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晨,锦浦湾里渔船鏖集。平时因为人手不足和渔获量减少而被拖到陆地上的渔船,也由于茜虾解禁而悉数出海作业。

茜虾的捕捞是由两艘渔船合作,用网来捞海底部分,往常除了工厂的噪音之外阗无声响的海滩,这时候因为渔民的欢呼声和渔船的引擎声而吵成一片。

昨晚的一场混乱里,中原后脑勺挨了几下拳头,还在隐隐作痛,但是他不愿意去怨恨这些渔民们。他知道,他们那么冲动,不惜诉诸暴力,与其说是对中原、吉川这些人的憎恨,毋宁更是由于对茜虾价格暴跌的恐惧。

“昨天那一场暴乱,会给今后的公害调查带来怎样的影响呢?”

早餐后,中原向伊丹和日下部发问。

昨晚很晚京子也从七浦回来了,目前还在她自己的房间睡觉。

“昨天,我们明白了几点,”伊丹边思考边缓缓地说:“第一,冬木调查团的结论,极可能是我们所害怕的那种完全忽略了现实的乐观态度。因此,我们被迫非跟他们对决不可。第二,渔民们对我们的反感,料想之外地强烈。说正确些,他们基本上恐惧被认定有污染。我想这才是我们的最大敌人。”

“你呢?”

中原看看日下部。日下部把眼光投向海那边说:

“我是新闻记者,我希望用居民的眼光来看。我不会偏向冬木调查团,同时也不会倒向你们。”

“事关公害,还能说这种漂亮话!”

“这个我当然知道。”

正当日下部点点头想说下去时,忽从海滩那边传来了嘈杂声。

有人在大声嚷叫,不过听不清楚在嚷叫什么。

三个人从窗口探出头,往海滩看过去。

海湾上的渔船,样子好像有点不同寻常,本来应该是两艘搭档作业的,这时却有四、五艘聚在海湾中心部位,船上的渔夫正在拉起嗓门向海滩嚷叫着什么。

“好像出了事。”

日下部自语了一声,连忙抓起照相机冲出去。

“记者老爷到底不同,动作好快呀。”

伊丹笑着说。

聚在一堆的渔船当中,有一艘发着高昂的引擎声往海岸驶过来了。中原仔细地瞧了半天,仍无法看出是发生了什么事。

从市公所那个方向,有一名警察猛蹬着脚踏车赶过来。

接着,冬木调查团的直升机也飞过来,在海滩上低空飞绕,分明出了事!而且也分明跟冬木调查团有关。

“过去看看。”

中原催促伊丹。出到走廊上,差一点和睡眼惺忪的京子撞个满怀。京子诧异地问:

“一大早就好像出了什么事啦?”

“你再睡吧。”

中原笑着说了一声,和伊丹-块赶向海滩。

海滩上已经聚了一群人。日下部也在其中,手上的照相机对准渔村。

中原和伊丹赶到,从日下部背后问:

“什么事?”

“好像发现到溺死的人。”

日下部仍然拟好镜头,以坚定的口吻回答。

又有一名警察赶到,开始整理群众。绳子迅速地围成了半个圆形,中原和伊丹他们也被赶到绳圈外。

那艘渔船靠岸了,一具用帆布裹住的尸首给搬到海滩上。日下部利用记者的特权,穿过绳圈,挨近尸首。

市立医院的救护车开到,转眼间,裹着的尸首就被运走了。中原踮起脚尖看,结果还是没有能看出死者是何人。

日下部回到绳圈外来了。中原问了一声。

“吓了一跳。”日下部一脸的亢奋,看看中原和伊丹说:“是冬木教授。”

“冬木!”

伊丹几乎窒息般地呻吟了一声。

中原也怔住了,但一时还不知如何措词,只有缄默着。

在头上回旋的直升机,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了。想必调查团的人们,这一刻也乱成一团,赶往市立医院去了吧。

“怎么会呢?”

中原自语了一声。脑子里忙乱地想着:这件事,对公害调查,还有他打的官司,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呢?

“目前虽然还情况不明,但是最讽刺的是冬木的尸首,完全被海水污染了。”

日下部这么向中原说。稍停,又加了一句:

“那湿衣服上,满是油渍,昨天他还公开宣布锦浦海没有污染的。唉唉。”

日下部说完了这些,就为了查死因,自个儿到市立医院去了。

中原和伊丹回到旅馆,京子闪亮着双眼等在那里。

“听说冬木团长过世了?”

中原点点头,她便又问:

“谁杀的?”

京子已经把这件事当做是凶杀案了,中原和伊丹都禁不住苦笑了一下。

日下部去了很久,都不见返回旅馆。

中原渐感不安了。如果京子的猜测不幸而中,那么冬木之死又是怎么回事呢?

近午时分,日下部才回来,向大家说明已经跑过医院、警局、以及调查团住的观光旅馆。

“还是凶杀案吧,是不是?”

京子迫不及待地问。日下部露出一丝无可如何的笑回答:

“调查团的先生们认为他是昨天晚上到码头上去散步,不小心失足掉下去的。”

“散步?”中原侧侧头说:“冬木教授过去有这种习惯吗?”

“据说他喜欢一个人散步。”

“但是,晚上在码头,还很冷的。有没有人看到他在散步?”

“目前还没有。”

“他女儿亚矢子呢?”

