不记得催的那份报告。玻璃杯上的指纹印是你的,你拉斯迪·萨比奇的。就是卡洛琳家吧台上的那只玻璃杯,离死者只有一米多远的地方发现的玻璃杯。你大概忘了,所有的政府工作人员在入职时都曾经留下过指纹记录吧。”

我站起来,“这太荒唐了。”

“还有那份你让利普兰泽不要去要的电话记录——那些从你家里打出的电话,今天早上,我们让电话公司也把记录送来,现在就快要送到了。你那一整个月都在给她打电话。她被杀的当天晚上,就有从你家打给她的一个电话。”

“我受够了。”我说,“我要走了。”

我刚刚走到雷蒙德办公室外面萝瑞塔的桌子边,莫尔托就在身后叫住了我。他跟着我走进接待大厅。我能听见尼可在大声喊莫尔托的名字。

“萨比奇,我想让你明白一件事。”他用一根手指指着我说,“我都知道了。”

“你当然什么都知道。”我说。

“我们上任第一天就会签逮捕令逮捕你,你最好赶紧给自己找个好律师,得找个很厉害的才行。”

“逮捕理由就是你刚刚说的那些狗屁?”

莫尔托的两只眼睛在燃着熊熊怒火。

“别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我都知道了,是你杀了她,你就是凶手。”

我感觉到我全身的血流都在加速,我的血管中仿佛只剩下黑色的毒药。这种感觉是那么熟悉又久远,是那么接近一个真实的自我。我走到莫尔托身边,轻声说:“对,你说对了。”然后,我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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