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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沫手心冰凉濡湿,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走下台阶的,七、八公分高的鞋跟居然一点没晃悠,又或者整个人踩在棉花里却不自知,她脑袋里有一点清醒又有一点发懵,心说自己是越来越能穿高跟鞋,大有赶超莫蔚清的趋势。

同事递来一瓶矿泉水,苏沫象征性喝一口,就拖着一大箱东西往展示区走,接下来的环节是设备调试,展示项目成果。为确保万无一失,苏沫早在出发前演练过数遍,就算现在没有说明材料和线路图也能手到擒来。

展台周围渐渐来了些人,大家挺讲究次序,挨个提问,其中不乏专业人士。苏沫始终自信不足,仍是有些紧张,逢着问题正撞枪口,就有种考前抓到考题的侥幸心理。

余下几位是东南亚客户,说起英语各有特色,苏沫连猜带蒙地把人打发了,剩下最后一位日本客人相当执着,那人说话口音很重,英语和日语夹杂,一个单词重复四五遍还让人不知所云,苏沫面上耐心不减,对方却先摆起脸色。

苏沫额上冒汗,往王亚男那方瞄了眼,心说无论如何先把这位也打发了,不能让人瞧出状况。好在王亚男正被众人簇拥着与国内同仁交谈寒暄,一时无暇顾及这边,她的心这才勉力搁下半分,一抬头,又看见王居安从大厅的后排走过来。

这一路,王居安走得极为风光,在场几个外表光鲜派头十足的人物似乎没有不认识的,相互间或拍肩握手,或搭背耳语,相当引人瞩目,就连王亚男也注意到了,等看清是自家侄儿,她脸上略显讶异,这样的表情并没持续多久,随即被几丝冷淡和了然所覆盖。

王居安还未走到前面,脚下步伐忽然变了方向,直接迈向展区。

苏沫正挖空心思和日本人较劲,谁想跟前又多了位镇山太岁,顿时有些尴尬,脸上也跟着发热。王居安倒是神色如常,也不同人招呼,低头看了会儿展位上的仪器设备,又随意翻开桌上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正是苏沫写的长篇大论和收集的资料,王居安一页页看过去,每页大致浏览数行,遇上专业性强的部分只稍微扫了几眼,翻到最后却在《有线与无线网络通信标准》的复印件上停留片刻。

苏沫拿不准这人的意思,忍不住向他手里看了眼,等她瞧清纸上的内容,脑子里忽然转过弯来——日本人想表达的意思,似乎同行业标准有关,只是他混淆了标准和协会的名称,以至于别人产生误解。苏沫试探着说出几个专业词汇,对方明显松一口气,两人的谈话这才上了正轨。

临走钱,日本人要了些宣传资料和苏沫的名片,正好王亚男领着人过来巡视,瞧见这一幕大约还算满意,她又瞧向侄儿,不冷不热问了句:“怎么现在来了?你不是一直忙得很嘛?”

王居安合上文件夹,一脸随意自在:“这么有前景的项目,又是您亲自出马,当然要来观摩捧场。”

王亚男也表现出一些热络,笑道:“昨晚地方一台的新闻特别介绍了我们这次的技术引进,我估计你是瞧见了的……”

王居安一面与其他董事打招呼,一面抽空应了句:“安盛每年缴那么多税,哪个项目没上过新闻?”这话只一带而过,夹杂在众人的寒暄里并不明显,旁人也未品出什么异样。何况王居安年纪轻形象好,在人前足够有涵养,加之言语幽默,举止沉稳,三言两语间就忽悠了王亚男身旁的几位大客户跟着他的思路转,一时间集团一把手自然就被冷落数分,做小辈的反倒风头无二。

苏沫听他和人攀谈,聊起这次的项目熟门熟路,业内术语一茬茬往外冒,显然也是做足功课有备而来,难怪客户更愿意同他交涉。

王亚男这方已不如先前那般热情,她话锋一转,指着苏沫跟人介绍:“先前上台讲话的这位苏小姐就是我们集团高薪聘请的专业人士,她在欧洲的合作公司参与过相关项目,专业能力强,办事也得力。贵企业如果有技术方面的问题可以向她询问,至于我们这些人嘛,那都是半桶水,就不在各位专业人士跟前班门弄斧了,”又道,“现在人多,晚上用餐的时候我们坐下来详谈。”

这一席话讲得特别诚挚,叫人没有怀疑的余地,苏沫却暗叹,难怪有人说老板们都是忽悠,越能忽悠的越是大老板。

随后,王亚男就叫人订下当地最好的酒店包间,显然想谈成一两笔生意才打道回府,也能在董事们跟前挽回颜面。她的意思很明白,指望着对方是大型国企,上面肯定有拨款,一旦拨款用不完,剩余的钱将被回收,来年的拨款额度也就跟着缩水,所以这钱他们迟早要撒出去,无非是最后花落谁家的问题,安盛不如乘热打铁,至少先和对方套上交情再说。

傍晚同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客户那边终是施施然接了橄榄枝,并回送口头协议,进展迅速让苏沫深感惊讶,不知是安盛董事长亲自出马面子足够,还是背地里另有门道,待见客户那边官僚作风逐渐显山露水,说话办事拿腔作调,苏沫心里渐渐倾向于第二种猜测。

饭局将散,客户意犹未尽,暗示后面仍可有活动,安盛的人哪能不捧场,王亚男招呼几个会来事的下属相陪,对方却独独指着王居安道:“王总,我和你一见如故,虽然年龄隔着点,但是相当谈得来,你要是不去,就是不给我们面子咯。”

