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合楼命案发生后,我便搬回家里去住了。哪怕早上起床再辛苦,我也不想再进这西三楼一步了。

回宿舍取东西的时候,发现门锁不知道被谁弄坏了。我正纳闷这是谁干的好事?除了宋远哲不会有谁怨恨我到要拿物件撒气的地步,同时这也更加坚定了我离开西三楼的想法。

9月15日晚饭前,严峻再次带人到宋远哲的办公室搜查,临走前约我见面。这次我俩都不用再避讳谁的耳目,大大方方地并肩走在综合楼后的大操场上。校园像是刚刚被海浪卷过的沙滩,干净得看不见几个人。一个多月的诡谲杀局,生生把偌大的学校逼成了个灌着参汤吊命的病人。

“一个多月连看了四具尸体,别在你精神上留下什么创伤啊。”严峻调侃我道。

“你以为我是玩芭比娃娃长大的?”我不屑地瞥他一眼,“小场面而已。”

我俩同时大笑起来。

严峻指着旁边的木椅招呼我坐下,接着说道:“今天上午,吴丰登被逮捕了。”

“这么快?”

“有什么快的?咱们跟他都较了—个月的劲了。”

今天的严峻颇有些不同,眉眼如刀,气势凌厉,一副虎日鹰扬的派头,同前段时问的隐秘谨慎判若两人。

“据他交代,‘刀子’其实在半年前就已经回到云岭市了。他先上投奔了吴丰登,但后者不方便门接收留他,‘刀子’便找上了宋远哲。”

“他们三人之间到底址什么关系?跟桃园三结义似的?明明身份地位又那么悬殊的差异。”

“哈!刚开始那叫臭味相投,往后叫同气连枝,再往后就叫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知不知道1976年在云岭市曾经发生过一起恶性械斗事件?”

“我看过—篇关于那件事情的报道文章。”

“那年3月29日,有两拨人在悼念周总理时在市里发生了激烈冲突,打得不可开交,刀棍斧头全用上了。支持四人帮的那群人寡不敌众,最后重伤数十,云岭财大的左派学生江振业当场身亡。”

我说我知道这件事情,在这次械斗之后的4月4日,还发生了一起更加惨烈的袭击事件。严峻点点头说:“那你知不知道‘刀子’叫什么?”

我一时间恍然大悟。

“江振兴……那他是江振业的……”

“亲弟弟。”严峻说道,“当时还在念中学的江振兴红了眼要报仇,便找上了常常跟他哥在一起厮混的宋远哲。云岭财大算是本市左倾路线的一个据点了,宋远哲在学校里面也相当能折腾,毫不犹豫带着江振兴参加了4月4日对游行人群的袭击行动,中间还叫上了他的拜把子大哥吴丰登。

“另外,吴丰登被逮捕的时候,大概是出于想立功赎罪的心思,交代1986年9月17日晚,宋远哲‘刀子’江振兴两个人,在校外的荒地里杀死了云岭财大教师苏嘉麟,并发现了他身上那封举报信。第二天,宋远哲用苏嘉麟的钥匙上了西三楼宿舍,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东西,结果碰见了想要拜访苏嘉麟的陈洁。此后,两人为了生孩子的事情发生口角。陈洁意识到宋远哲根本没打算跟她结婚,便要去告发他。而宋远哲紧张中丧失了理智,反正已经杀了人,一不做二不休地向陈洁下了毒手。”

“原来是这样,这三个人互相捏着对方的把柄。”

我仰头长长地出了一气,只见满眼天风、青云万里。血案真相终于能昭告天下,背负污名多年的死者可以安息瞑目,可见冥冥之小自有报应,天理循环、不负清白。

“所以他们三个才叫一根绳上的蚂蚱。‘刀子’找到宋远哲的时候,正逢后者发现邢然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便拜托‘刀子’秘密跟踪邢然,想搞清楚自己这个女儿到底想干什么。”

“你找邢然谈过话了?”我一挑眉毛。

“放心吧,只是了解些情况而已,不会伤害你心上人的。”

不顾我尴尬的脸色,严峻接着说:“昨天晚上,你昏迷的时候,甘俊英进入西三楼,趁宋远哲批阅文件的间隙捅死了他。随后用宋远哲的手机给‘刀子’发了一条短信将其诱入学校。”

“她怎么会知道‘刀子’的联系方式?”

