蹲在阴暗街角充满骚臭气味的电线杆旁狂呕一阵之后,张乐天擦擦嘴角,艰难地站起身来向学校走去。五脏六腑火辣辣地难受,身体里好像有无数爬动的丑陋蠕虫一般。

眼前的真实世界在他眼中恍恍惚惚,周围的人都在用异样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像是丢了魂的年轻人。张乐天讨厌这样的眼神。

呕吐,能够把吃到胃里的秽物排出体外,可是吸进肺里的秽物又如何清理?映在内心的黑暗又如何驱除?

忘不掉的,张乐天绝望地闭上眼。那个夜晚呈现在眼前的一切,将会永远像噩梦一样缠绕着他,折磨着他……那个他曾亲身经历过的,地狱一样的世界……穿过幽暗的十三层楼梯,他跟着乌鸦们来到1307室。

透过那道地狱之门,他被呈现在眼前灾难般的景象震慑住了。

黑色浓烟滚滚向门外袭来,夹杂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笼罩着他们,包裹着他们,被他们吸入肺部,像针一样蜇到人流泪。

进入房间就像置身于巨大怪兽的内脏之中,昏暗的墙壁和天花板上附满黑色的粘稠物;地狱之炎还未完全褪尽,零星的小火苗仍在四周乱窜;最触目惊心的还是地面上那一块块焦黑的、散发着恶臭的东西,隐约可辨是人类的残肢和五脏六腑……屋内的落地窗户因爆炸产生的冲击力已经碎裂,冷风夹杂着雨水吹进屋内。随着阵阵寒风的节奏,屋内的灰烬起起伏伏,火焰也随风忽明忽灭,整个房间仿佛怪兽的内脏在一下下地呼吸。

很多乌鸦看到这骇人的一幕都忍不住转过了头,而张乐天的视线却再也转不开了。

门外,倒在地上的张奇焱身上还冒着白烟,浑身上下皮开肉绽,鲜红的肉翻在外面,与被烧焦的黑色皮肤混在一起,血肉难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一具干尸,看不出生死,几个胆子大的乌鸦赶紧将他抬下楼去抢救。

而在十三层的走廊上,陈迟双手抱头跪倒在地上,那滑稽的姿势就像在给神明下跪祈求一般。在爆炸现场来回穿梭忙碌的警察和乌鸦根本无暇顾及走廊上这个蜷缩成一团的人,他们只会因爆炸造成的可怕后果而震撼,却难以估量这爆炸在小迟心中的破坏力。

一个人最珍惜的事物以最残酷的方式毁灭在他面前,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绝望?

当张乐天走过来,扶起瘫软无力的小迟时,小迟如痉挛一般缩起身体,瞪圆眼睛,惊恐地望着他:“走开!你这怪物!有种你杀了我啊!”

“小迟,是我,张乐天。”张乐天拉住小迟的胳膊,“一切都结束了。”

“别碰我!滚开!”小迟红着眼,用一种尖锐刺耳、撕心裂肺的声音吼道,“你们都是怪物!全部都是!我要杀了你!”

他忽然疯狂地扑向张乐天,一爪子撕破了张乐天的脸。

“冷静点!小迟,我们是来帮你的!”张乐天顾不上那么多了,死死抱住疯狂的小迟,任他双手在自己的身上脸上敲打撕扯。

他用尽全力,才让小迟渐渐在自己怀里平息下来。

“没事了,没事了。”张乐天喃喃道,既是安慰小迟,也是平抚自己。

“张乐天,告诉我。”小迟神经质般急切地问,“我没有进去,告诉我房间里的情况,谢梦语她还在房间里吗?她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

张乐天没有回答,这问题该如何回答?

