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流露热切, 却又极其冷静地看着她。

苏沫不忍,商量道:“可以不说这些吗?”

他仿佛没听见:“她一定和你说过什么,就像遗言。”

她暗自深叹, 过了一会, 才道:“她说了很多, 人终究是感情动物,永远逃不脱感情二字。后来回想,她说得每一句都有暗示, 都像遗言, 只是我当时疏忽,放任一切机会的流逝,所以……”她停下,不再继续。

王居安的视线垂落, 他不说话,仰头靠在墙壁上,良久。

她可以看出他双颊紧绷, 似乎紧咬着牙根, 这使他的侧脸在夜色里犹如冷硬的雕塑,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 赋予了一丝生命的迹象。

苏沫自觉说错话, 静默等待。

他忽然用手撑起自己, 站起身,绕过她,回到书房,合上门。

她如鲠在喉,站了好一会,按熄客厅大灯, 那扇门后再无一丝光亮。

苏沫上楼去卧室,想了想,打开衣橱,里间有一个上锁的抽屉,打开了,拿出莫蔚清的那封信,从头到尾又瞧一遍,该有的东西一样不少,她把那页信纸翻过去瞧,瞧不出名堂,最后物归原位。

她略微寻思,给钟声打了个电话。

小姑娘在那边有些惊讶,问:“姐,这么晚?”

苏沫关上卧室门,才道:“你睡了?”

“还没,刚从图书馆回来。”

苏沫深呼吸,末了终是说:“你知道吗,王翦,他……”

“我听说了,他出事了。”

苏沫心里一紧,试探:“太突然了,都没想到。”

小姑娘“嗯”一声,在那端沉默。

苏沫忍不住提醒:“声声?”

“不值得,”钟声开口,“我遇到的事情不比他少,但是我绝不会像他一样自暴自弃,他太弱。”

“人无完人,”苏沫忍不住打断,“至情至性的人往往更容易被感情困扰,人都走了,别再这样评价他。”

“姐,你想听我说什么呢?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夫?”

“算了,你早些休息,”苏沫撂了电话。

靠坐床头,楼下再无动静,她却很久没睡着。

这段时日,同事们跳槽的消息不断传来。

隔几天上班,又有人过来低调告别,按照安盛的老规矩,大伙集资从面包房定制各样点心,搭配茶水咖啡,备好送别礼品,一起去休息室喝下午茶。

老员工们围在一起,悄声议论今年的年终奖拖至年后才会发放的消息,也有人消极预测,这回的数额远不及以往。

付丽莉端着咖啡杯,低声戏谑:“以前走的多是实习生和退休的人,几个月也难得热闹一回,大家有说有笑,趁机吃饱喝足,现在呢,个个都麻木了,近来公司情况不好,底下的人也不敢闹得太过,明明找到更好的去处,心里乐开花,偏又做出一副灰溜溜的样子,像是被炒了一样。”

苏沫听得一笑。

付丽莉忽然道:“苏总啊,你这架子端得十足。”

苏沫笑问:“付姐,我怎么了?”

付丽莉说:“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问你几次,也没个回音,人家还等着答复,择日不如撞日,不如等下了班去见上一面?”

她这才想起,婉拒,“公司都这样了,我哪有心情考虑个人问题啊。”

“哎哟,”付主任用胳膊肘轻轻搡她一下,“你还忧国忧民呢,说得自己像多大的领导一样。”

苏沫笑道:“我是着急万一自己失业,对方抱怨,你不好解释。”

“咸吃萝卜淡操心,”付丽莉跟着笑起来,“王工那样器重你,就算我们这些人都没地方去,她也会把你拎到跟前放着。再说安盛家大业大,旗下好几家子公司,一时半会也完不了。”

苏沫没做声。

付丽莉一锤定音:“就今天吧,我一会给对方打电话,约个地方吃饭。”

苏沫见她热心快肠提过数次,不好再推。

两人一起下班,外面又是风雨飘摇,苏沫取了车,慢慢开出大门,路边车上下来一人,冲她招手,苏沫认识他,赶紧刹住,那人过来说:“苏小姐,你下来看看吧。”

她疑惑:“怎么了?”

