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表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晚间8点30分,夜色像洪水一般把这楼里的人烟卷得无影无踪。

许久,从那个角落里终于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真难为你能查得这么详细,我的确是没想到啊。”

“如果你想到了,会不会杀我?”

甘老师看着我的眼睛,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说:“说什么傻话呢?小顾,去把灯打开,咱俩不要这么黑灯瞎火地说话,让别人看见了乱想。”

这句话有种神奇的力量,好像瞬间把气氛调整回了那些平淡安静的时光。我走到门口按下塑料开关,清冷的白光好像在丛林里藏匿多时的兔子,迫不及待地蹦了出来。

“那篇文章是我和苏老师合写的,我提供素材,他来执笔。虽然我再三要求不要出现我的名字。但他发表的时候还是把我带上去了……那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很早,很早。”

她微微扬首道:“帮我倒杯水好吗?”

我端起甘老师桌上那只陶瓷杯,看到她温柔的眼光。这温柔的眼光里藏着的某种力量,狠狠地揉碎了我的心,以至于倒水的时候右手怎么也攥不紧壶把手,淅淅沥沥地洒了一地的水花。

她还是和从前一样,坐在漆红色的木桌前,一只胳臂支在上面,用微曲的拳弓托住弧线柔和的脸颊,有些慵懒地倚着身子。当我把水杯放下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睛笑了笑,唇角不远处漾出两朵可爱的小酒窝。我有些迷茫,甘老师这时候全无平日那个大姐姐的派头,反倒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而若桃李,眉目含情,看得我心神一荡。

“小顾,我们生下来就是为了完成某个使命的。完成了以后,我们才可以死。否则,生命一钱不值。”她轻启朱唇,抿了一口杯中的温水。淡红的嘴唇在杯口的边沿上滑过,让全世界都在嫉妒那只杯子。

“是命运也好,无奈也罢。它存你看不见的地方,左右着人生的走向。其实命运并不是那些恐吓你、威胁你的东西,而是诱惑。如果你心中有什么东西时时刻刻吸引着你,那就是命运。”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你很像他,真的很像。”

“谁?”

“苏老师。”

“那个苏嘉麟?”

甘老师把脑袋朝左侧偏过去,很细心地打量着我说:“他是个大小孩,虽然聪慧优秀,但却不通人情世故。”她用手点点我道,“就跟你—样。不过小顾你只是人生经验不够丰富,貌似忠良,其实心里挺贼的,而他却是无可救药的单纯。”

“甘老师,现在不是埋汰我的时候吧。”我有些无奈地摇摇头。

“不是埋汰你,是夸你。”甘老师闭着眼睛笑了,右手顺着额头的发际而上,把一头柔软的长发向后梳理过去。

“我从来没有用他来形容过任何人,因为没有人配。小顾,你应该感到光荣哦。”

甘老师这么说,我还真觉得自己有些了不起,甚至有些骄傲得意。这样的感觉让我自己也诧异,明明知道对方是个危险的女人,明明知道对方身负二条人命。但我却恨不起来,一丝一毫也不。无论是立场上,还是感情上,她对我而言都有着家人般的亲切。我对甘老师这种热爱是从何而发的难以言喻,她就像上天准备好的一杯鸩酒,虽明知有毒,却难舍其中甘美温醇的滋味。

或许,是她那近乎完美的女性姿态吸引了我:温柔、包容、关怀、细腻而又不失大气,聪慧而又不失淡泊……至少,能让我从乏味的现实中抠下这么一个碎片,贴心妥放。

“但我并不全是为了这个杀他们的。”

甘老师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没有变,甚至还有些俏皮地向我挑了挑眉毛。这却让我后颈猛地收紧,一丝寒气堵在喉头,逼得我重重咽了口唾沫。她把天使的微笑和魔鬼的狰狞同时呈在我面前,仿佛花丛中刺出的一柄利剑,冷不防在我心口扎出血来。

“别那么看着我,小顾。当你看着我感到害怕的时候,你怕的其实是我身后的东西。”

“甘老师……你就不怕吗?”

