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是在黑暗中,我还是能看见儿子床边墙上贴着的蜘蛛侠海报。穿着红蓝衣服的蜘蛛侠有真人大小,像摔跤手一样半蹲着,随时准备着应对入侵者。

我从小到大都没看过漫画书——在我成长的那个家庭里,这种活动太过欢乐了,是绝对不允许的。而当我的儿子奈特两三岁时,我们每个星期天都会一起看漫画书,巴巴拉要睡懒觉。我给儿子做好早饭,然后和他紧紧靠在一起,坐在阳光房的沙发上,讨论每周新上市的漫画书的情节。每次到这个时候,他的调皮淘气统统不见了,展现了出一个更加深层的自我。他虽然还小,但我仍然感觉到了一种认真执着的热情。正因为如此,我也开始喜欢蜘蛛侠了。现在,奈特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基本上都是自己一个人玩,看漫画书也是自己一个人看。所以,我每次想看蜘蛛侠的时候,就没法拿儿子当借口了,都要小心翼翼不被发现。几周前,当巴巴拉看见我手上拿着的漫画书时,我赶紧对她解释,说这些漫画其实很搞笑。她嘟囔了一句,拜托!都几十岁的人了。这,就是我差点成为博士的妻子。

我摸着奈特头上细细软软的头发,他头发很少。如果我再摸久一点儿,他大概会醒过来,跟我撒撒娇,这么多年,我总是很晚回家,他已经习惯了。每天晚上回来,我都会先过来看看他。我总是渴望着安全感,这像是一种身体上的需要。在奈特出生之前,我和巴巴拉搬到了这里,也就是尼尔林。它原来是个码头,但很早以前,原来的居民就都搬走了,现在,这里更像是一个小镇,而不是市郊。虽然一开始是巴巴拉提出要搬到这里的,但现在,她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搬走了,她经常会抱怨这里与世隔绝。我倒是很喜欢住在离市区远一些的地方,我需要时间和空间上的间隔,让我感觉到有一种距离在保护我,让我远离那个每天都能看到的人。我猜,这也是我喜欢看蜘蛛侠的另一个原因吧,他敏锐的警觉也让我有一种安全感。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发现巴巴拉趴着躺在床上。她穿着运动短装,上气不接下气,后腰上紧致的肌肉闪着汗水的光泽。录像机里的录像带正在倒带,电视里,新闻刚刚开始。

“锻炼了?”我问。

“自慰呢。”巴巴拉回答,“寂寞的家庭主妇只能这样了。”

她压根儿都没转过头。我走上前,在她脖子上轻吻了一下。

“我今天没赶上八点三十五分的那班车,我在公交车站给你打电话了,你不在,我留了言。”

“我听到了。”她说,“当时我刚接到奈特,他和我妈妈一起吃的晚饭。我从主路上来的,想节省点时间。”

“那边不堵吗?”

“其实一样堵。”她翻过身,又翻了回去,我看到她穿着运动文胸。

我一边脱衣服,一边听巴巴拉简要汇报她一天的情况。一个邻居生病了,修理工的账单寄到了,还有,她妈妈的近况。巴巴拉说话的时候,一直脸朝下趴在床上,语气中透着疲惫。她这种阴沉的脾气,我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来应对,那就是:装。我对她的每句话都表现得饶有兴趣,装出兴致勃勃、想听到每一个细节的样子。但与此同时,内心却越来越沉重,一种熟悉的情绪突然涌上来,像是全身的血流都被堵住了。

大概在五年前,我觉得我们应该再生一个孩子,巴巴拉却突然宣布,她要重新回到学校读书,她要念数学系的博士。她已经递交了入学申请,也参加了考试,而这一切,她之前连半个字都没有跟我提过。她把我的惊讶当作是反对,而我所有的意见都被她视作是对她的批评和指责。其实,我并不是反对。我从来没觉得巴巴拉会是那种甘心当家庭主妇的人,我的反应有别的原因。我并不介意她没有来问我意见,而是惊讶她的这一招我居然没有预料到。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巴巴拉就是个数学迷,她会去上研究生的数学课,上课的都是知名教授,但课堂上可能只有两三个学生,他们都是深山隐士一样的人,留着乱七八糟的大胡子。巴巴拉对自己在数学方面的天赋一直不怎么重视,现在,我明白了,对她来说,数学就是一种宿命,一种狂热的兴趣,但我已经有六七年没有听她说过任何关于数学的只言片语了。