那人往旁边一指:“他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就是不肯回去。”

宋天保蹲在花坛边上,缩着身子,抱住一把伞,那伞只撑开一半,他湿了半边身子。

保镖说:“你劝劝他,董事长说了要出差,这两晚没回家,他就跑来找,跟个小孩一样,我们都拿他没办法。”

苏沫才和王亚男通过电话,却不曾听她提出差的事,王亚男这几天很少来公司,下面的人还以为她在家里避风头。苏沫不说破,赶紧过去帮人把伞撑开了些道:“天保,下雨呢,你怎么不上楼等呢?”

宋天保很固执,先不看人,也不答话,仍把伞缩回一半撑着,抬眼望过来,想了半天,才开口:“苏,秘书,你在这里?”

苏沫点头,又问一遍:“天保,怎么不去公司里等着呢?”

天保说:“我妈不让我去找她。”

苏沫扶他起来,“是了,她在工作,你去打扰她不太好。”

“不是,她不想让人见我。”

苏沫顿一顿:“回去吧,她晚上就到家了。”

“真的?”他不信。

“嗯,她给我打过电话。”

宋天保松一口气,起身跟她走,“秘书,你能不能送我?”

“好。”

苏沫看一眼车里的付丽莉,对方也正探究地瞄过来,她只得过去跟人解释,说临时有急事,改天再约。

宋天保不眨眼地瞧着她,又见她上了车坐到自己旁边,顿时高兴得不得了,过了一会,却换做一脸委屈:“苏,秘书,你很久不来看我。”

苏沫想到先前的事,哪敢同他玩笑,认真道:“天保,我们先说好,等一会把你送到家,我就走,因为现在有其他保姆照顾你。”

宋天保没吭气,过了片刻慢慢开口:“秘书,我跟你讲,蚯蚓越来越少,天冷,它们全躲起来,有时候,我去门口找,我看见门,就想,你会不会从外面进来?我猜了很多次,你一次也不来。”

他侧脸瞧过来,她却不能回视,只说:“我还有其他工作要做。”

宋天保又道:“安安也不来,我一个人唱歌,不好玩。”

苏沫这才看向他,想起什么,指指自己的后脑勺,问:“天保,你这里还疼吗?”

宋天保难解其意,有样学样地去拍自己的脑袋,摇头:“不疼啊。”

苏沫叹惜。

宋天保到家,早把先前约定抛去脑后,好说歹说央她进屋一起唱歌,苏沫打定主意不心软,转身就走,心里却隐隐不忍。

回去的路上,顺便进超市补给蔬果蛋奶,想着男人都爱吃肉,又让人划了几块带肉丰厚的新鲜牛胫骨,备作汤料。今天回得晚,她忘了给人电话提前通知,只赶着进门做饭,购物袋里塞得满满当当,苏沫觉得累,脑海里忽然有些茫然,她不知自己为何要这样忙碌。

自从王居安病愈,又除去他醉酒的那晚,两人交谈的次数十根指头能算过来。

掏钥匙开门,视线穿过客厅,看向厨房一角,连日来他足不出户,这会子却破天荒在炉子跟前忙碌,走近一瞧,想是饿了,又不见她回,只好煮上一锅云吞面,里面除了两枚豁了黄的鸡蛋,便是清汤寡水,再没其他配菜。

苏沫放下购物袋:“还是我来吧。”

王居安不理,直接端锅下炉子,热锅底大喇喇搁在木纹餐桌上,随意吩咐,“可以吃了,拿碗来盛”,干净素朴的碎花围腰被他扯过去擦手,完事后揉成一团扔水槽里。

苏沫先盛一碗给他,他不说话,埋头吃面。

她又给自己添了一小碗,只尝一口,就难以下咽。

王居安吃完大半,抬头看她一眼问:“不好吃?”