“这女人不简单哪。你们学校这段时间正在收集教职工身份证办理新的工资存折,校领导的身份证都在秘书史云那里。她向我们证实,10月9日那天,她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的那叠身份证丢了宋远哲那张。”

“我们学校的秘书啊……嘿嘿。”我想起对小赵也做过同样的事情。

“在丢身份证之前,只有甘俊英来找过她,两人聊了很久。这中间她曾经起身去过洗手间,在甘俊英走后宋远哲的身份证就不见了。但她没有怀疑甘俊英,以为是自己粗心大意遗失了。随后我们走访了市内所有的移动营业厅,发现10月10日那天,甘俊英在建国路营业厅将宋远哲10月1日至10月4日之间的通话记录打了出来。10月11日她又换了一个营业厅,将宋远哲近半年的通话记录都打了出来。”

“这是为什么?”

“你和邢然遇到袭击是什么时候?”

我恍然大悟。

“你俩和‘刀子’发生冲突的事,甘俊英是知道的。她拿到10月1日至10月4日之间的通话记录,目的是找出在你们遇袭前后与宋远哲联系过的人,然后与这半年的通话记录进行比对。”

“她想得可真绝啊。”

“所以说这女人实在太不简单了。这份誓要赶尽杀绝的意志,就连我都没见识过。”

“那么甘老师是怎么把‘刀子’叫到学校里的?你不是说说他警觉性很高吗?”

严峻一脸莫测高深地看着我,说:“你真想知道?”

“怎么?”

“我那天之所以不告诉你,是怕你受惊。”

“和我有什么关系?”

“顾念,你有时候很机灵,有时候却很迟钝,大祸临头还懵然不知。”

我背后顿如凉风吹过。

“10月11口晚上9点15分,曾经有人前往两三楼……”

我终于明白严峻要说什么了。

“那个人还向楼管向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然后做了登记便上楼去了。”

“我宿舍的门锁被人弄坏,难道是……”

“你现在明白了?”

我像是被一只从棺材里伸出来的手抓住,登时有些腿软。

“我们在甘俊英的挎包里找到了宋远哲的手机,上面有一条8点53分发出的短信记录,上面写着:‘今晚干掉顾念,先到我办公室来详说。’”

“这是……”

“甘俊英发出的。那时候你还在教研室里昏迷不醒。甘俊英先孤身刺杀了宋远哲,随后用他的手机给‘刀子’发了这么条短信。但她没想到的是,‘刀子’先去了西三楼,潜伏在你房间里等了许久,随后估计起了疑心。他悄悄潜入了综合楼,但一直没有现身。而甘俊英也在打印室里一直耐心等待着,随后咱俩进入了宋远哲的办公室,听到动静的甘俊英以为等候的人终于来到,拿着电击棒和那把匕首从屋里出来时,遭遇了‘刀子’的突然袭击。”

我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那为什么宋远哲办公室的门没有锁?”

“死人会开门吗?如果‘刀子’来了又进不了门,绝对会立即逃走。”

“那要是旁人来了怎么办?”

“我专门问过,综合楼二层都是领导,在夜晚会涉足的人极少。甘俊英应该另有计划对付‘刀子’,但突然被揭破了画皮,又舍不得杀你,她只有这么孤注一掷赌赌运气了。”

我把身子重重地靠在椅背上,对着天空使劲呼出一口气。这个世界太险恶了,到处杀机四伏,鬼影重重。

严峻还是那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的表情,坏笑着看我,换了个话题说:“不疯魔,不成活,能出人意表的才是好家伙。你—个教书的老师,没线索、没证据、没技术支持,都能在短时间内想到刘绍岩很可能已经遇害,难道我们这些警察都是吃干饭的,会不考虑这点吗?通过调查杜蓝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在9月6日案发当天,她曾经与宋远哲和刘畅联系过,彼此有过时间不短的通话,通过询问楼管还知道,宋远哲在当天曾经在刘家待过很长时间。”

“还给她送了钱。”我补充道。

严峻点点头。

“我本来并没有特别关注这几次通讯记录,只是例行公事地进行了询问。但两人的反应都很有意思,问到刘畅时她明显有很惊恐的表现,回答问题虽然无懈可击,但她内心的惶恐却是无法掩饰的。宋远哲则是大绕弯子,官话套话一堆,但同样的眼神闪烁不定,心里像是藏着鬼一样,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我心想谁能瞒过您那双火眼金睛啊。