现阶段,巴巴拉面临着写论文的任务。她刚开始写的时候,还告诉我,像她这样的博士生培养项目,有时候论文可能就是十来页纸——至于她的培养项目到底是个什么项目,我也没办法解释清楚。我不知道她说的这些话到底是她的美好愿望还是自欺欺人,反正这论文已经变成了一种慢性病,一直折磨她、纠缠她,成了她痛苦忧郁的又一个源头。每次我从书房经过的时候,她都在可怜巴巴地盯着书桌,或是看着窗外的樱桃树。我们后院只有这一棵樱桃树,由于土质的原因,一直都长得很矮小。

在等待灵感的过程中,她也看书,但并不是我们常人看的报纸杂志,而是从大学图书馆里借来的一堆又一堆的大部头著作。文本深奥晦涩,有语言心理学方面的、符号学方面的、布莱叶盲文和哑语方面的。她是个热爱真理的人,晚上,她靠在客厅的锦缎沙发上,吃着巧克力,探索着那些她从未曾了解的世界。她看的书一些和火星上的生命有关,还有一些绝大多数人会认为无聊难懂的名人传记。接着,她又开始看大量的医学书。上个月,她看的好像是低温学、人工授精和显微镜历史发展方面的。她在涉猎这些未知领域的过程中,到底学到了什么,我不知道。如果我去问她,她当然也会和我分享新学到的知识,但我根本没有这样的兴趣,装都装不出来。巴巴拉认为,我对新知识的无动于衷是一个大缺点,所以,当她在这些高深领域中孜孜不倦地探索时,我还是少说为妙吧。

就在不久前,我意识到,我的妻子大概就是别人口中的怪人。她的言谈举止总是不合时宜,她讨厌与人交往,经常沉默寡言、表情阴沉,她非常注重隐私,心里有再多话也不会说出来。她除了自己的母亲之外,基本上没有要好的朋友。但就算是对自己的母亲,她也很少说心里话,甚至觉得母亲太玩世不恭又疑心重重。巴巴拉心甘情愿地待在家,照顾孩子,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然后,就是无止境地研究各种公式和算法。

一开始我没有注意,但后来,我慢慢发现,我们之间的交流已经越来越少了。现在,我们都一动不动地对着电视机,屏幕上正播放今天卡洛琳的葬礼。雷蒙德的车到了,我的后脑勺在画面中出现了一下,卡洛琳的儿子被护送到教堂大门。一个画外音正在进行解说:到场的有八百人,包括很多市政府领导,大家都聚集在长老会第一教堂,为卡洛琳·波尔希莫斯献上最后的敬意,卡洛琳是一名副检察官,三天前被残忍奸杀。现在,人越来越多。屏幕上,市长和雷蒙德都在和记者说话,但只有尼可出现的画面配上了他的原声。他大概是用自己最温柔的声音在说话,并且还把问题巧妙地转向了关于凶案的调查。“我来是为了纪念一位同事。”他的一只脚还在车里,就对着镜头这样说。

巴巴拉这时开口了。

“葬礼怎么样?”她穿着一件红色的丝绸睡袍。

“很隆重。”我回答,“可以这么说,全是有头有脸的人。”

“你哭了吗?”

“拜托,巴巴拉。”

“我是认真的。”她靠过来。她咬紧牙关、眼露凶光。巴巴拉总是动不动火冒三丈,这让我觉得很奇怪。这么多年来,她一点就爆的脾气已经成了威胁我的一种方式。她知道我的反应比她慢,我的心里还有着陈年的恐惧和黑暗的记忆,我的反应快不起来。我父母以前就经常大吼大叫,甚至大打出手。我还清清楚楚地记得有一天晚上,他们的吵架声把我闹醒以后,我发现母亲正拽着父亲的头发,用一卷报纸狠狠地抽他,像是在抽一条狗。每次这样的争吵过后,母亲都会在床上躺好几天,她筋疲力尽,严重的偏头疼折磨着她,她会让我别发出任何声音,然后自己躲到阴暗的房间里。

我现在无处可躲,只好走到一筐巴巴拉刚刚洗好的衣服前面,开始叠袜子。我们沉默着,只听见电视的声响,还有这座房子在夜晚会发出的声音。在离我们家半个街区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如果没有汽车的噪音,就能听见河水的潺潺流动。楼下壁炉里炉火燃烧,也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是今天刚生的火,烟囱管道里现在大概都是一股油腻腻的恶臭味吧。

“尼可装伤心的样子还挺像。”巴巴拉终于对我开口了。

“你仔细看,其实装得一点儿也不像,他那是一副得意的样子,他觉得他现在有把握胜过雷蒙德了。”

“有可能吗?”

