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十二区分局,你看不到普通警局里那种常见的混乱局面。差不多七年前,我们当时正在调查“暗夜圣徒”的案子。有一个人穿着防风夹克,带着一支短枪,走进了这里。他把枪揣在怀里,像在保护一个婴儿不受冷风吹拂,他走到接待处的警员面前,把夹克的拉链拉下来,把枪口抵在警员的下巴上。那个警员名叫杰克·兰欣,只有二十八岁,当时正在写报告。据说,这个带着短枪的年轻人笑了笑,一枪就崩烂了杰克·兰欣的脸,而他到底姓什名谁直到现在都还是个谜。

从那以后,这家警局的警员就待在了十五厘米厚的防弹玻璃后面与公众打交道,相互之间的交谈通过对讲机进行,那声音听起来像是从月球上传来的信号。来投诉的人、来报案的受害者也会和警察一起在公共区域来回走动,但一旦你踏过了十厘米厚的铁门,铁门的电子锁自动上锁以后,你就像是来到了一片荒漠。犯人被关在楼下的封闭区,无论什么理由,都绝对不能踏上楼梯半步。在楼上,缺少了警局常见的那种熙熙攘攘,让人感觉有点像是在某个保险公司。警员的办公桌在公开区域,可以通往其他的办公室,上了级别的警官的办公室则靠着后面的墙壁。在其中的一间大办公室里,我找到了利昂内尔·肯尼利。我们自从“暗夜圣徒”的案子结束后,就没怎么见过面了。

他说:“你这个家伙。”他掐灭了手里的香烟,拍着我的后背。

利昂内尔·肯尼利是那种正常人都会讨厌的警察。他说话粗鲁、固执沉闷、自私自利,还是个毫不掩饰的种族主义者。谁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良知,但我喜欢他,因为他很纯粹,不虚伪做作,也不会主动认错,他是警察中的警察,一辈子都献给了外面这个三教九流的世界。他能一眼认出街上的地痞流氓,就像一条狗,只要把鼻子伸到微风中,就能嗅出最细微的气味。在调查“暗夜圣徒”案子期间,每当我想找到什么人的时候,我都会求助于他,而他也绝对不会犹豫推托。他会从各种场馆会所里把嫌疑人揪出来,或是凌晨四点跑到格雷斯大街的贫民区去捶门,只有在那个时候,警察才能在那里安全走动。有一两次我看到他一米九的大个子使劲地捶着门,门板都已经弯曲变形了。

“是谁啊?”

“快点开门,泰伦,我是你他妈的神仙姐姐。”

我们一起回忆着往事,他告诉了我关于莫里斯·杜德利的近况。虽然我已经听其他人说过了,但我并没有打断他的话。莫里斯是个二百五十斤的大胖子,一个杀人凶手,一个无赖浑蛋,现在在鲁德亚德监狱,居然钻研起了《圣经》,还即将被授予牧师的职位。“这事把‘暗夜圣徒’组织的头目哈鲁坎气得要死,他说,他连话都不同莫里斯说了,你想象的出来吗?”

“谁说没有重新做人这回事呢?”这句话让我们俩都觉得很好笑。也许,我们都想起了莫里斯曾经犯下的血腥罪行,他用菜刀杀死了一个女人,还在她的胳膊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警局办案的警察说,他连自己的名字都写错了,不过,这也有可能只是个滑稽的传闻罢了。

“你是路过我这里呢,还是怎样?”肯尼利终于问我了。

“我也不确定。”我说,“我想弄清楚一点儿事。”

“这回是什么事?卡洛琳的案子?”

我点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肯尼利问我,“上次,我从市警局听说,他们认为并不是强奸案。”

我用两分钟时间给他解释了我们目前已经掌握的证据。

“所以,你怎么看?”他问,“那个和她一起喝酒的人杀了她?”

“可能是,但我还在思考。我们之前不是办过一个偷窥狂的案子吗?好像是十年前,那个犯人对两口子进行偷窥,然后悄悄潜入他们家,拿着手枪威胁妻子就范。”

“天哪!”肯尼利说,“你还真没搞清状况。在卡洛琳的这个案子里,你要找的犯人绝对是一个执法系统里的人——警察、检察官,或是私家侦探之类——一个杀了人还知道如何布置犯罪现场的人。这是我的想法。如果那天晚上,她真的和某个男朋友在一起,后来才被偷窥狂杀了,那这个男朋友听到了她的死讯后一定会来报案的,他会希望帮警方破案。”

“但如果他已经有了老婆,可能是怕没办法跟老婆解释,所以才没有报案呢?”