“本来我想就这个线索好好调查一番,并在会议上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但接踵而来的压力出乎我之意料。局里通知我,上级指出云岭财大是我市重要的教育基地,在省内有一定影响力,市委有意将其做大做强,打造成本市的一张名片。因此侦查工作要在保证细致高效的同时,尽可能兼顾高校的教学秩序,全力以赴尽快缉拿在逃的凶手。你能听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这应该是在给你们戴紧箍咒吧?”我小心地说。

“好比喻,不仅上纲上线,给刑事案件的侦破戴了一个‘维护大局、维护稳定’的紧箍咒,还把市委的招牌都抬出来了,明确要求缉拿‘在逃’的凶手。这就等于是把案件的侦破方向限定死了:就抓刘绍岩,其他的别多想。”

“真黑啊!”我忍不住叹道。

“黑吗?黑的在后面呢。在会议上我几次提出了不同意见,但都被否定,没多长时间我连手下的人都调动不了了,开会也不再通知我。没多久我便知道这是‘上面’的意思,你现在知道这个‘上面’是谁了吗?”

我点点头,不用说,自然是吴丰登,和听命于他的势力网络。

“就像你—直疑惑,为什么我这个刑警会跟你打交道一样。我也疑惑为什么在调查取证尚没有结束的情况下,会有行政命令以高压力方式直接干预刑侦工作。我那—刻才终于意识到你们学校里面的水有多深,教育机构居然有能耐干扰司法。同时我也察觉刘家命案绝对不简单,而先前的判断是正确的。”

“你也有难处……”

“所以才有时间跟你闲扯淡。”

“但你还是不情愿就这么任人摆布。”

“云岭财大里面一直藏着怪物,它潜伏在水面下,时不时地出来作祟。”

“怪物?”

“是的,怪物。”严峻冷笑一声,“历史的怪物,人心的怪物。这个念头是在我淡出侦破工作之后慢慢成形的。因为空闲时间多,我才能腾出精神,偷偷查阅了1986年的案卷,慢慢踩到了这个怪物的尾巴。

“同时,我希望能通过你,保持对案情的一个侧面关注。这话恐怕让你不太舒服,但既然你叫我一声朋友,我也就直说。我需要通过你了解一些其他刑侦人员不关注的事物,但又不能大摇大摆地找你们一个个问活,毕竟上头有我不能左右和抗衡的阻力。你自己也清楚,云岭财大里是有耳目的。”

他指的是我俩第二次谈话被宋远哲很快知道的事情。这从心理上大大拉近了我和严峻的距离,甚至让我们起了同仇敌忾之心。

“但调查并不顺利,有人在监控我的动作,以至于我平时出行都得小心翼翼的。”

“跟踪警察,这群杂碎也太没有王法了吧。”

“呵呵,顾老师。”严峻忽然变成调侃的口气,“你啊……还真是嫩了点儿。这世界上的事情经常在你预料之外,所以保持想象力是非常重要的。”

我长吁了—口气,平时自己的眼界只局限于云岭财大一隅,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井底之蛀,这象牙塔外而发生的事情远比我想象得更加传奇。

“在这个案子上面,你的确给了我很大助力。这云岭财大里面广布宋远哲的眼线,他还专门找个别人谈话,以顾全大局为名要求众人闭嘴。我取证的尝试本来就很低调,尽量不被局里知道,而你们学校里的职工却是三缄其口,装聋作哑,甚至有人转个身就向宋远哲打报告。而宋远哲便立即通知吴丰登,为此局里领导找我谈了两次话,还一次比一次说得重。”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堂堂一个搏黑斗狠、驱邪辟易的刑事警察,居然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学干部捏在手心里,那种感觉想必很屈辱。

“不要以为我的压力仅此而已,不久前我为了寻找当年的西三楼楼管调查取证,装作心灰意懒请了两天假。当我离开云岭市以后,我爱人在下班路上居然被几个小流氓给堵住了,幸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们骂骂咧咧

地放厂几句狠话就走了。”

“你结婚了?”

“废话!”

按说这个当口我真不应该开严峻的玩笑。但不知怎么的,我真没法把他跟柴米油盐的家庭生活联系在一起。

“不好意思。我是说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老婆被人堵了,或者……被人伤害了,我非杀他全家不可。”

“明白就好!”

“严峻,你是条真汉子,我服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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