他看到小迟望着自己的眼神黯淡下来。没有回答,等于已经回答了。

小迟拼命摇头:“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小迟……”

“不要跟我说话,让我走,请你不要跟着我,求你了。”小迟一把推开张乐天。

“可是……”

小迟没有再等张乐天把话说完,独自一人踉跄地消失在黑暗之中。

张乐天狠狠地用手砸了自己脑门一下,重重叹了口气,心想:面对如今这样一种极端的情况,连自己的心情都无法平静,即使故作冷静说些常规的安慰话,又能对小迟起到什么作用呢?既然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解决的,那就干脆什么都别说了。

老天啊,为什么偏要一个最脆弱的人去面对最残酷的现实?

爆炸现场的调查取证工作是由警方进行,乌鸦社协助的。

专业的供电设备到位之后,整个1307室内的状况一览无遗。房间本来就不大,此时更显拥挤,调查人员小心翼翼地在屋内进行勘查作业,通过调查现场残留物,对爆炸事件的情况得到了初步了解。

绑在死者身上的炸弹,不仅是一个定时炸弹,还拥有触发机制——当时张奇焱推门而入,碰到引爆炸弹的金属线,从而引发爆炸。而即使不推开门,时间一到,谢梦语也依然会被炸死,猎枪所说的限时救人的游戏,不过只是个必死之局。

通过现场遗留的炸弹残骸可以判断,这起爆炸与之前的公交车爆炸案所用的材料是一致的。

另外,从现场遗留下来的灰烬来看,在爆炸发生之前屋内就已经经历了一次火灾,这起火灾是张奇焱和陈迟为定位谢梦语所在房间的位置所制造的。顺序是这样的:首先是房间内起火,继而房间内的炸弹爆炸,爆炸产生的冲击反而使火灾瞬间平息。

因此,经历过充分燃烧的房间内的物品大都成了灰烬,地毯以及各种毛绒玩具充分燃烧后留下残骸,房间的桌椅和柜子只燃烧了一部分,但被冲击力撞得四散开来。不过,在这些残骸中,也有一些东西看起来相对完整,能够看出一些白色的塑料外壳、电池以及里面的金属部件,鉴定人员小心翼翼地对这些东西进行鉴定。

调查的重点工作还是落在了尸块上。现场四散的焦黑尸块给警方带来了巨大难度。

接着,令人疑惑的事来了,尸体的各个部分被整理记录,但当他们在现场找到了尸体的一条被炸飞的胳膊时,胳膊上却没有本该连着的手掌。

他们在屋内找了个遍,也没发现尸体的左手部分。

“奇怪,这尸体的左手怎么不见了?”勘察的警察看着被烧焦的左臂,疑惑道,“就算被烧焦也得有骨头啊。”

“有可能是被爆炸的气流喷到外面去了。”乌鸦社社长乌昭指着窗口的大洞说,“我已经叫人下楼去寻找了。”

“嗯。”乌鸦社的李志扶了扶眼镜,说,“还有一种可能,爆炸反应时温度比较高,人体内大多是水、蛋白质和其他一些有机物,高温后使得这些蛋白质和有机物迅速燃烧,即使是瞬间化成灰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左手?”乌鸦社的崔少阳说,“这也太离谱了,她究竟要保持什么样的姿势才能使爆炸时左手完全化成灰而左臂还基本保留着的?”

“这……还有一种可能。”李志说,“那就是,在爆炸发生之前,谢梦语的左手就已经被切除了。”

“什么?”崔少阳大惊,“你是说猎枪在爆炸前就切除并带走了谢梦语的左手?可是,这样做目的何在?”

“这只是一种推测,我们还是再找找吧,说不定遗落到哪里也不一定。”

乌昭问赵警官:“赵警官,尸体调查情况怎么样?”