我把袜子分好,耸了耸肩,“尼可确实越来越厉害了。”

巴巴拉这些年来一直见证着雷蒙德的无敌战绩,听到我的话,她显然非常吃惊,但她大概骨子里还是个数学家,我看得出来,她正在对这些新的可能性进行快速的衡量分析。她拨弄着自己浅灰色的时髦卷发,漂亮的脸蛋上露出一种好奇的表情。

“如果是真的,那你怎么办,拉斯迪?如果雷蒙德输了怎么办?”

“接受现实呗,还能怎么办?”

“我是说你的工作怎么办。”

几年前,我也曾经说过想离开检察院。当时,我认为自己应该成为一名优秀的辩护律师。但我当时并没有付诸行动,而我和巴巴拉也已经很久没有讨论过关于我的职业前途的问题了。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老实告诉她,“我是个律师。应该还是去干法律这一行吧,要不教书,我真的不知道。拖拉王说,他会继续让我当副检察长。”

“你相信他吗?”

“不相信。”我把我的袜子放到抽屉里,“他今天说了一大堆废话。他很严肃地告诉我,他觉得他唯一真正的对手、真正让他害怕的人是我。你知道吧,好像我会跑去跟雷蒙德说,让他靠边站,指派我做他的继任者。”

“你应该这样。”巴巴拉说。

我盯着她。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这种热情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巴巴拉到底是我的妻子,她感觉到了我对现任老板的蔑视。我时时刻刻都在忍受着精神上的折磨,人人都认为我去竞选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我却没有胆量去做。

“我又不是政客。”

“哦,你能做好的。”巴巴拉说,“你会喜欢当检察长的。”在我看来,妻子对我的这种判定并不准确。我决定退一步,告诉巴巴拉,所有这一切都还只是纸上谈兵,因为,雷蒙德一定会赢得选举。

“波尔卡罗最后一定会支持他的。或者,我们会抓到那个凶手。”我朝电视机点点头,“等到选举的那一天,所有的媒体都会支持他的。”

“怎么抓?”巴巴拉问,“有嫌疑目标了吗?”

“没有。”

“所以呢?”

“所以,利普兰泽和我在接下来的两周要日夜不休地工作,帮雷蒙德抓到凶手。这就是我们的策略,精心设计的策略。”

遥控器啪的一声响,电视被关掉了。在我身后,我听见巴巴拉发出轻轻的一声“哼”,听起来她很不高兴。我回过头时,她正盯着我,眼珠一动不动,充满了憎恶。

“你这人就是这样。”她用低沉的声音说,语气很刻薄,“你负责这次调查?”

“当然。”

“当然?”

“巴巴拉,我是副检察长,雷蒙德又在拼尽全力进行竞选,还有谁会来处理这次调查?如果不是雷蒙德每天要工作十四个小时忙竞选的事,他会亲自来调查的。”

几天前,我觉得,我必须跟巴巴拉说清楚这件事,但正是她可能出现的这种情绪,让我陷入了紧张和纠结。我不能逃避,否则就是欲盖弥彰。我打通电话,告诉巴巴拉我会迟点回家。我解释说,整个办公室都是一片混乱。

然后,我又加上了一句,卡洛琳·波尔希莫斯死了。

巴巴拉说,“哈。”她的语气是一种冷漠的惊讶,“吸毒过量死的吗?”她问。

我盯着手里的电话听筒,她居然能想出这个理由,让我觉得很意外。

但现在,我不能转移她的注意力,巴巴拉的怒火在越烧越旺。

“跟我说实话。”她说,“你调查这案子合适吗?”

“巴巴拉……”

“别。”她已经站了起来,“回答我。让你来调查,合适吗?你们那里有一百二十个律师,就找不到一个没同她上过床的人了?”

我很熟悉她这充满愤怒的语气和以退为进的策略,我努力保持着冷静。

“巴巴拉,是雷蒙德让我负责的。”

“别跟我废话,拉斯迪。别跟我说什么冠冕堂皇的废话!你可以跟雷蒙德解释你为什么不应该参与这次调查。”

“我不想让他失望。而且,这些都不关他的事。”

巴巴拉冷笑了几声,我无比尴尬。我发觉,这确实不是一个说出事实的好时机,我的策略糟透了。巴巴拉对我的这个秘密一直都嗤之以鼻,如果不是怕自己也会丢脸,她大概会把这件事大肆宣扬,贴到布告栏上去。