“我在医院里见到了。本来有不少话想问问她的,可是她确认是父亲以后,马上回大饭店去了。我希望听几句亲人的意见,马上追踪过去,但她不见客。”

“这不能怪人家啦。”

京子万分同情地低语。日下部又说:

“可是她看了父亲的遗体,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中原想起了冬木亚矢子那充满理智的容颜。虽然只是匆匆一瞥,可是他倒觉得日下部说她没有哭,是可以理解的。他认为眼泪恐怕不适合像她那种女孩。

“警方的看法如何?”

中原触发了当一名律师的兴趣这么问。日下部点燃了一枝香烟说:

“目前好像倾向事故的看法,不过也不排除他杀可能性,所以可能交付解剖。”

“一定是被杀,错不了的。”

京子一本正经地反覆了自己的见解。日下部好像很感兴趣地看着她说:

“你怎么会认为是他杀呢?”

“倒没有特别的理由,可是调查团闹起了双胞,互相对立,又那么尖锐,这种气氛不是很可能酿成凶杀案吗:我还觉得整个锦浦市也分裂成二了。染上气喘的人和高中生都是反对公害的,而企业方的人们和渔夫们都不承认公害,双方有强烈的感情对立。另外,也还有一个爱人自杀的铃木晋吉。所以我觉得发生凶杀案的空气,非常明显。”

京子说着,征求同意似地看看三个人。

中原觉得京子的看法并不全是爱赶热闹、不负责任的,目前的锦浦市,的确蕴含着危险的空气。

企业方在拚命,渔民们也拿明天的生活来做为赌注。气喘病患者正在痛苦,而梅津由佳确已自杀身死。

这许多许多人的命运,可以说都握在两个调查团手里。然后,那么突如其来地,调查团之一的首脑死了。在这种情形下,把冬木之死看做是他杀,毋宁较为自然。

中原看了一眼日下部说:

“根据你的新闻记者眼光,认为如何,凶杀吗?”

“嗯。如果说是失足,时机太巧合了。目前我只能说出这一句话,没别的。”

冬木教授之死在确定是事故抑他杀之前,就开始给人们形成了微妙的影响。

出海捞捕茜虾的渔船,在太阳还很高的时候就全部停止作业回港。一方面是因为几乎捞不着茜虾,另一方则是因为大家认为之所以捞不着茜虾,是因为出了溺死者之故。他们都很在乎兆头。

街路上的人们之间也有种种传闻。第一椿是说:冬木教授是喝醉了酒,失足掉下去溺死的。甚至也有目击证人,看到他醉得一塌糊涂,走在码头上。日下部去追查,结果证实根本没有目击证人。其实,冬木教授是滴酒不沾的人。

当然也有传闻说冬木教授是被谋杀的。然而,在这项传闻里,中原感觉兴趣的是凶手不是铃木晋吉,而竟然是吉川。这也表示在市民会馆里的那一场冬木教授与吉川的对决,给了人们强烈的印象。那时,伊丹也起来向冬木表示了抗议的,可是伊丹的名字倒没有人提起,这是因为伊丹不是人们所熟知的人物之故吧。此外,吉川是本地高中的教师,这种地位也是使他被怀疑的因素吧。当地高中教师的杀人案,这是大可成为传闻的材料。

这些,不外都是无根无据的说法,但中原却也感觉到某种不祥的征兆。因为当警方确定是他杀时,他们第一个怀疑的,必然也是吉川。

入夜后,出去打听解剖结果的日下部从医院回来了,很是亢奋的模样。

“果然不出所料,解剖的结果是死后才落水。这就是说,冬木教授是被杀害后才扔进海里。是凶杀没错。”

日下部带回来的消息虽然不出预料之外,但中原仍然受到不小冲击。这一来,吉川在警方心目中难脱罪嫌。

日下部没有察觉中原的担忧,自个儿兴奋地说:

“明天,大批记者会赶来呢。”

他朗声说着,下到楼下去给东京的总社打电话去了。

中原和伊丹相对看了看。

“警方恐怕不能够不理睬街道上的传闻吧。”

中原沉重起来了。伊丹点点头,京子却从一旁表示:

“那么认真的老师,怎么可能杀人。”

言下不胜愤懑,中原苦笑着同意了,并说:

“我担心的是他被认为涉嫌以后的影响。如果不能够马上澄清,那会对我们的调查不利,而且我们的信用也很难维持下去。”

“这一点,我完全同意。”伊丹说:“万一他被逮捕,企业方一定会利用,说:‘有凶杀案的涉嫌人在内的调查团,当然不能信任。’这一来,渔民们会对我们白眼相向,而渔民原本就对我们不怀好意,会更恶毒起来的。”

伊丹说到这里,好像忽然想到吉川还没有被警方怎样,自顾缄口苦笑起来了,中原不禁也莞尔一笑,但这笑意马上就收敛了。这样演变下去,又如何能笑呢?

日下部打完电话回来了,说:

“明天,摄影记者会赶来。别的报社也会有人来。锦浦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也会一下子名闻天下了。”

日下部还是很亢奋。中原有点不是味道起来,说:

“冬木教授不是溺死,那死因是什么呢?”

“我没有说不是溺死啊。”

“可是……”中原诧异地瞪圆了眼睛说:“你不是说被杀了以后才扔进海里吗?”

“对呀。”

“那怎么会是溺死呢?”

