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从心尖上跳过。从严峻部署完毕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个小时,我们还是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严峻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让我觉得他并不像表面上那么冷静,似乎有某种强烈的激情在他心里冲击着,必须用吸烟来缓解。

快到下午三点半的时候,手机铃声猛然响起。我像屁股被针扎了似的猛然直起身,看着对面接听电话的严峻。他脸上阴晴不定,皱着眉头哼哈应答着,最后沉声说了句:“谢谢你们,辛苦了。”

我不待他挂机,一把按住他肩膀说:“怎么样?找到了吗?”

严峻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像他日常指挥查案一样严肃地说:“先跟我上车。”

直到车子开动,严峻才把着方向盘开口道:“刚才巡警通知有重要发现。大约二十分钟前,有个身形体貌和刘畅异常接近的女孩曾经乘坐公交车向莲云山方向进发。因为近日连降大雨,环山公路被冲垮的山体阻塞,进山方向的车辆拥堵得很厉害,那个女孩就下车步行离开了。”

警车呼啸着向目的地进发,严峻皱着眉头猛踩油门。只用了十多分钟,我们便到达了莲云山脚下一号公路的入门处,因为国道分流不畅,这里被堵得水泄不通。给严峻打电话的是一位姓辛的巡警,他带领几个人从—个小时前开始对过往车辆进行盘查。一辆发自市中心的公交车售票员告诉他们,有一个瘦瘦高高飞扎马尾辫、穿牛仔裤的漂亮女孩曾经在车上。那女孩个子很高,而且脸色苍白,在人群中很醒目,所以她记得比较清楚。后来看到车在进山入口处堵死,那个女孩就下车步行离开了。

如同黑夜人海里的一叶孤舟看见了灯塔的火光,我全身都燃烧起了希望。巡警告诉我们,刘畅顺着一条小路向西走去。

“她会不会已经……”我从未感觉自己的心脏如此脆弱,似乎快要失去跳动的能力。

“不会。”严峻眼光灼灼,盯着前方,“在到达想去的地方之前,她不会轻易选择不熟悉或不喜欢的场所。”

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寄希望于严峻的判断了。

“跟森林公安局那边联系了没有?”他向巡警问道。

“打过招呼了,现在他们正在组织人准备从丰禾村、梁家庄一线向东搜索,应该很快就能动身。”

“这附近有三个峪口,不知道她会进哪一个?”另一个巡警问道。

严峻没有回答,脸色越发凝重,似乎真正的困难才即将到来。

距我们最近的三个峪口分别是大凌峪、嘉林峪和嵘峪,每个相隔五六公里,都是进山的要道,里面绿树成阴、风景秀丽,这些年被云岭市政府开发成本地的旅游景点。

刘畅的体力和速度不会强到能短时间走得太远。我们一边留意道路两侧,一边加紧速度向她最行可能进入的大凌峪前进。

“她不会走得太快,我们追得上。”严峻果敢地说,将警车直接开下路基,从旁边的农田绕了过去,毫不顾忌宝来车的底盘在土墩上砸得哐哐响。

严峻在一旁默不做声,我低着头也没有言语。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用头发丝悬在高空的人,怀着—线生的希望,却不得不面对坠落的必然结局。在我一生中,还从没有经历过如此的焦灼和煎熬,这是别人的生命,别人的血,却和我的迟钝、愚蠢紧紧联系仔了—起。我记得克里夫.巴克在《被地狱羁绊之心》中,描写了一个打开地狱之门的家伙,恶鬼在对他施以各种极端残忍的酷刑之前,先强化了他所有的感官,视觉、触觉、味觉、嗅觉、听觉……他能听到灰尘落在地面的重响,能感觉气流划过皮肤的逼仄,能闻到苍蝇身上的恶臭,能尝到舌尖消化酶的味道……这些被强化的感官,同时也急剧地增加了那些施加在他身上的酷刑的惨烈和痛苦。

现在,我就是这个可怜的家伙,这个即将堕入无底深渊,毁火一切希望的蠢货。我想尽可能地汁自己放松下来,却悲哀地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前所未有的集中。遍布灰渍的车窗窗玻璃、后视镜挂架上些微的铁锈、空调出风口的棉絮、皮质座椅的纹理……眼前所有的一切细节都被放大了似的,显得格外清晰,惊心动魄:更重要的是,我心中的所有焦灼、恐惧、紧张、悲伤也被这强化的注意力放大成一片熊熊的野火,它们在我心中暴烈地燃烧着,将我曾经相信的美好化为焦土。

那朵仿佛木棉花一般清雅恬淡的女孩,那把挥洒着阳光和生命力的马尾辫,在我眼前不断晃动着。

她的好,她的美,她的体贴,她的内敛,她的帮助和她的担子,如浪潮般在我心吧翻江倒海,我不能接受那个最坏的结局,我绝不要看到刘畅苍白僵硬的冰冷尸体,绝不!