苏沫说:“还好,我不太饿。”又吃两小口,搁下筷子。

王居安看了她一会,拾起炖锅,几乎将里面那些的全扒拉进她碗里,“不难吃就别剩着。”

苏沫躲不开,转移话题:“我今天碰见宋天保了,他去了公司。”

他果然停下动作,问:“他去公司做什么?王亚男也在?”

见他警觉,她更不敢多讲,只说:“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一时好奇,跑去看看。”

王居安不再搭理她,吃完饭,刷了牙,却又去阳台抽烟,偶尔接到电话,和人谈事,言语一如往常。

苏沫把碗里的云吞面悄悄倒掉,心说这人真是矛盾。

夜里,他在浴室里冲凉,苏沫不知道,那门虚掩,也听不见水声,她进去拿熨衣板,见他赤`裸着上身站在镜子前,双手撑住盥洗台边沿,头颅低垂,发梢湿哒哒落着水珠,胡子刮了一半,下巴颏上沾了一点剃须膏的泡沫,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正要转身出去,他回神,却恼怒,像被敌人闯入绝密领地撞破了隐私,低斥:“出去!”

苏沫反应慢半拍,即使被人撵走,也不忘道歉。过后一边替他熨衣,一边越发想不明白,压抑着的情绪忽然蹿上来,等他出来,忍不住问:“你是不是一看见我就觉得很难受,很讨厌?”

王居安站定,侧过脸来瞥她一眼,说:“是。”

她被对方的理直气壮噎住,迫使自己冷静了,才道:“你在这里住了快一个月,既然觉得难受,何必还要苦苦折磨自己,不如眼不见为净。”

他不说话,转眼瞧见被她扯皱的衬衣,说:“烫齐整些,挂起来,我过几天要穿。”随后进书房,再不出来。

苏沫无法,白天忙碌,下班后又像多打一份工,洗衣做饭任劳任怨,还得时时度人脸色,照顾人情绪,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可如今这情形进退不得胶着不明,以至于她的内疚感并未得到太多缓解。

这些天,业内又传,安盛的子公司保顺科技将被某省内同行收购,一时引得记者不断登门,王亚男拒不露面,保顺科技的总裁却接受采访,表示这属于集团层面的运作,具体情况他不便多说。没几天,集团方出面,谴责报道与事实不符,并进一步否认安盛控制人资金吃紧的传闻。

众说纷纭,倒使前段时间的猜测愈演愈烈,王亚男一来公司,又有高层找上门,不得已,再次召开临时会议。

苏沫等人留在外间,随时等候上头的决议下来,以便拟成正式文档,再发放相关人员处,此刻,四下里极其安静,即使各人疑虑重重,也不便开口议论。

会议步入白热化阶段,电梯间那边忽然过来一拨人,王居安为首。

集团总裁数月不在公司现身,底下人见了无不讶异,何况他现在衣冠楚楚,大步流星,神色里,丧子之痛丝毫不显。

好一会,众人方回神,纷纷带出些伤感的恭敬同他问好,他一如往常,目不斜视微微颔首,比旁观者的表现更加自如。

若非鬓上的白发,仿佛那桩惨事不过一起恶意的谣言。

他一路走来,苏沫的视线便不由自主地追随,直到跟前,他才若有似无地瞧了她一眼。

苏沫下意识低头回避,不用细看也知道,这人身上的西服、衬衣甚至领带全由她那天一手打理,尽管如此,仍让人无所适从。

王居安旁若无人地推开会议室大门,直接道:“我要和董事长单独说话。”

王亚男静静打量他,请其余人先回,不多时,偌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只剩两人。

门关上,她率先开口:“多事之秋,公司里也忙,叫人去好几个住处找你,都没见着人,你不来公司,又没有出差,也不可能出境,别说我们了,就算狗仔队掘地三尺也找不出人来,你到底躲哪里去了?”