“就是这一点有趣啊。这样说,是对死者不敬了,不过确实事有蹊跷。解剖的结果,发现肺里有盐水。医生认为很明显是溺死。”

“那么是……”

“别忙,就是这一点最有趣。是肺里的盐水很清洁。”

“清洁的盐水?”

“对。譬如像自来水加上盐巴那样的。如果是从码头落水溺死,那肺里的水必定是污脏的锦浦湾海水才是,对不对?”

“……”

“你知道我为什么连说有趣了吧。昨天,冬木教授明明宣布锦浦的海没有污染。但是,他的死被断定为他杀,是因为锦浦湾的海被污染的缘故。说一句夸大其词的话,这是命运的讽刺。”

“这么说,是凶手先在某种器具里泡了盐水,然后把冬木的脸按下去,等他死了以后才扔进海里。”

“警方好像就是这么判断的。”

“死亡时间呢?”

“昨晚十点到十一点之间。”

“希望吉川兄有不在场证明才好。”

中原低语了一声,看看手表。该早从学校下班了。中原想去见吉川一面,证实一下不在场的事,否则他实在放心不下。日下部表示愿意同往。

两人出了旅馆,沿海边马路急步赶往吉川租房子的杂货店。还只九点稍过,街路上很热闹。可是这种热闹,感觉上似乎与往常不太相同。

来到杂货店,但见店口聚着不少人。中原马上就感到胸口急跳起来。

划开人群进了店里问老板娘:

“吉川老师呢?”

老板娘一脸的亢奋说:

“真不得了。刚刚来了警察,把他带走了。”

“警察?!”

日下部从旁惊叫般地喊。老板娘猛地点了一下头说:

“吉川老师好像是凶手呢!”

听那种口吻,仿佛吉川已经被判罪确定了。外面一大群人也似乎同意这种说法。中原发现到自己的预感不幸中的了。即使以后能证实冤枉,但是在被捕之际,人们对他的身分的信任仍然不免急遽消退的。而这种情形,说不定也会伤害到吉川以外的,例如对馆林和学生们的信任,而他们都是在为全体居民做着无私奉献的啊。

中原和日下部面面相觑。为了减少伤害,必需让他们早一刻释放吉川。

两个人向警局走去。

市民会馆近旁处的警局,已经有县警察局的警市停在那里。

中原与日下部分别提示律师与新闻记者的身分证明,进到警局里。出来应对的是一名中年刑警,对中原会见吉川的要求,冷冷地回答说:

“目前正在侦讯,不能会客。”

中原感觉到局里的空气绷紧着。在警方来说,这桩事件恐怕不仅仅是个凶杀案吧。每个刑警都似乎僵硬着,冷飕飕的眼光,时不时地投射到中原他们的身上。

“请问,逮捕的理由是什么?”

中原向眼前的一位刑警问。

“涉嫌凶杀。”声音仍然是冷冷的。

“证据呢?既然抓人,一定有证据吧。”

“当然。没有证据,我们不会抓人。”

中年刑警很镇静。这使中原心中虽然深信吉川是冤枉的,可是仍不免有一抹不安。

“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是怎样的证据?我是当事人的律师,我希望你能回答我。”

“可以。吉川本人虽然否认,不过有个锦浦大饭店的从业人员,看到他昨晚十点稍前进了被害人的房间。”

“这还不能认定吉川就是凶嫌吧。冬木教授是他就读大学时的老师,造访老师,没什么不妥当。”

“但是,他是和冬木调查团对抗的。昨天在市民会馆还发生了一场闹剧。在这种情形上,尽管有师生关系,去看争论的对手,令人不能无疑。”

“只是状况证据而已。而且还是没有公信力的状况证据。”

中原的话,使刑警面露不悦之色。

“我们也不只是凭这些理由就逮捕吉川。其他还有的。”

“还有什么?”

“我们认为凶手是从码头上,把尸首扔下去的。就在码头上,昨晚十一点前后,管区的警员看到吉川。警员证实,吉川蹒跚着步子从码头走过来。而且他和警员打了个照面,马上就仓皇地走开。”

“这也不算是决定性的证据啊。”

一直默不作声的日下部,这时才像个新闻记者那样,老实不客气地插进了一嘴。接着又说:

“那位警员没说亲眼看到吉川把尸首扔下去吧?”

“倒没有这么说。”

“而且凶手为了假装成死者是失足落水而死,用盐水来行凶的,是不是?”

“是。”

“盐水这东西,不是随便就有的。起码需要盐巴和水。这么说,是凶手拿了盐巴,跑到旅馆去杀人了。这可能吗?”

日下部词锋尖锐,说得刑警连连苦笑。

“我们也不以为凶手是带了盐巴来到旅馆的。”

“那盐巴是哪来的呢?”

“是旅馆的,而且是被害人房间里的盐巴被用上了。”

“房间里怎么会有盐巴呢?”

“昨晚,被害人很晚了才吃晚餐。旅馆里的从业员说,九点多才把晚餐送到房间里。这餐台上,有一只装满了盐巴的小瓶子。”

“你是说,这盐巴被用来行凶?”

“不错。从业员的证言是这样的。大约十点钟的时候想去收拾餐台,刚好房间里有客人,所以就没有进去。这个从业员也证实,来客就是吉川。第二天早上,再去一看,门开着,被害人不见了。晚餐是吃过了,可是不晓得怎么缘故,盐巴的瓶子也空了。”

“可是,这也还不能断定吉川老师是用那瓶盐巴来杀人吧?”