悔恨、歉疚、恐惧、愤怒……各种负面情感像T台上的走秀,轮番过场,令我几乎无法控制自己。那种麻痹刺痛的感觉已经变成了砍头斩首般的剧痛……

“伤;这个班还真不清静咧。”

严峻低沉的声音里富有某种冷静镇定的力量,把我从混乱的情感中揪了出来。我猜他是感觉到了我的异样,这才开口与我交谈。

“是啊……”我乏力地说道,同时瞥了严峻一眼,他静止的形貌与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形成格外鲜明的对比,像凝固在时光里的斯芬克斯,让人猜不透他的谜底。

按说刘畅的脚程不会比我们更快,但却凭空消失了似的。当我们在大凌峪口停下的时候,严峻和巡警仔细查问了附近的商铺和店家,但没有任何人看见过她的踪影。

“她有可能打出租车。”严峻沉声说道,“环山公路向西这条线没有拥堵,很多出租车到这里拉游客生意,刘畅在这里打车的可能性很大。”

“那我们怎么办?”巡警凑上来,—脸大汗地问道。

“通知森林公安局,让他们重点搜寻嵘峪一线,再派个熟悉附近山路的人过来带路,咱们去嘉林峪。其他人到了没有?”

他指的是这片管区的执勤民警。

“很快就到。”

“通知他们进大凌峪,防止女孩抄小道进山。抓紧时间,姑娘家两条细腿蹦哒不了太快,现在还来得及。”

严峻把车开得飞快,刹车片不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本因担心刘畅的安危已经对身边的事情失去了知觉,但还是被车身剧烈的甩动吓到了。只要一个不留神,我和严峻就会赶在刘畅之前上西天。

车几乎是飞到了嘉林峪口,把巡警他们远远抛在了后面。我把颠散了的魂魄归正,向附近的商家摊点询问,但没有得到任何确定的线索。

“没关系,另外两个点都有人盯着。刘畅有可能坐车进去,咱们继续往里走。”

虽然严峻依然镇定白若,但我望着绵延的公路和起伏的山峦却近乎绝望,全身的肌肉已经控制不住地在寒风中痉挛。刘畅啊刘畅!你到底在哪里?

手机铃声极其不合时宜地响起,我却仿佛充耳未闻。严峻示意接听后,我才用颤抖的手指从口袋里提出那个塑料盒子。

“老师,你们在找刘畅吗?”是邢然的声音。

“是的。”我无力地喘了一口气。

“我知道她在哪里。”

“什么!”我惊叫一声,立即大声说道,“在哪里?快点告诉我!”

“莲云山有个嘉林峪,从那个峪口进去,走大约两公里,右手边有个农家乐,旁边是一条小路。顺着那条路上去,有片视野很开阔的草甸。刘畅应该就在那里。”

我虽然疑惑邢然怎么会知道这些,但已经没有时间细问,只是如闻天籁,如沐天风,一时间精神抖擞。

面对蜿蜒的山路,严峻还是把车速稍稍放慢了一些。我专注地留意路边,寻找邢然口中的小路。

车行进没多久便转过了好几个大弯。突然间,我的眼睛不经意扫到了一条附在山体上的黄线和黄线脚下的一排房子。我大声喊着:“找到了!到了!”

警车在农家乐门口刚一停下,老板便喜不自胜地迎上来请我们就座。严峻亮出了自己的证件,问道:“刚才是有个女孩从这条路上山?个子挺高,扎个马尾辫。”

“对,是有个女孩从这上去了,就是你说的那样子,跟她说话也不理……”

严峻不待他说完,立即问道:“上去多久了?”

“有个十来分钟吧。”

我在一旁连忙道谢,拉着严峻就要离开,但他却留在原地没有动。

“从这上去是什么地方?”

“你要是顺着路一直走,就是我家的农舍了。”

“这上面是不是有片草皮,视野很开阔的。”

“有啊,不过往那去没路。你向上一直走,能看见房子的时候左手边有片林子,从树林里钻过去才能到。”

道完谢后严峻这才拔脚顺路而上,我跟在后面问道:“十来分钟,她应该还没到地方吧?”

“肯定没到,山路没你想得那么好走。”

听到这句话,我简直想高呼万岁,但严峻的脸色却不那么好看。这可能是刑警的特质。悲观的时候抱着希望,越是乐观的时候却越紧张。

这条土路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走,我们全凭着一个接一个被人踩出来的小土洼才能保持平衡。严峻回身看我一眼,说:“你的腿可能撑不住,不行先在这里休息一下。有我一个人就行了。”

“放心,我没那么不中用。”

左扒右扯地向上跋涉了十分钟左右,坡势渐缓,远远地就能看见两座砖瓦小房和旁边的围栏。左手边果然有片又深又密的林子,生长着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茂密大树。

我俩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如迷宫般的树丛里急速穿行着。枝叶缝隙间透过的阳光雨点般撒在地面上,虫鸣鸟叫格外悦耳,如果不是关乎刘畅的生死,我真想在这静谧的地方好好休息一下。

但我知道,今后我死也不会来这里了。

林子并不算大,当我们看到越来越明亮的光线时,我们也知道离刘畅的命运越来越近。

一口气钻出来的时候,即使是焦灼恐慌的我也禁不住胸襟一畅。莲云山雄奇俊秀的主峰—览无余,峥嵘挺拔的山脉在主峰两侧蜿蜒起伏,像是要延展到云际天边。山上苍松翠柏,古木参天,脚下是一片茂密的野草丛,阳光遍洒每个角落,把我和严峻拢进一片温暖的嫩黄色中。

“好地方啊,这姑娘可真会选。”严峻嘴上调侃着,脸上却丝毫不见轻松,带着我像搜索猎物的警犬般仔细搜索着每一片野草从。

“这里,过来!”

听到严峻的呼声,我真的像看见了飞盘的狗,发了疯似的朝他的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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