“刚才我都说了,没什么好怕的。相反,命运在诱惑着你,真的,就像你喜欢的女孩那样。”

她依然不忘调侃我两句,仿佛被周老师的灵魂附了体。

“你不懂命运,就像你不懂女孩子,所以还在打着光棍啊,以后要用点儿心,多在这上面动动脑子。你啊,总是长不大,这点和苏老师很像。他对人心缺乏基本的了解,只顾着自己热血沸腾、傲骨峥嵘,却从没有意识到人性中的阴暗和险恶。”甘老师低下头去,有些黯然地回忆着,昔日的时光带着寒气从她眼里流过。

“我这么说也许会让你把苏老师想象成一个死板固执的男人。但其实恰好相反,他身上有一种无可救药的孩子气,三句话不忘逗一个乐子,好像小时候没玩够似的,而且很懂得去体贴和关心别人……当然了,他还很帅。他身上具备着我能想象到的一切美德……也许除了不懂女人心。我并没有指望你能真正领会这点,因为时代变了,像他那样十足男子气概,又怀抱墨香书卷的真君子已经绝迹,目之所及尽是些蝇营狗苟之辈、猥琐宵小之徒。”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又半垂着眼皮补充道:“当然了……英雄的命运就是死去,然后被掩埋,待皮毛骨肉朽烂殆尽之后再被人挖出来瞻仰。也许我老提什么命运命运的已经让你厌烦,但在1986年9月18日之后,便只有这个词才能让我稍稍下静地接受—切。

“我还记得陈洁。真的,在这之前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纯洁的女孩,又温柔,又乖巧,身上还带着一点儿山里孩子独有的野性。很快,我就喜欢上了她,彼此间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我那时候很自卑,不爱说话……这段回忆现在已经没法说清楚到底是生活馈赠的珍宝,还是冷酷的诅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沙漠中干渴的旅人捡到了一壶毒酒,喝是死,不喝也是死。

“苏老师是大学—年级开始带我们班的,他和小洁两情相悦,但碍于身份却一直没有说外。或许在今天这已经算不了什么,但当年可是被视如洪水猛兽般的越轨。”

“宋远哲为什么要杀害他们?”

房子里一下变成了午夜的太平间,静得可以听见死人头发落在地面上的声音。甘老师没有看我,眼睛死死盯着桌面,眉宇间阴云纠缠。最后她抿紧了嘴唇,想发声却又狠狠按捺住的样子。那狠劲逼出了她鼻翼两侧深深的法令纹,就像她口中无处可逃的命运,困死了她的嘴唇、她的吻、她的爱情、她的青春。

甘老师向我伸出—只手说:“小顾,给我一支烟。”

我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从兜里取出烟盒递到她手里。甘老师吸了两口烟,从她生涩的手法来看,并不是我或者严峻这样的老烟枪。

“小洁的母亲自从生下她之后身体变得越来越差。1984年下半年的时候发展成了肺气肿,急需入院治疗,但她家只是普通的山区农民,在那个医疗资源紧张的时代既没有钱,也没有门路。苏老师出于自己的善良和对爱人的情谊,便常常瞒着小洁给她家里寄钱汇款,有一次被我无意中看到了汇款回执的条子,苏老师很严厉地要求我不许说出去,更不许告诉小洁。”

“真是个刻板的人咧。”

“的确是个冒傻气的男人,他内心道德感之强远超你的想象,坚定地认为帮助别人被对方知道是可耻的。”

甘老师笑了笑说:“在这之后,小洁犯了一个重大的错误,或许是致命的错误。那个错误,也是所有悲剧的开端。”

“什么?”

“她将母亲病重的事情告诉了宋远哲。”

“为什么会告诉他?”

“小顾,有句俗话‘防火防盗防小人’。小人这种东西就像苍蝇,杀不尽,灭不绝,闻腥则喜,无孔不入,摆张菩萨脸,怀恶鬼心肠。”甘老师的呼吸急促起来,饱满的胸部一起一伏着,脸上瞬间布满了戾气。

“宋远哲就是这么一个小人,你没有注意到吗?宋远哲乍一看相貌堂堂,但从面相上来说,面白,三角眼,这样的人恶毒卑劣,有杀人之心。苏老师却是心胸敞亮,误结匪类,一直把他当做莫逆之交,殊不知宋远哲心里却怀着下作的目的。”

我瞬间明白了甘老师的意思。

“他想占有小洁。”甘老师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烟气,又重重地咳了两声,似乎不太习惯那暴烈干涩的口感,“但宋远哲很能沉住气。他一点儿也不急切,总是做出—副兄长般的姿态,借着苏老师好友的名头接近小洁,嘘寒问暖。苏老师只当他是爱屋及乌,也不以为意。但不要小看女人的眼光,我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出来而已。”

“为什么不说出来?”

“因为你错看我了,小顾。你的甘老师也是小人啊。要论卑鄙和阴险,我绝不在宋远哲之下。为了达到日的,我可以利用,可以背叛,也可以出卖。”

“你也喜欢苏嘉麟吗?”