魁梧的赵警官摇摇头:“尸体的破坏程度太严重了,根据目前的情况,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这是一具女性的尸体,其他情况要等到进一步的尸检结果出来后才能知晓。”

关于消失的左手这个疑点暂时告一段落,不过,随着调查的进行,现场又出现了新的疑点。

残骸中翻出的几块塑料硬壳的碎片,其中一块里面有些金属零件,还装有两节7号电池,看上去像是某种电动小玩具。

问题在于,室内地上的大多数物品都已经被烧毁或被炸得七零八碎,甚至连那个金属烛台都已经被高温烧得严重变形,为何在这些塑料硬壳却没有被烧化,非常突兀地散落在一堆灰烬上面?还有,屋内发生爆炸,地面上的灰烬实际上是以炸弹为中心呈放射状扩散的,但这些塑料硬壳碎片却并没有顺着这个放射轨迹分布,相反,爆炸中心点的地面上也散落了一些塑料碎片,就像是爆炸后才被人摔在地上的,这让现场的调查人员觉得很困惑。

在拍过照之后,调查人员戴着手套将这些塑料碎片搜集起来,因为变形不是很严重,组合之后,它的原貌大致就出来了,原来不是什么玩具,而是一个白色的圆滚滚的照相机。

“这是什么照相机?还怪可爱的。”

“好像……是个拍立得相机,就是现在小女生爱玩的,一次成像的那种,我女儿也有个同款的。”

确实是一个白色富士拍立得相机,虽然四分五裂残缺不全,但最主要的机身还是依稀可辨,在机身偏下方的镜头下面,有一个计数器,小孔内显示一个“7”的符号。

“这个‘7’是什么意思?”

“这是剩余相纸的张数。拍立得相机是需要在相机内放相纸的,一开始是10张,因为不能打开后盖查看剩余相纸以免曝光,所以就利用这个计数器来提示剩余相纸的数量,拍1张数字就会减1。”

“那么,这个相机还剩7张相纸?”

“是的,我看看。”调查人员拆开残缺的盖子,从里面抽出被烧毁的相纸,“可惜,这些相纸已经无法再使用了。”

“问题的重点不是这个好吗?你看到旁边那台笔记本电脑了吗?已经烧得只剩下主板了,而唯独这个相机没被烧化,甚至连里面的相纸都还没完全烧尽?”

乌昭看着对话的二人,说:“这很明显,在现场的这个相机并没有经历火灾和爆炸。”

“什么?这怎么可能?”

爆炸时,1307室的门是锁上的,而钥匙早已经被小迟弄断,张奇焱用全力才将门撞开,撞开门后,他触碰到金属线引发爆炸,等于说至少从发生火灾到发生爆炸的这段时间内,1307室是一个完全的密室。

那么,这照相机是如何躲过火灾和爆炸的冲击的?

目前看来,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照相机是在爆炸发生后被某人带入室内并砸碎的。但发生爆炸时,小迟正好赶到了十三层的楼道,当时大楼电力已被破坏,由1307室下楼只能从小迟所在楼道的那个方向,并且爆炸后封锁大楼的人员都进楼冲向上面,如果有人进入房间后想再从楼内脱身,必然会被撞见。所以这种可能不太现实。

还有一种可能。爆炸时,照相机就在1307室内,但在室内某物的庇护下避免了爆炸所造成的冲击。但当时屋内只有桌椅、地毯、毛绒玩具等物品,完全不足以抵挡爆炸带来的伤害,那么在爆炸的一瞬间,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也成为现场调查的另一个谜团。

而一切谜团的根源,都在同一个点上。

——猎枪,究竟去了哪儿?

在“新世界”大楼D座这栋巨大的密室内,警方搜索了整栋大楼,都没有见到猎枪的影子,确实如猎枪自己所说,他就像空气中弥漫着的黑色烟尘,消失无踪。

“你们有没有这样一种感觉,猎枪其实始终就不在这栋楼里?看这室内的情况:定时炸弹、引线触发装置……类似于这样的延时杀人手法,凶手根本没必要留在现场坐以待毙。”李志分析道,“可能早在我们来这里之前,他就已经离开了。”

“你的意思是猎枪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在这里设计好了一切?”崔少阳问道。

“是的。”李志的眼镜片反射着光,“一小时救人游戏只是一个幌子,这场游戏中,猎枪没有给我们任何机会。他赢就赢在赌对了我们的心理,让我们认为他在楼内,谢梦语在他手上,不敢贸然闯入解救谢梦语,才会与他进行所谓的游戏。如果我们当时没有相信猎枪在楼内,说不定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来救出她。”