中原这么问。刑警笑笑说:

“不不,是可以的。”

“怎么说?”

“刚刚已经说过了。吉川在被害人房间里,这一点有证人。而且空瓶子有吉川的指纹,我们检验出来了。”

“指纹吗……”中原脸上倏地闪过了一抹苦楚。如果这话是真的,那对吉川确实不利。他禁不住地再反覆:

“你是说有指纹?”

“是很明白的指纹,有三个。一个是被害人的,第二个是旅馆从业员的,第三个是吉川。那个从业员有完整的不在场证明,剩下的只有吉川了。这是决定性的证据。”

“让我见见他好吗?”

中原再次央求。他好希望能早一刻见到吉川,直接听到真相。刑警回答说:

“可以,侦讯结束了以后会让你见到他。不过只能让你律师先生见到。”

等了将近一个小时,中原才获准与吉川见面。

吉川一脸的憔悴。平常就不怎么活泼的,这一刻看来更使人觉得难堪。这样子,恐怕会使警方办案人员更有不良印象吧,中原又担心起来了。

“真不得了。”中原把面孔凑过去说:“还好,我是一名律师,相信可以帮上一点忙。”

“我没问题。”

吉川笑了笑,但笑容里看不出平时的那份明朗开阔。中原敬了香烟,吉川摇摇手才又说:

“冬木教授的死跟我无关。明天见了馆林兄,请帮我说一声,还要请他放心,继续做调查。千万不能因为这种事就中断了公害调查。”

“我会告诉他,可是我担心的是你。他们说你昨晚到旅馆去看了冬木教授,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为什么?”

“我是想请冬木教授改变想法。昨天在市民会馆的报告,我怎么也没法了解。冬木老师人是很固执,但不是会撒谎的人,他是有良心的,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歪曲事实,说出完全向企业方一边倒的话呢?我想听听原因,也想请他看看我们的资料。”

“几点到旅馆的?”

“记不太清楚,大约近十点了。”

“那时候冬木教授在做什么?”

“在吃晚餐。他要我边吃边聊,所以我也叨扰了一顿。”

“嗯……是在那个时候碰了盐巴瓶子是不是?”

“是。”

“那时盐巴很多吗?”

“嗯,满满的。”

“跟冬木教授谈得如何?”

“聊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吧。主要是我在讲。老师静静地听着。我看出他好像很痛苦的样子。所以我没敢要老师回答我,留下资料就离开了。就是那本公害日记,你也看过的。”

“几点从旅馆出来?”

“我刚说过在那儿谈了大约一个小时,所以大概是十一点钟吧。”

“然后就直接回家了?”

“是。”

“可是管区说十一点半前后,在码头看到你。”

“八成是看错人了。我没有到码头。”

吉川似乎很累了,还反复地要中原转告馆林和伊丹他们继续调查,好像公害调查比他自己的事更使他耽挂。这种心情当然可以了解,然而事实上他的被捕,正在给公害调查造成不利影响。

中原从侦查室出来后,早先那个刑警讥刺地说:

“没有办法帮他的忙是不是?”

“不,我更明白了他是冤枉的。”

中原这话,是真的,也是假的。相信吉川是受到冤枉,他不可能杀人。但是,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情况对他相当不利。

吉川与冬木教授意见对立,这一点所有到市民会馆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对他最不利。这么一来,要证明他无罪,恐怕不是简单的事。

“吉川先生说把有关公害调查的资料送到被害人那里,那些文件,你们找到了吗?”

中原向刑警说明了公害日记的大小,刑警爱理不理地摇摇头说:

“被害人的房间里没有那种东西。吉川从一开始就撒谎,所以他说的什么资料也是为了使自己有利而撒的谎吧。”

中原离开了警局。

他陷在不安当中。明天起,调查的事又会如何呢?就算能够证明吉川与凶案无关,只要他的开释迟一天,种种谣言便会传开,使中原他们越发地不利。而这一点,必然也会给梅津由佳的官司带来不利的影响。

但是,不用说,尽管心中有所不安,相对地,斗志也燃烧起来了。

如果现在就认输,那么那些真挚的高中同学的辛苦也变成徒劳,自杀身死的梅津由佳更会冤魂不散的吧。为了这些人,必须及早让吉川获释才行。

来到旅馆附近时,先一步回旅馆的日下部从街灯下闪出来了。脸微酡着,有酒精味。

“我一家挨一家地跑了酒吧间瞧瞧。”

日下部和中原并肩走着,轻轻地吐着酒气说。

“干吗?”

“我是想听听街路上的传言。那些话,传得真快,令人吓一跳。多半的人都已经听到冬木教授是被谋杀的,也知道吉川涉嫌被捕了。而且把这消息当下酒菜。”

“下酒菜啊。”

“是酒吧里的说法,说不定跟街路上的传闻会有所不同,不过可以听出来,没有一个人是同情吉川的。有的已经把他当凶手了。也有一些渔夫酒客更糟糕,大喊马上把吉川干掉。茜虾是他们最大的收入,吉川的发言,在他们听来是在要他们的命。”

中原觉得,日下部这些话,正好说明了案情的艰难。

第二天早上,印证中原的预感般地,一份奇异的传单被扔进旅馆里。

是两色套印的,一名服务生送到中原的房间。

是油印的,粗大的红字写着:

冬木调查团长遭本地高中教师杀害!!