在我和卡洛琳幽会的那段短暂时间里,我根本不敢向巴巴拉坦白——也许是没有这个胆量,也许是不想受到打扰。后来,这段婚外情结束了,又过了一两周,我想,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吧。那天,我早早回家吃饭,以弥补过去一个月每天的晚归,我当时的借口是要准备一个案子,现在,案子已经办完了。那天吃完晚饭,奈特去看电视,每天他都可以看半个小时电视的。我却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变得思绪万千。也许是那天的月光,让我产生了一种情绪,也许是喝的酒,那大概就是心理学家所说的一种神游状态吧!我脑海里一片空白,盯着餐桌,手里拿着一只高脚酒杯,那只高脚酒杯和卡洛琳家吧台上的杯子一模一样。就在那一瞬间,我对她的思念突然涌上心头,我无法控制自己,坐在那里,号啕大哭。巴巴拉立刻就明白了,她不觉得我是生病了,也没有觉得我是因为疲劳,或是案子的压力太大,或是什么泪腺疾病。她明白了,她知道我是因为失去了一个人在哭,而并不是因为感到羞愧。

她直截了当地问我是谁,问题简洁明快。我告诉了她。她说,要离婚吗?我说都已经结束了。我说,很短,刚刚发生就结束了。

唉,我当时真是个懦夫。我坐在自己家的餐桌旁,双手抱头,把脸埋在衬衫袖子里痛哭流涕,几乎是在哀号。我听到巴巴拉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盘。

后来,我安顿奈特上了床,满心悲伤、可怜巴巴地走上楼,到卧室去看巴巴拉在干什么。她又在锻炼,录像带里还是同样的音乐,声音很大。我看着她弯腰,做关节伸展,我脑中还是一片混乱,伤心欲绝,好像只剩下一副皮囊、一具假面。我本来想冷冷静静地说几句话,说我还想继续这段婚姻,但却没有说出口。她的每一个动作都透露着怨气和怒火,即便我的思维再混乱,也能一眼看出来,这个时候,任何沟通都只会是白费功夫。我看着她,大概看了五分钟那么久。巴巴拉连瞧都没有瞧我一眼,最后,她在做侧扭的时候,嘟囔了两句,“你活该,不至于如此啊!”还有几句我没有听到,但最后一个词还是听清楚了,“贱货!”

从那之后,我们努力维持着和平的婚姻关系。从某个方面来说,我和卡洛琳之间的婚外情反而让我有了一种奇怪的解脱。这大概也是造成目前我和巴巴拉之间这种状况的原因,是她经常生闷气的原因,是我们总是相处很难的原因。因为我们有一个必须去解的心结,但这样,也就有了一个模糊的希望,也许解开了这个结,一切还有好转的可能。

我意识到,这就是现在的问题所在:我们是不是要放弃已经取得的进展。这几个月来,卡洛琳像是一个恶魔,一个从这个家里慢慢被驱逐出去的幽灵。现在,她的死又让她卷土重来。我理解巴巴拉的怨气。但我不能放弃,不能按照她的要求,放弃调查案子。我把理由深埋心底,我不能说出来,也没办法说出来。

我试着冷静地和她商量。

“巴巴拉,谁调查有什么区别呢?也就是两周半的事,到初选之前案子就会结束了,就是这样。然后,这就是警方那里的一件普通的案子了,一起凶杀悬案。”

“你难道还不明白你这是在做什么吗?你对自己做了什么?对我又做了什么?”

“巴巴拉!”我又说。

“我就知道。”她说,“我就知道你会做出这样的事。你那天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就知道了,我从你的声音里就能听出来。你这是从头再来一遍,拉斯迪。你其实是希望这样的,对不对?你希望这样。她已经死了,但你还没放下。”

“巴巴拉!”

“拉斯迪,我已经受不了了,我不会再容忍你这样了。”在这样的场合,巴巴拉从来不会哭,她会大发雷霆、火冒三丈。她坐在床上,穿着宽大的绸缎睡衣,往后重重地一躺。她抓起一本书、电视遥控器和两个枕头,这是火山爆发的前兆。我决定赶紧离开,我走到衣柜前,找到我的睡衣。

我走到门口时,她在我身后说:“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

“我一直都想问你。”

“你问。”

“她为什么不再见你了?”

“卡洛琳吗?”

“不然还有谁。”她的语气是那样怨毒,我甚至怀疑她随时会朝我脸上吐口口水。我原本以为巴巴拉是要问我为什么要和卡洛琳偷情的,但显然,她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自己想出了答案。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猜,我对她来说不是那么重要吧!”

她闭上眼睛,又睁开,摇着头。

“你是个浑蛋!”她严肃地对我说,“你出去吧。”

我很快就出去了。我知道她会乱扔东西。我没有地方可去,又是那么想有人陪伴,我只好穿过客厅,又去看奈特。他已经睡熟了,呼吸沉稳而均匀,我坐在他床上,看着黑暗中蜘蛛侠张开的双臂,我觉得很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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