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七月份的一个夜里,一个女婴在当地的小诊所降临人间。她就像是陈洁的翻版,一样的晶莹剔透、一样的滑嫩可人。这让从来没有做过母亲的陈静对妹妹产生了某些嫉妒,嫉妒她有机会孕育种子,把自身的血、肉、骨、筋脉乃至所有都灌注其中,让生命得以另一个面貌延续下去。

这样的机会她永远也不会有。

但每当陈静问及孩子父亲的姓名时,妹妹脸上总是浮现出格外复杂的神情,呼吸急促、眼神迷乱,似乎有什么无法解决的矛盾横亘在心底,让她难以启齿。

“让娃娃先……先跟我姓陈吧。”

为这个,陈静骂她瓜娃,骂她龟儿子。但陈洁丝毫不为之所动,固执地保持着难以理喻的沉默。几次三番下来,心疼妹妹的陈静也只好由她去了,但反复嘱托不能让那个男人骗了,等孩子再大一点儿,能离开人的时候,她就要在陈洁毕业前到学校去把这桩婚事敲定。

抱着那个柔软得近乎透明的小生命,陈洁自归来后就黯淡憔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红晕。那不是羞涩,而是激动,母性的激动。

她不再是孩子,而是母亲了。

陈洁静养了不到两个月,不顾姐姐极力劝阻,就执意地要离开,并告诉姐姐学业不能再耽误了,如果再不返校,自己极有可能被注销学籍。

陈静对此无话可说,只能默然而不舍地替妹妹收拾行囊。

“这趟火车真糟糕,咋个是晚上才开?你身子还没稳下来,颠这一路怎么受得了?大早上就要下车,白天还休息,不好。”陈静絮叨地抱怨着,像—个送女儿上学的母亲。

“姐姐……”

“嗯。”陈静低头轻轻应了一声,眼睛始终放在手边的物什上。

没有听到妹妹的应声,陈静有些诧异地抬头向她望去。陈洁站在夕阳最后的余晖下,被金色的光芒覆满,像一株十月的麦穗。不同的是,果实已被采撷,使命已经完成,她终于可以离开。

陈洁站在光芒巾,通体映射着金子般的圣洁。陈静觉得,把妹妹过去的绝代风华和青春年少全部加起来,也比不过这一刻历尽沧桑般的成熟美。

“照顾好娃娃。”

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并于当晚乘坐列车前往云岭市。这是她最后一次回家,也是她最后一次离开。

外甥女的出生给结婚多年无子的陈静带来了一种用语言无法表达的喜悦。她不再粗声人气地对丈人呼喝指点,也不再动辄暴躁发怒。孩子就像落在冰块上的一滴温水,先化开—点,聚成一个小水洼,然后再荡漾歼去,融化更多,直到坚冰化成同样薄薄软软的温水,彼此交融、怜惜蜜爱着。

陈静终于从一个具体的维度,发现了自己是个女人的事实。

邢志国同样热爱着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她的到来改变了妻子这个事实。与陈静一样,他也第一次体会到了“父性”的震撼性美好。

在陈洁最初离开的那段时间里,这对已经年近不惑的中年男女像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一般,拙手笨脚地照顾着孩子,一点点摸索她的脾性喜好,他们的细致几乎可以用毫米来计算,不分白天黑夜地呵护着、逗弄着。孩子的哭、孩子的闹、孩子无法掌握的大小便,都变成了两人喜悦的由头。

直到噩耗传来。

那天是1986年9月19日。陈静刚刚给孩子喂完了牛奶,正抱着她坐在小院子里晒太阳,琢磨着请村里的裁缝置办一套新的小孩衣装。忽然镇政府来人,让她过去接—个从云岭市打来的电活。

陈静以为妹妹想孩子了,没有多说什么,抱起孩子跟着就走。—路上哄着怀里昏昏欲睡的婴孩,笑呵呵地反复把她逗醒,有点邀功似的准备让妹妹听听孩子的声音。

“宝宝不睡喽,一会儿要跟妈妈说话喽。”

她太惬意自得,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来人的脸色,还有他们那紧张回避、不敢和自己对视的惊慌眼神。

当云岭市公安局的办事员在电话里告诉她,陈洁已于昨日下午遇害身亡,凶手在逃的时候,毫无心理准备的陈静几乎把孩子掉在了地上。她被抽去骨头一般,顺着放电话的木桌子软软地瘫到了地上,刚刚被她暖热的话筒垂吊在耳旁,隐隐传来不停的喂喂声,只剩最后的一丝理智保证着她不至于松手。

整个世界都随着声音渐渐远去。陈静瘫坐在桌腿旁边许久,几个干部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想扶又不敢扶。

“你……你说的是真的?”陈静重新抓起话筒,嘴唇颤抖着问道。

身旁的人深提着一口气,像是在等待着惊雷从平地上炸起。陈静的脾气这远近都是有名的。但出乎他们意料的足,地下的女人既没有吼,也没有喊,而是用他们从未见过的软弱声音一次又一次向对方求证着。

“骗老子,你骗老子,你个龟儿子……你是骗老子的呀!”