肯尼利认真想了一会儿,他朝我耸耸肩,我可能说对了。

“你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我问。

“好像是四个多月之前,她跑到我这里来了。”

“干吗?”

“跟你现在差不多,调查什么事情吧,而且还不想让人知道。”

我笑了。肯尼利不愧是警察中的警察。他站起身,走到墙角的一堆档案旁边。

“她让一个实习警员帮她看这些资料,她怕刮花了自己的指甲,弄脏了衣服。”

“让我猜猜。”我说,“她让实习警员看的是九年前那个夏天的逮捕记录。”

“猜对了。”他说。

“她是在找哪个人吗?”

肯尼利想了一会儿,“我记得是,但我想不起来那人到底叫什么了,那名字好像有点奇怪。”

“是叫尼奥吗?”我问。

肯尼利打了个响指。“想起来了。”他说,“她找的是没有登记姓、只登记了名的人。所以我觉得不太对劲,她是想暗中进行调查,不让人知道她到底在查什么。”

“那她查到什么了吗?”

“没有。”

“你确定?”

“当然确定!不过她并没有怎么花精力,她把绝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观察那些对她示好的男人了,差不多就是警局里的每个人,她自己心里清楚。这么说吧,她又回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又回到?”

“她还在当警员的时候,就是在北区分局工作。她那时候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吗,像个社工。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雷蒙德会让她当检察官。”

我都忘了,卡洛琳确实在北区分局当过一段时间警察。我想起了举报信里提到的那个秘书,信里没有说秘书是白人还是黑人,是胖还是瘦,但说了是个女孩。九年前的卡洛琳不就是个“女孩”吗?

“你不太喜欢她吧?”

“她就是个荡妇。”肯尼利一针见血,“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自己。她从最底层一路睡了上去,谁都看得出来。”

我朝四周看了看,我们的谈话似乎已经快到尾声了。我又问了一遍,他是不是能够确定卡洛琳什么都没有找到。

“什么都没有。不过,你可以去和那个帮她找资料的小警员谈谈。”

“如果你不介意,我确实想和他谈谈。”

“这有什么好介意的?”他拿起电话,把一个叫古尔拉什的警察叫了进来,“你为什么还要操心这个事?”我们在等古尔拉什的时候,他开口问我,“很快,这就是别人的问题了,你不觉得吗?”

“你是说,到时候这就是尼可的事了吗?”

“我觉得他已经稳操胜券了。”上周,警察们都是这样说的,他们一直都不喜欢雷蒙德,也从来没有假装过喜欢他。

“说不好。说不定我破了这案子,就能帮雷蒙德扳回局面了。”

“从我听说的消息来看,上帝降临也救不了雷蒙德了。他们都说,今天下午波尔卡罗就会去找尼可。”

我仔细想了想他的话。如果波尔卡罗在竞选的前六天表示支持尼可,那雷蒙德真要成为政坛上的历史人物了。

这个时候,古尔拉什走进来了。他和这里大多数的年轻警察差不多,中规中矩,帅气、笔挺,带着一种军人的气质。鞋子擦得锃亮,外套上的纽扣光亮闪闪,头发分得很整齐。

肯尼利跟他打了个招呼。

“你还记得那天在这里的那个女检察官波尔希莫斯吗?”

“记得,身材很好的那个女人。”古尔拉什说。

肯尼科转过身对我说:“看吧,这孩子会成为一个好警察的,女人胸的大小他都不会忘记。”

“她是在河边公寓里被杀的那个女人吗?”古尔拉什问我。

我告诉他:“是的。”

肯尼利接着问古尔拉什,“好了,这位是拉斯迪,是副检察长。他想知道,那位女士从我们这里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带走什么资料?”

“据我所知,没有。”古尔拉什说。

“她看了些什么资料?”我问。

“有一天,她说想看所有公众场合行为不端的犯罪记录。她告诉我,应该有六十到七十个人在我们警局留下过这方面的案底,要往回查八九年的时间。总之,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找了出来,就放在那边。”

“她怎么知道要找哪一天的?”

“我也这么想过,不过她似乎知道要找的是什么。她告诉我,让我找逮捕人数最多的那一天,所以,我就去找了。我差不多花了一周时间才翻完那堆资料,因为违反第四十二条例被逮捕的一共有五百多个人。”第四十二条例也就是公众场合行为不端罪。

是哪一天呢?我又想了想那封举报信,信里并没有任何线索能帮我缩小时间范围。也许卡洛琳在开始之前就已经放弃了,那些调查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你找到她想要的东西了吗?”

“我觉得找到了。我打电话叫她来,她也来看了。我把资料就放在这里留给她看,她却告诉我,什么都没有发现。”

“你还记得你给她看的是什么吗?那些被逮捕的人有什么共同特点吗?”