还有个副题:

因调查中间报告而冲动行凶。

和平的锦浦,竟然也发生了可怕的血腥事件。警方证实:冬木调查团团长冬木教授惨遭谋害。因涉嫌行凶而遭逮捕的,竟然是本地高中的教师吉川。神圣的教职人员,竟然也会行凶杀人吗?可能的理由是最近使本市扰攘不已的公害问题。企业到本地设厂,给本地带来丰裕与繁荣,美仑美奂的市立医院和市民会馆也次第建设起来,而且大家所担心的公害,居然未见发生。到日前为止,受公害死亡的市民还一个也没有。偏偏律师中原某,吵着说锦浦有公害,锦浦高中的两位教师吉川、馆林,瞒骗纯真的高中同学,对外宣传说锦浦成了公害都市。这还不小,有个名不见经传、自称学者的伊丹某其人,竟也跑来扇风点火。

这一批丧心病狂的人为什么撒这种谎,采取这种无耻的行动呢?首先,我们必须知道上述四个人都是外来者,他们不会关心锦浦如何。想必他们是想藉此一举成名。因此,他们是把公害当手段的公害律师、公害学者、公害教师。

但是,有关方面派来了权威的冬木调查团,证实了锦浦没有公害,于是他们的欺瞒被揭露出来了。他们大为恐慌,其中之一吉川冲动起来,终于把冬木教授杀害。我们必需彻底追究这些恶棍,把他们赶走才是。

保护锦浦的和平之会   敬具

“这就是所谓的怪信吧。”

日下部阅毕笑笑说。

“我是律师中原某呢。”

“我自称学者伊丹某吗?”

中原和伊丹也相顾失笑。

然而,这可不是笑笑就可以打发过去的事。这怪信一定已经满天飞了。在他们看来,固然充满恶意与中伤,可是称他们是外来者,这在保守的本地居民看来,说不定能引起普遍的共鸣。

“谁会搞这一套呢?”

日下部左瞧右看了半天传单,征求中原、伊丹的意见。

“本市的要人,或者企业方的人,要不然就是渔民们吧。”

伊丹先提了意见。

“不管是谁,我猜一定是老先生们写的。”

京子说。她认为许多用词,显然不像是年轻人的口吻,而且文章本身也古老,欠缺一份速度感。

“不会是渔民吧。”中原缓缓地说:“因为目前他们满脑子只有茜虾。我想八成是本市的保守派,否则便是企业方的人。”

“不管如何,非快一点把吉川弄出来不可,否则不晓得还会有怎样鄙劣的谣言传开。”

伊丹坚决地说。

中原觉得此话甚得吾意,因为敌方随时可能使出手段。

然而,中原担心的还不止这些,那是吉川在局里请求他的,

吉川强烈希望馆林和同学们继续调查下去。在出了这些事以后,他们——尤其同学们还愿意做下去吗?

中原早餐后出到街路上看了看。他所担心的事,果然出现了。火车站前,正有大约十个同学聚在一起。

都是熟悉的面孔。不错,直到昨天大家还一起为调查而奔忙的同学们。

他们手上的,不再是鲤鱼旗和温度计了,取代的却是签名册和扩声筒,正在向行人喊话:

“请大家协助,使吉川老师释放!”

“请给释放请愿书签名!”

他们背后张贴着一张海报,上书:

“抗议滥捕吉川老师!!”

该已是开始上课的时刻了。看样子他们不在乎上课,甚至公害调查也不在乎了?中原觉得这未免太危险,因为这样下去只有授敌人更有力的把柄。

中原朝他们走过去。

“你们做这种事,对你们,对吉川老师,不都是不利吗?”

有两三个同学转过头看了看中原。

中原发现到他们那种眼光,分明与昨天有异。他更觉不安了。

他们运用自己亲手造成的器具、方法,从事公害调查,乐此不疲,那时他们个个生龙活虎,富于年轻人的气息。而这一刻,显露在他们脸上,眼光里的,却是教条式的、愤怒的气色。

这样的年轻人面孔,中原看多了。用木棒或汽油瓶来武装自己,不住地在斗争的学生们就是这么一副面孔。他们不会思前顾后,听任体腔内的憎恨升高,使他们颓废。

当然,他也并不以为锦浦高中的同学们已经有了颓废之色,但是如果他们放弃了辛勤的公害调查工作,一味投注于吉川的释放运动,那么无疑他们是会自然而然地陷身颓废的。

“这跟你无关。”

学生之一僵硬着嗓门说。听那声调,分明已经丧失了原有的明朗开阔。

这时,站长出来了,告诉他们未经许可的签名运动是违法的,要求他们离开。

于是展开了一场口角。

——危险哪……

当中原这么想着打算介入时,一个大块头同学用力推了一把站长。其实也不是故意,只不过是站长要撕掉海报,学生想阻止他,矮小的站长那么轻易地就被猛推了一般地跌坐在地上。

“干什么!”

站长勃然变色怒喝。学生们也毫不示弱地回敬:

“反对弹压!”

这种说词也是那种调调,不是属于昨天的他们的。

“叫警察!”

站长起身向站里的职员喊。中原上前阻止说:

“请站长镇静,喊了警察,事情只有越闹越大。”

“我是本站负责人,站内有了违法的事,我当然非处理不可。”

连站长的口吻也硬邦邦的,毫无弹性了。这样下去,双方冲突必然升高,学生们劝告说:

“这里的事暂时打住吧,换个地方如何?”