甘老师呵呵呵地笑了几声,却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模棱两可地说:“活下来的都是肮脏的,干净的人早已死去。”

我忽然意识到这是—种精神上的排毒。她可能为此已经煎熬了很久,在漫长的岁月中无时无刻地受着折磨,这种折磨在时间的迷雾中渐渐沉淀为一种巨大的困惑。自己到底是对还是错?有罪还是无罪?如果有罪又该如何去救赎?

我知道甘老师是从—卜多年前开始信仰基督教的,这大概是出于内心的无法排解的苦闷与困惑。悔恨与孤独不间断地咬噬着她的心,逼得她不得不选择单身,这恐怕也是一种自我放逐的姿态。

终于有人能在她面前揭穿一切。这对甘老师而言既是最恐惧的,但同时也是最渴望的,而我恰好扮演了这个角色。从亲近感上来说,我作为倾听者是她能够接受的。

“当一个人铁了心要得到某样东西的时候,其中的意味不仅仅是欲望,更多的是要证明—种自负,一种权力。尽管对宋远哲所钟情的仕途来说,与这么个没权没势一无所有的山村女孩纠缠不清并非什么好事,但他铁了心要以此来证明自己那所谓的男性尊严,还要用别人的名誉、贞操和性命来做祭品。

“或许是苏老师太粗心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宋远哲探知了他给小洁寄钱的事情。宋远哲的小人心思便飞速地开动了起来。他背着所有人,连续数月借钱给小洁,并骗取小洁相信之前一直慷慨接济的人就是他。小洁是个没什么心机的孩子,对宋远哲一时间近乎感激涕零,并答应为两人保守这个秘密。在这之后,或许是出于报恩之心,或许是受制于人,小洁便委身于了宋远哲。不久,小洁使出现了妊娠反应。作为她最好的朋友,这一切当然逃不过我的眼睛。经反复询问,小洁把事情原委告诉了我……”

甘老师语气沉静,但我却被她惊得呆若木鸡。

“甘老师……那么邢然她……”

“邢然……”甘老师眼睛看着窗外,唇边显出一抹略带嘲讽的微笑,“邢然那孩子其实是宋远哲的女儿啊。她入学没多久,宋远哲、刘绍岩、杜蓝和我都发现了这个事实,因为她长得和她母亲实在太像了。而宋远哲因为心中有鬼,对这个女儿的到来异常紧张,杜蓝便趁机多次向其勒索钱财。”

“所以你会趁这个时机动手。”

“就是你说的排除法嘛。警方一定会发现宋远哲和杜蓝在财务上面的往来,再结合刘家命案与1986年命案的相似之处,宋远哲就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邢然知道真相吗?”

“这孩子很聪明,刚开始—点儿声色也不露,在入学后和刘绍岩一度走得很近,也曾经找我谈过几次。我都不清楚她是从哪里探知我和她母亲是好友的,大概是从刘绍岩那里套来的。”

“那就是说她早就知道了一切?”

“是的,我想她内心也很痛苦,卑劣下流的杀母仇人居然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无论揭发还是沉默,对她而言都是零和博弈。这样的矛盾恐怕一直在煎熬着她。”甘老师苦笑着说,“多么完美的女孩,偏偏是这么一个身世。小顾,你现在还不相信命运吗?”

我完全顾不上理会甘老师的反问,眼前不停地浮现邢然美好曼妙的身影。如此说来,那晚上在校外荒地里宋远哲的举动只不过是舐犊之情?而我居然就像堂吉诃德那样跳出来冲向魔鬼,殊不知那只是座风车而已,还差点丢掉自己的小命……

“你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小顾。而立之年将近,你静下心来好好反思一下吧。”

我长叹了一口气。甘老师接着说起往事。

“眼看着身体反应越来越强烈,小洁惊惶中不知该怎么办。我提议找个小诊所偷偷把孩子打掉,但她的想法却人为不同。从山村里出来的女子,想法固执又传统,她坚定地认为把孩子生

下来养大是她的本分。小洁假装患病,拜托在校内担任干部的宋远哲帮她请了半年的病假。宋远哲正思忖着如何摆脱这个被他玩腻了的女孩,便爽快利索地帮了这个忙。

“1986年元月,我送小洁坐上了回乡的火车。半年很快过去了,小洁一点儿音信也没有,苏老师本就为小洁一段时间以来的疏远煎熬,后者离开的日子里,他更是茶饭不思,睡不安寝,整个人像丢了魂—样飘飘荡荡。宋远哲呢,很高兴碍事的人消失了,在春节的时候同校党组书记的女儿相了亲,处起了对象。至于那个被欺骗、玩弄,为他怀上孩子的女孩,早被他抛诸脑后。