“所有的人都是在城郊树林里被逮捕的。我想,他们是不是那天在那里搞什么示威活动啊?!”

“天哪!”肯尼利带着厌恶的表情对古尔拉什说,“这些人都是公众场合行为不端罪?他们都是同性恋吧?”他问我。

“她有没有跟你说她到底在找谁?说了名字吗?”

“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只知道名字,我觉得她根本不认识那个人。”古尔拉什停了片刻,“为什么我老觉得那个名字和圣诞节好像有什么关系?”

“是叫尼奥吗?她跟你说的是不是这个名字?”

古尔拉什打了个响指,“对了。”

“是尼奥吗?”

“就是尼奥。她告诉我她要找的人是尼奥,但姓什么不知道。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她还把这个名字写了下来,我脑子里不知怎么的就联想到了圣诞节。”

“你能告诉我她都看了哪些档案吗?”

“哎呀,那我还真不知道,我记得我已经收起来了。”

“收你个鬼。”肯尼利说,“我都已经跟你说过三次了,让你收,你都还没收。都在这里,自己找吧。”

肯尼利指着墙角的一堆资料。

古尔拉什打开第一个文件夹的时候,骂了一句,里面全是散乱堆在一起的纸页。

“要我说,她还真是不爱收拾,我把这些文件给她的时候,都是整整齐齐的。”

我原本想问古尔拉什是不是确定,但一看到剩下的文件全是按顺序整理好的,便知道没有问的必要了。再说,卡洛琳就是那样的人,别人花了很多年精细呵护的东西她却毫不在意。

古尔拉什开始整理散乱的资料,我去帮他,肯尼利也来帮忙。我们站在桌子周围,一边整理,一边埋怨卡洛琳。每份档案都应该包括一张警局的登记表、一份贴有被告人照片和指纹的逮捕记录卡及一份留底档案,但这里的六七十份档案没有一份是完整的。每份档案里都有缺失的资料,已有的资料也是放得前后颠倒、乱七八糟,完全被打乱了。

肯尼利又开始骂卡洛琳。

我们整理了五分钟,我才突然醒悟过来,文件弄得乱七八糟不是偶然的,这些文件是有人故意翻乱的。

“卡洛琳之后有谁还看过这些?”我问肯尼利。

“没有别人了。这些东西堆在这个墙角已经四个月了,就等着他收拾呢。除了我和他,也没有人知道这些资料在这里。对不对?”他问古尔拉什。古尔拉什点点头。

“肯尼利。”我问,“你认识汤米·莫尔托吗?”

“当然认识汤米·莫尔托,我都认识他大半辈子了,他就是一个小浑蛋检察官。”

如果我仔细想想,就应该知道,莫尔托和北区分局之间的过节尽人皆知。

“卡洛琳在这里当警察的时候,他是不是也在这里?”

“有可能。让我想想,妈的,拉斯迪,我又不是这俩人的保姆。”

“你上一次见到莫尔托是什么时候?”

肯尼利仔细想了想,“三四年前了。大概是出去吃饭还是什么的,正好碰到他。你也知道,他总是很客气。我看见他,跟他聊了几句。”

“他从来没有看过这些资料吧?”

“喂!”肯尼利说,“我的嘴很严的。你、我、古尔拉什、卡洛琳,这事就我们几个知道。”

我们整理完以后,古尔拉什把文件核对了两遍。

“有一份不见了,是不是?”我问。

“确实少了一份。”他说,“可能是编号出了错。”

“一共有六十多份档案,有可能是编号编错了。”肯尼利说。

我问他:“但也有可能确实是不见了。”

“是有这个可能。”

“法院应该还有记录,对不对?”我问。

肯尼利看着古尔拉什,古尔拉什又看看我。我把档案的编号写下来,应该还有存档的,到时候让利普兰泽去查。

古尔拉什走后,我又和肯尼利待了一会儿。

“你不想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他问。

“我不能说,肯尼利。”

他点点头,但我看得出,他有点不高兴。

“好吧。”肯尼利说,“都是陈年旧事了,故事不少啊!”他的眼神显得很随意,似乎是想让我知道,我们都有各自的秘密。

外面的天气很热,有二十六七摄氏度的样子,算是四月份气温的最高纪录了。我坐上车,打开收音机,调到新闻频道,是市长办公室的直播采访节目,只听到了结尾,但市长大人的一堆废话已经让我了解了大概。他说,检察院需要新鲜的血液,需要一个新的方向。社会大众需要,也应该得到这个。

看来,我真的要开始找新的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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