学生们缄默着,没有一个人肯动。

——这不好办啦。

正在中原想再劝告时,馆林老师踩着脚踏车赶到。馆林迅速地察觉出险恶的空气,从车上一跃而下,笑着说:

“你们干起来了。”

语气自然地含着一抹柔软,不愧是一名老师。

一个女学生几乎哭出来,说:

“老师,请你也帮帮我们!”

馆林点点头连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这才告诉大家说:

“可是你们也不妨细想一下,在这里找人连署,就可以使吉川老师出来吗?你看,还没有几个人签名。而且目前吉川老师情况如何,你们知道吗?”

“就是因为他无故被捕,我们才要……”

一个男生拚命似地力陈。馆林还是点点头才说:

“你们不知道实际情形,是下是?那咱们何不到警局去见见他呢?然后大家再来商量怎么办。怎样?”

馆林的话好像很快地抚平了大家的激昂,面面相觑。馆林回过头向中原说:

“我们去了,不晓得警察让不让我们见?”

中原先察看一下学生们的动静。看样子,他们好像领悟到签名运动未必有效,把兴趣移到警局那边了。

于是向馆林回答说:

“我相信可以。不过如果是这么一大群人,那恐怕就不好办了。一位老师和一位同学,我相信警方会答应的。由我来作陪也可以。”

学生们当然不能同意只派一名代表,便又吵起来。于是馆林又得苦口婆心说服一番了,中原好钦佩馆林那种不疾不徐的口吻。他不会着急,不会发怒,当然不肯妥协。末了是学生们拗不过他了,只好选出一名代表,其余返回学校。

中原带馆林和男生一名,再次前往警局。

昨天来时没有注意到,警局门口原来已经挂着一块牌子,上写“调查团凶杀案侦办中心”。馆林看了,倒没怎样,学生的表情却更僵硬了。

警察对他们的请求面有难色,因为律师当然可以见,可是馆林与学生却不合程序。

中原把主任叫到屋角低语说:

“如果不准,锦浦高中的学生恐怕会闹事。”

“你在胁迫警方?”

主任半开玩笑地说。中原却一本正经。

“吉川老师在同学间很有声望的,这样的教员被逮捕,他们当然会亢奋起来,刚才在街路上就有一群学生出来了,说要抗议滥捕,馆林老师好不容易地才把他劝住了,并答应带一名学生做代表来警局。如果不准,学生们必定会大闹起来的。五十个,不,也许一百个,这么一个小小的街路,会闹翻天的。这不妥当吧。”

主任似乎深感困扰,只好进去和局长商量了。不多会儿带来了消息:准了。

中原这才松了一口气。但是,他仍然不能放心。

问题是吉川会如何说服学生们。吉川一定会要求学生继续调查公害,馆林无疑也是为了这一点才把学生带来的。

但是,中原故意不和吉川见面,自己先回旅馆去了。

旅馆里已经显现出事件的影响。

正如日下部所预言,各报记者大批拥来了,以致旅馆客满。

“律师,听说电视的现场转播车也开来了。”

京子闪耀着眼光说。中原为之深感心情复杂。锦浦如果因凶案发生而普受瞩目,那不是一件可喜的事,因为最重要的公害问题很可能被忽略。

还有一个传闻是大学运动的大学生也会大举赶来。所谓“大举”,好像形容过当,因为事实上傍午时分,大约有十个左右的大学生搭“龙宫号”来到。手上倒未见携有木棒,不过头上却戴着钢盔。

这一批人来到后,原本就已经不稳的锦浦街路,更增加了-份肃杀气氛。

“有-点不对劲了呢。”

伊丹不止一次地缩起肩膀向中原说。

伊丹还认为在这种情形下,才越发地需要继续平平实实的公害调查,便独自跑到锦浦高中去了。不久又一脸疲累地回到旅馆。

“没有说服成功是不是?”

听到中原这么问,伊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说:

“没办法啦。哎哎。”

“同学们那么亢奋吗?”

“我和馆林两人说得舌蔽唇焦,可是他们的危机感太强烈了,根本听不进去。平平实实的调查,他们认为缓不济急。其实恰恰相反的,可是他们就是不肯听。根本不肯听。”

中原察觉到让学生代表到警局见吉川,效果适得其反。原本希冀吉川能说服他们的,可是这些年轻学生,光看到吉川被捕的现象面,就已经怒不可遏了。

“那课呢?在上吗?”

“没有。学生会做了罢课的决议,全校同学都聚集在运动场上。校长慌了手脚,真个是手足无措了。更糟的是从东京来的三个大学生一直在鼓动。听说是锦浦高中的毕业校友。我向同学们说不要听他们的,可是现在的大学生那一套,搞起来比我高明多了。”

伊丹无可如何地笑笑。想来这三名大学生,必定是今天搭龙宫号来的那一伙吧。

“真糟,他们越闹,对公害问题就越不利嘛。”

中原真有满肚子懊恼、伊丹点点头:

“那是一定的,不但对公害问题不利,对吉川的立场也不利。万一他们这样就放弃公害调查,那么居民们会认为他们的调查只不过是一种玩儿。这样一来,三年来辛辛苦苦做下来的结果,全泡汤了。我敢说,那些资料,在专家眼里看来,也是绝对有价值的。”

“这就是说,民众对冬木调查团也会更加信赖是不是?”