电话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挂上,陈静怀抱着妹妹最后留下的骨血,声音像风中的火烛,慢慢熄灭下去。

孩子身边不能离人,陈静权衡良久,决定由丈夫请假奔赴云岭市处理陈洁的身后事。她每口抱着婴孩坐在院子里,望向妹妹远去的那个方向一天天流着无声的眼泪。眼泪滴在孩子的唇角,孩子就调皮地伸出红红的小舌头去舔,然后咯咯笑着。

半个多月后,丈夫回到家,手里多了一个骨灰盒。陈静也知道了孩子父亲的名字,知道了那个高大英俊却险恶凶狠的苏嘉麟,还知道了云岭财大的西三楼,知道了那白日见鬼的活人失踪。放在以前,陈静会取出柴刀,追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凶手,亲手为妹妹报仇。但今天她担负起了一个更沉重的责任——照顾这个孩子长大成人。

生,比死更难。

陈静把妹妹葬在山阳的一面,远处是座高峰。有会看风水的告诉她这是最好的阴宅,对面的山高不压,能挡煞气。但陈静却是另一个想法。

她曾经一心把妹妹送出这个穷困的小山沟,一心让她拥有更多更好,为此与父亲和姐妹几近决裂。当兴奋的陈洁终于坐上北去求学的列车时,陈静那时松了一口气,她甚至有种放生的感觉,仿佛离去的不仅仅是妹妹,还有自己的希冀、渴求,以及那些此生永远也得不到的东西,都寄托在妹妹稚嫩的背影里。

陈洁求学之后,陈静如释重负,仿佛完成了自己所有的使命。

只是她也永远无法想象,自己亲自把妹妹送上了火车,也亲手把她送进了另一个世界。

如果妹妹长得不是那么美丽,如果自己对她不是那么疼爱,如果不是自己有那么多的愿望寄托在她身上……陈洁也许会嫁给那个乡长的儿子,过上平凡却安静的生活,会像这大山里所有的务农妇女一样,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她也会变得粗鲁暴躁,手糙嘴狠,满脸风霜之色,眼仁无光浑浊……但至少她能活下去,她会子孙满堂……

现在妹妹回来了,却是以另一种人鬼殊途的形态。

想起这些,陈静如万箭穿心。

她再也不希望妹妹离开,她希望这连绵的山脉能挡住外面的世界,能把妹妹的魂魄永远留在这青山秀水。

孩子一天天长大,为了上户口的方便,教语文的邢志国取古文《核工记》中“形若渐寤然”一句,谐其首字、取其尾字,作为外甥女的名字,其中隐隐还含着“一切都在不言中”的意思。

从此,邢然就真的是他们的女儿了。

两年后,邢然三岁时,邢志国调到成都一所中学任教,举家迁往了那个陌生的城市。在这里,他们既没有熟识的人也没有过去,可以安安静静地开始生活。

邢然不仅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而且从小就表现出超越一般孩子的聪慧和机智。从小学开始,她就是学校里瞩目的焦点,不仅仅是因为她惹人爱怜的秀美清丽,也因为她那同样耀眼夺目的成绩单,不仅仅是邢志国夫妇,连老师也将邢然视若珍宝。

夫妇两人害怕影响孩子成长,对陈洁的事情只字不提。但从上初中起,邢然就不知为什么常常问起自己是否有一个姨妈。这让两口子紧张不安起来,好在邢然没有就此继续深究,直到2001年9月。

那是高二刚刚开学第四天,邢然再次明确地问到自己的身世。她手里有一份体检单,那是陈静不久前做妇科检查时候的结果,被邢然从她包里偷偷摸了出来。上面明确写明了“输卵管发育不良,先天畸变,排卵功能障碍”。

面对孩子的机敏诡诈,陈静却没有发火,只是在自己养育了十几年的女儿面前垂首抹泪。邢志国对妻子说,孩子有权利知道和自己有关的事情,并将和陈洁有关的一切告诉了她,甚至包括她的死。邢然的聪明机敏远超夫妻两人的预想,从长远来看,有些事情是瞒不住的。

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邢然便不再过问与之有关的一切。高考结束后,邢然在志愿书上执意填报了云岭财大,让老师、同学吃惊不己。邢志国、陈静夫妇知道消息后先是暴怒欲狂,接着又声泪俱下地劝她不要再去那个地方,不要毁了自己的人生,毕竟云岭市对这个家而言如同一个诅咒之地。

邢然在家门口跪了整整一夜,以至于第二天早上膝盖已经青肿得走不了路。她对父母说,自己这十多年来承蒙他们养育,理应听命尽孝,不辜负老人的—片苦心。但对她来说,这个选择是深思熟虑的,她从来没有见过亲生母亲。她想去母亲曾经爱过、恨过,最后死去的地方看一看,想在那里生活,想在自己的身上找回一些她的痕迹。如果不这么做,她会遗憾终生。

邢志国和陈静非常了解女儿从小那种异于常人的倔强。尤其是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邢然变得更加沉默和孤僻。

“每个青春都需要一个仪式。而这个仪式最好是自己选择,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将来后悔。即便后悔也是自己选的,怨不得他人。既然这是她自己所坚持的,就给她一个为自己负责的机会吧。”做语文老师的邢志国无奈地总结,并劝解开了妻子。

凭着漂亮的成绩单,邢然毫无阻力地走进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大学,也走进了自己诡谲难测、吉凶未卜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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