王居安笑道:“您金口一开我哪敢不从,不过我怎么也是晚辈,一切得听我们王董的吩咐,”说罢扭头看向王亚男。

侄儿已在人前给足面子,王亚男虽心里极不情愿,却也不好表露,只能应允。

王居安嘱咐了人把王亚男平安送回酒店,又道:“您年纪大了,确实该早点休息,不然身体吃不消。”他一手撑着王亚男身后的椅背,俯在她耳边慢慢儿说完,字字轻松平淡,旁人见了多半觉得是侄儿体贴怜老,可王亚男怎会听不出话里有话,她神色瞬间黯淡,末了轻轻拍一拍王居安的手背道:“那就劳烦你替我好生招待这几位老总。”

王居安说:“我是您侄儿,您还跟我这样客气,一家人两家话,生分了。”

是夜,苏沫跟着王居安一行在城里四处折腾,没想那帮人会玩得很,去了洗浴城还要唱歌喝酒,每个男人身边一两个年轻姑娘,开始的时候都还矜持顾颜面,喝了几杯便放开了,搂着姑娘跳贴面舞全不在话下。灯光昏暗,音乐高亢,苏沫因连日来睡眠不足打不起精神,只在角落边上安安静静地坐着,心里也跟着音乐高低起伏。

昨晚,她立在酒店窗前看夜景,商厦民居,车来车往,霓虹路灯,流光四溢,她那时斗志昂扬,不禁感慨世事无常:如果没有以往的坎坷,又怎会有现在的机缘和明天的风景?

如今她待在这种地方,先前恶补的专业知识似乎全不作数,大半月的努力远比不上光怪陆离的半个晚上。

有客户喝着酒瞧一眼她,对王居安笑:“苏小姐到底是读书人,搞技术的,想来不习惯这样的场合。”

王居安也不戳穿,笑道:“书读得多了,当然有些眼界,眼界高了,接触面却窄了,是好是坏还真说不清。”

几人就着读书人的清高劲儿找到共同话题,纷纷谈起企业里才来的几个海归如何持才傲物眼高手低,如何难以融进国内的主流社会云云。这样一说笑,玩闹到大半夜,才有人呵欠连天的提议散了,其余人等各自回去,王居安让苏沫开车先送完客户,两人这才打道回府。

苏沫一路强打精神,王居安坐在副驾上也不说话,忽地轻叩一下身旁的车窗道:“开错了,应该上一个路口右转。”

苏沫拿驾照没多久,又是人生地不熟,惴惴地问:“这里不能转弯,再怎么走?”

王居安说:“前头的护栏有个缺口,从那里调头回去。”

苏沫犹疑,虽然时间已晚,路上仍有来往车辆,再说这儿有禁止转弯的标识,哪能瞎开,万一出事可不是闹着玩。

王居安靠在椅背上瞧她:“要是不从这里调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走。”

苏沫宁愿另寻出路。

王居安又说:“再不转就来不及了,或者你想和我折腾一宿?”

苏沫心神一晃,左打方向盘,借着车流空隙迅速绕了个弯。

王居安靠回椅背,懒散道:“对嘛,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大活人哪能让规矩给堵死。”

苏沫心想,就是有这样想法的人多了,这世上才越来越无规矩可言。

王居安见她不做声,笑一笑:“怎么着,苏小姐当了一天高学历海归,这会儿还没回神?”

苏沫一怔,忙道:“不是,今天还要多谢王总提点,我正想谢谢您。”

王居安顿了顿,反问:“我提点你什么了,我怎么不知道?”

苏沫听见自己这样说话就难受,现在拍马屁还拍上了大腿,更是错上加错,她心里闷得慌,一时也不怎么接茬。

王居安等了一会,见对方也没个表示,才又道:“日本人说英语的时候口音重,他们习惯用片假名音节代替音标。”

苏沫开着车敷衍:“王总真是博学。”

王居安说:“我以前在那边待过几年。”

苏沫想:那就应该了。

一时无话,王居安忽然道:“一着急就脸红,生怕人看不出你着急?”

也不知是四周过于安静,还是酒后疲倦,苏沫听到这人嗓音里夹杂了轻微暗哑,分明是寻常言语,偏生顺着这暗哑声色衍生出一丝微妙波动,她不去多想,顾左右而言他:“我先前见您和客户谈到技术问题非常专业,这才是真人不露相。”

王居安也学她的语气:“苏小姐过奖,我不过是临时抱佛脚,看了你写的那些个玩意现学现卖。”他停了一会儿,又说,“这世上总得有人当垫脚石,而且还当得心甘情愿,对不对?”

苏沫咽下一口气,笑了笑:“那也是王总您……才智兼备。”她方才说得太溜,“德才兼备”四个字险些就脱口而出。

王居安偏头瞧她:“恭维话谁都爱听,有些听起来却不太舒服,一是要看这人会不会说话,二来要看她说得诚不诚心。”

苏沫抿着嘴,不搭腔。

王居安笑:“还真是个闷葫芦,没意思得很。”

苏沫稳稳停了车,才说:“王总,到了。要不您先下,我去泊车?祝您晚安。”

王居安瞧向窗外,灯火辉煌的酒店正门果然就在跟前,他嘴里低哼一声算作应允,正待推门出去,忽又想起什么,回身看向苏沫,面容平静:“你想借着这个项目往上走,老太太未必会同意,就算她以前有这个想法,现在也未必能实现,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他说完就下车,砰地一声甩上门,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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