“不错。冬木调查团已经做过中间报告了。其实,那种中间报告根本就是睁眼说瞎话,可是照目前情形下去,它会成了锦浦地方公害的实态。因为对抗的另一方,自己下台了。”

“也许是一项败北。”

“没错,是不折不扣的败北。”

“那我的官司恐怕也只有一败涂地了。”

中原说着几乎想咬牙切齿一番。如果冬木调查团的中间报告获得认同,锦浦便没有公害,而因公害而自杀为理由打起来的官司,自然也不免败诉了。

在中原和伊丹双双落入暗淡的心情的当儿,跑新闻的日下部倒是斗志昂扬地在横街直闯着。

不光是日下部一个人,其他报社的记者,加上电视方面的,也都兴致勃勃地在采访。

在中原看来,这些记者们根本不像是在为追求真实而奔忙,对公害也似乎根本不感义愤。

很明显地,比起公害问题,他们对凶案更感兴趣。所以才会在凶案发生之后,一夜之间就往锦浦这地方拥挤过来。

中原担心他们的报导,会使公害的现实更加地隐蔽住。这真是不可思议的事。传播媒体的工作,应该是阐明事实真相才是。可是在锦浦,越是报导凶案,公害问题便会越发地被隐饰。说不定这样的报导方式,比断定没有公害更糟糕。

然而,不管中原如何力陈公害问题与凶案是不同的一回事,锦浦海水的污染依然没有改变,也没有人理睬。也有记者来向中原和伊丹采访,可是一旦中原他们开始说明锦浦的公害,记者们马上就兴趣索然。连好友日下部竟然也如此。他也对公害问题发展成凶案,比公害问题本身更关心。

其实,这一桩凶案,还不一定与公害有关。凶手也未必就是吉川其人。可是看来他们已经认定吉川是不满冬木的调查报告,愤激之余才行凶,并沿这条线展开采访的。“公害杀人凶案”,这样的标题确实是吸引人的。在这种情形下,公害问题已经引不起人们兴趣了。

这里的居民们也好像因凶案而闹成一团,不再对切身的公害有所关心了。

在这种情形里,傍晚时分在市民会馆里举行了冬木教授的奠礼。

这个消息是日下部带来的。他说:

“主办单位是锦浦市公所和调查团,好像存心要把冬木教授造成悲剧英雄。就是说,冬木是为公害调查而殉职的。”

这应是新闻记者眼的见解,可是中原却觉得不能一笑置之。一个人的死,无疑是最上乘的宣传材料。事实上,冬木之死也确实给冬木调查团的中间报告添加了不少份量。

中原和伊丹、京子两人一块去看奠礼。他内心里有一份希冀,说不定能抓到发现真凶的线索。

到了礼堂,这才知道日下部的话一点也没错。

会馆前面排着无数的花环,一直排列道路两旁。大部分都是相关产业工业区的各厂送来的,也有渔会送的。

电视转播车停在会馆前,几个小孩好奇地窥望着车内。

也有县警察局的机动队,有二十个人吧。由于锦浦高中的同学之间有不稳的空气,加上来自东京的学运学生有十来个,市公所害怕起来,请求县警局派来的,但是到目前为止,还看不出学生们有拥到市民会馆的迹象。

奠礼在电视转播车的灯光照耀下开始。

司仪是香取昌一郎。他承担了一切公关事务,处理得有条不紊。

中原找了找冬木亚矢子的影子。

有了。她一身丧服,悄悄地缩在那儿。那冷澈而理智的面孔,似乎与黑衣裳十分相称。中原陡地想起了日下部的话:她见了父亲的遗体,也没有淌下一滴泪水。中原总觉得,以后她也不会哭吧。

安全工学的樋口教授代表调查团念吊词:

先生抵达锦浦之后,一心一意从事真实的探究。外面的杂音,不能扰乱先生的专心,依从学者的良知,尽力于科学的调查。前天在本会馆里举行中间报告,其所以有事实的重量,并进而普获居民全体的支持,实属理之所当然。然而,但求发生事端的另一部势力,被逼之余,竟尔诉诸暴力,加诸于先生身

上。

先生逝矣。然而先生之死,正好证实了冬木调查团调查结果之确实……

樋口教授的吊词还在继续着。中原又想起了日下部的话。他的推测,好像不全是属于新闻记者的想像。听,樋口教授确实有意把冬木教授塑造成英雄,以为调查正确的佐证。并且照目前这种气氛来看,他好像就要成功了。

“不妙啊。”

当中原这么低低地自语时,忽然传来沉沉的鸣动。

——地震……

中原禁不住看看四下。

整个礼堂也骚动起来了。香取昌一郎和本市要人们慌忙地想制止,可是一旦骚然起来的群众却不易遏止。樋口教授也在坛上愣住了。

外头有人在喊叫:

“石油库爆炸了!”

人们被一激,立即街向大门。

中原和伊丹,京子也出到外面。

太阳石油的一所油库,正把红赤赤的火焰喷向漆黑的夜空。很快地,隔邻的油库也着了火,轰然一声,震动了大地。

人们也发出了喊叫声,是惊叫抑欢呼,一时也分辨不清楚。

“是有人纵了火吗?”