“小洁在9月1日按期返校报到。她略微胖了些,姿容神态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我知道那是母性的特有气息,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见了我便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而是代之以沉静的、寂寞的、惹人怜爱的低语。那一刻我真爱她,我把她拥进怀里,轻轻揉她的肩膀,摸她的头发,嗅她的气息,我至今都忘不了那天,她多像我的妹妹,像我最渴望拥有的亲眷。”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道。

“后来?后来我继续做小人啊,后来我继续怀着恶意利用、背叛我最亲爱的姐妹啊。”甘老师微微笑着说。

“小洁专程到西三楼宿舍去看望苏老师。后者欣喜若狂,但小洁若即若离的态度却让他摸不着头脑。9月17日,难耐相思之苦的苏老师终于忍不住过来问我,我知道时机成熟了,便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但那是个错误,偏离我设想的错误,错得我完全预料不到后面发生的事情。

“知道真相后,苏老师铁青着脸离开了。他在校外荒地里将宋远哲痛打了一顿,警告他必须对小洁负责,否则就要去教委检举揭发。苏老师随后写了两封举报信,一封留在自己身上,一封交给了我。他决定在当晚找宋远哲最后摊牌,如果对方胆敢食言,便同我两个人一起举报他,足以将其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但直到第二天中午,苏老师一直没有出现。”

我连忙问道:“那就是说……”

“我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自从苏老师当晚去找宋远哲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小洁以为他病了,打算下午去西三楼宿舍探望。我知道小洁还爱着苏老师,尽管生下了别人的骨肉,但她的感情却是纯真的。

“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突然传来了西三楼出事的消息。相关的事情你已经非常清楚,我也就不再赘述了。我绝对不会相信那个温文儒雅的苏老师会在突然间对他最爱的女人下毒手,既没有动机,也没有道理。也是从那天开始,不知所踪的苏老师变成了不死不活的鬼魂,游荡在众人的诋毁和污蔑中……”

“为什么你不站出来指证他们?毕竟你知道真相啊!”

“你认为那些会有用吗?案发那天发生的一切都指向对苏老师最不利的的方面。宋远哲的拜把子兄弟吴丰登从开始就对相关人员威逼恐吓,要求所有人按照他的意思开口。”

“那么举报信……”

“我没有寄出去。那样除了暴露自己,落得和苏老师他们一样的下场之外没有另外的结果。”

虽然1986年事件的原委甘老师讲述得清清楚楚,但直觉告诉我,她并没有说出全部真相,但又没什么能证实这—点,我沉默片刻又问道:“那刘绍岩和杜蓝呢?他们只是掩护了宋远哲离开,即使犯了罪,杜蓝也罪不至死吧,为什么要第一时间杀死他们?”

“罪不至死?”甘老师冷冷笑着,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在苏老师和小洁遇害之后,你知道那两个人是如何诋毁他们名誉的吗?他们收了宋远哲的好处,便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穷尽最恶毒的言辞,到处散布侮辱苏老师和小洁的假消息。或许他们真的罪不至死,但那可不是我的法律。”

“为了这个毁掉自己的人生,值得吗?”

她还是笑得那么深不可测,说:“杀人就像离婚一样,第一次很艰难,第二次便形成习惯,到第三次简直成了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

听出这轻佻中藏着的浓浓杀机,我半晌出不了声,最后叹息一声说:“甘老师,从内心来说,我认同你的复仇,但我绝不能认同你对周老师做的事。你走吧,走得远远的,保护好自己。宋远哲等人的罪行很快就会大白于天下,希望你能重新开始你的生活。”

“可我现在不能走,还有剩下没做完的事情。”

我忽然心里一凉。某种不祥的预感从腔膛直透胸前,仿佛身体某处响起了剧烈的警报声。

甘老师脸上不仅仅是落寞和微笑,还有准备对猎物发起致命一击的杀意。

“对不起了,小顾。”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藏在桌下的左手,同时惊恐地意识到彼此的距离已经越过原有的安全界限。

她的动作快如电光火石,我来不及任何动作,眼角瞥到了一抹划过的蓝光,清脆的“噼啪”声响起,仿佛有人漫不经心地按下了某个开关。

一阵无法控制的痉挛骤然收紧了我全身的肌肉,意识倏地掉进了某个看不见底的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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