“您侄儿悲痛欲绝,当然要找个地方疗伤,”王居安择了个不远不近地位置坐下,“再说了,我手上的所有项目已经全部移交,您就差请个职业经理人回来助阵了,没想到还会惦记着我。”

王亚男冷哼:“你是疗伤去了,还是在悄悄拨你的小算盘?”

王居安叹息,也笑:“您这是习惯性把人往坏处想呀,侄儿知道您最近焦头烂额,寝食不安,所以特地带来一个好消息,”他把一叠文件扔桌上,“我才和人谈过最后一个收购合同,估计问题不大,只要能拿下来,我们就能控制沧南证券总股本的百分之四十八点二,也就是获得控股权,到时候我会向证监会递交审批。”

王亚男一言不发。

王居安摊手:“您至少应该摆出一点高兴的样子吧。”

王亚男说:“儿子都没了,你还不忘算计。”

他神色微顿,随即掩饰了道:“您说得对,也只有这种时候,你们才不会防着我,这么好的机会,我不想错过。”

王亚男点一点头:“心肠够硬,你哪里还像个人呢?”

王居安没理:“只要我提交审批,证监会一定按部就班走程序,何况安盛风头正旺,他们想打马虎眼都不行。”他笑得轻松,“那些人会彻查收购资金的来源,收购协议上有我爸委托您作为保顺投资法定代表人的签名,接下来,他们就会把调查重点转移到保顺投资那一块,至于这家子公司的名声好不好,您最清楚。”

王亚男脸色难看。

王居安抿一口茶水:“据我所知,当年保顺投资收购英华生物科技的时候,市里管轻工业这一块的正好是您以前的同窗,姓刘。那人很贪财,知道您有意收购,事先和英华签了合同,再抬高价钱转卖给安盛,您求胜心切,少不得从公司掏出大几百万拿去送人,所以这事一来二去就成了。”

“当然了,这只是其中一桩,”他用指关节轻叩文件夹,“业内传什么冰山一角并非空穴来风,如果他们想看证据,我这里有的是,行贿案,对方级别越高,牵扯越广,判罚就越重。”

王亚男逐渐沉不住气,想去翻看文件夹,被侄儿拦住,他继续道:“单位行贿罪,帮政府人员牟利,就我听说的,有人被判了十来年,这还不算挪用公款,违法收购。”

王亚男的脸色更加灰败,半晌,嗓音沙哑地问一句:“你想怎样?”

王居安慢慢品茶,随意道:“这茶不错,我越喝越喜欢,不比咖啡差,”他话锋一转,“即使没这些材料,现在多家银行集体逼债,只怕您也很难向股东们交代了。”

王亚男气道:“终于被你等着了。”

侄儿笑:“其实您年事已高,现在甩手不管也未尝不可。但是,这还不算最糟糕,到时候证监会和银监局相互影响,轮番彻查,越查案情越深入,最后把人查进了局子,我怕您血压飙升扛不住啊。退一步讲,就算安盛玩完,您精精神神地进去了,以后天保怎么办?就您这把老骨头,还能见着儿子吗?”

王亚男气极,手指打颤。

侄儿安慰:“您先别急,我们是一家人,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帮您渡过难关。其实我这人心善得很,见不得自家人难受,就想着卖掉自己名下那几家小公司,帮您填窟窿。谁知您还不领情。”

片刻后,王亚男勉强开口:“你痛快些,有话直说,别跟我绕弯子,我不信你平白无故地做善事。”

王居安笑开,起身走过去,一手撑桌,一手扶住他姑的椅背,俯身道:“姑姑最聪明,我确实有条件,”他言语和气,“我爸去世前,交给您托管的那些股份,您现在也该给我了吧?另外,我还要您手上的股权。”

“总之我王居安想要的,就是你现在的位子!”

作者有话要说:  2013.5.23 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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