“我也隐约有这样的感觉,只是,如果抱着这样的想法,很多事情也说不通。比如,如果猎枪不在楼内,他是如何准确地了解到我们的行踪的?这屋内奇怪的遗留物、尸体消失的手掌、拍立得照相机,又是谁留下和带走的?”崔少阳提出疑惑。

“但是,如果他在楼内,又是怎样从这里离开的呢?”李志出神地看着屋内最深处那破裂的落地玻璃窗。

“目前这样的讨论没有意义。”乌昭终止了谈话,“毕竟,我们是站在楼外的人,这一个小时的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还需要更多当事人的说法。”

“当事人……老大,你说的当事人是指……”

“张奇焱,还有陈迟。有太多疑点和矛盾,只是因为我们掌握的线索和证据还不够。”

乌昭走到窗口边缘,望着那黑沉沉的夜空道:“如今,只希望张奇焱能够平安无事,他是最了解当时情况的人了。”

——被炸得四分五裂的焦尸,却唯独消失了左手————在爆炸的密室中出现没有多少损伤的拍立得

相机————搜遍整栋楼都没有发现猎枪的踪影——正如乌昭所说,太多疑点和矛盾都隐藏在这里,真相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如今,乌鸦社的社团领袖张奇焱生死未卜,猎枪却依然没留下任何线索,还有谁能够站出来力挽狂澜,与猎枪对抗?

也许,乌鸦们此刻只会想起在“无光之夜”舞台上的视频中的那个黑影,猎枪放言要将乌鸦社彻底毁灭,而如今猎枪一出招就将社团最强之人张奇焱彻底摧毁,乌鸦社未来的命运会怎么样?

只有张乐天,他不关心在场的这群冷血学霸们对案件现场进行的推理,更不关心社团的未来会怎样。

他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小迟。亲眼目睹自己心爱的人惨死在眼前,这种致命的打击会将本就性格软弱的小迟带往何方?

张乐天摸摸自己被小迟抓伤的脸,摸了一手的血,疼痛的感觉现在才隐隐传来。

噩梦般的回忆……学校的路灯亮了起来,校园里,搂搂抱抱地走着的甜蜜情侣、刚打完球满头大汗喝着雪碧的男生,还有拿着复习资料叽叽喳喳回宿舍的女生。走在他们中间,张乐天感到自己仿佛是活在另一个服务器里。

恍惚中,他回到653宿舍。

宿舍灯是黑的,很安静,胡须男和肥子眼镜应该去上晚自习了,张乐天打开灯,习惯性地向左上方的1号床看去。

白色的蚊帐此时就像葬礼上的挽幛一样,一条瘦得可怕的胳膊从蚊帐里向外耷拉出来,没有一丝生气。这两天,这条胳膊以这个姿势垂在这里几乎就没有动过,手臂颜色已经白得泛青,甚至无法判断里面的人是否还活着。床铺下方的桌子上,放了几盒已经坏掉的盒饭,那是舍友给蚊帐里的人带回来的炒菜米饭,却几乎没被动过,整个床铺向外散发着腐烂的气味。

张乐天伸手摸向那白色手臂,冰凉,他有些慌了,一边摇着那只胳膊一边喊着:“小迟,小迟?快醒醒!”

在张乐天的拉扯下,蚊帐内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形容枯槁的身影一只手撑着床板艰难地坐起身来,另一只手拨开了遮在他眼前的凌乱头发,他向墙上的日历瞅去,然后打开蚊帐,探出脑袋来。

小迟深陷而发黑的眼窝里,是一双萎靡的眼睛。他死死地盯着张乐天,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上带着古怪的表情,张乐天被他盯得发毛。

“小迟……你……”

小迟发出嘶哑的声音,那发音就像刚学会说话时一样僵硬。

“生日快乐,哥们儿。”

他憔悴的脸上挤出别扭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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