伊丹用坚定的嗓声说。

这话使得中原脸上血色倏然而退。他想到说不定是锦浦高中的学生们受了来自东京的大学生煽动,采取了这种不顾一切的行动。

人们往火光那边奔去。警察拚命地在阻止,但这些人已经成了赶热闹的群众,再也不会有一个听了。

消防车鸣着尖锐的汽笛声开到。这两辆是市里仅有的,在凶猛的火势前束手无策。

中原他们也挨近火焰。

空气热烘烘的。黑烟笼罩了周遭,油库群被遮住了。

中原在火烫里凝神细看。还好,看不到学生的影子。确实没有。刚才担心的事好象没有发生。他松了一口气,随之新的疑问也冒起来。

这不可能是自然失火。既然不是锦浦高中的学生干的,那会是什么人干了这种蠢事呢?

油库-只只着火、爆炸、喷火。聚在周围的人们也随着火势扩大而一步步退后。

从沼津等城也有救火车开到,大家合力展开了一场拚死的救火作业。一连几个小时,轰轰然燃烧的火才渐渐地被控制住,这时已经近凌晨两点了。

中原守到最后。是自然失火呢,或者是有人纵火?如果是后者,那么纵火者又是谁?他好想知道。

中原终究盼到了结果。

火势变弱以后,警方开始细查现场。从第一个发火的油库残骸下,发现到一名年轻男子的烧焦尸首。

他们发出来是铃木晋吉,从尸首附近还找到了似乎是纵火时用的炸药碎片。

太阳石油的爆炸,给锦浦带来和冬木教授被害事件一样的冲击。

动机极明显。铃木深信爱人梅津由佳自杀,是因为企业公害,因此把炸药投向相关产业工业区里规模最大的企业——太阳石油。中原这么推测,警方也-样看法。报界可能也会以同样眼光来报导。

中原无法判断给木晋吉是不是打算让自己也一并烧死。说不定投掷了炸药后想逃生,因为爆炸得太快,结果没有能逃离。人既已死亡,当然无从证实。

中原想了两件事:

其一是这件事,会给公害调查及有关梅津山佳的官司带来怎样的影响。冷静一想便知,不可能是有利的。居民们的关心会越发地远离公害问题,在法庭上也可能对法官的自由心证产生不利影响。

其二是有点鞭尸味的事:杀害冬木教授的凶手,会不会是铃木晋吉?他对认定锦浦没有公害的冬木调查团怀恨,该是情理中的事,因而对冬木萌杀机,便也不算太意外。如果真是如此,那就可以使吉川获释。

天亮后,中原向日下部提了对铃木的猜测,日下部深感兴趣,马上跑去警局查证。可是不久就回来,猛摇头说:

“铃木晋吉和冬木教授凶案无关。”

“怎么说呢?”

“警察查了铃木晋吉在哪里弄到炸药,结果查明他是从沼津市的一家大楼建筑工程现场偷来的。他为了偷炸药,在工程现场做了三天的工。他们也证实冬木教授被杀那天,铃木晋吉确实在那边。他不可能做这个案子。”

“嗯。”

中原微微地点了一下头。铃木晋吉失踪的期间,原来是为了取得炸药而奔走的。为什么没想到这一点呢?

都是因为未能察觉到一个才十八岁的少年渔夫,对企业居然会抱持这么激烈的忿懑之故。这都是由于自己仍然有着第三者的冷静吧。他一面反省,另一面也想到吉川说过的话:渔民们一旦觉醒,那时他们会成为反对公害的最强大的原动力。然而,什么时候锦浦的渔民们才会起来反抗脚公害污染呢?

锦浦高中的学生受了油库爆炸的刺激,进入了全面罢课的行动。

下午,约有一百名男女学生,擎着标语牌在闹街上举行示威游行。牌子上写的是:“骗子调查团滚回去!”或者:“即时释放吉川老师!”来自东京的十个大学生排成两列,在中学生两旁护航般地行进。

他们只喊喊口号唱唱歌,不像有采取实际行动的迹象。但是,如果吉川未能及时获释,会干出怎样的行动,却是无人敢逆料的。只因他们都这么年轻,说不定会效法铃木晋吉,拿了炸药扔进太阳石油里。并且他们人数多,万一冲动起来,那就不好收拾了。

中原希望能够防止这种事态发生,否则这些日子以来的苦心,岂不是全部泡汤。

于是他决定再跑一趟警局。他觉得,除了让他们释放吉川以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街路上到处都可以看到贴在墙上、电柱上的传单:“反对滥捕!”“公害企业滚开!”有些行人会看一眼,但他们脸上的反应是迟钝的。有的人还不屑地笑笑。在这种空气里,如果学生们真地闹起来,事情会被更突显出来的。

来自东京的新闻记者们,坐在本地租用的迷你车上来回着,电视转播车也在跑。商店街的老板、老板娘们站在店口。又不安又好奇地看守着。整个市街都好像失去了镇静。

家家户户都仍由在院子里竖着鲤鱼旗。中原曾经觉得那是颇令人愉悦的光景,可是这一刻看来,它们却那么有气无力。不为什么,只因它们不管在风里怎么招展,都毫无意义了。

往海湾上看过去,捞茜虾的渔船正大举出海作业。在这个地方,如今正常工作的,恐怕只有这些渔民吧。

烧毁炸烂的油库周边,仍然聚集着不少看热闹的群众。

中原边走边看,来到警局。

还是那位主任出来见他。中原开门见山地说:

“吉川老师的拘留期限,不是过了吗?”

主任倒不否认。

“是啊。”

“那为什么还不放人?”

“因为已经决定起诉了。你那边也可以开始准备辩护了。”

话里明明有刺,中原有些愤然地:

“光靠状况证据就要起诉?”

“不,已经有真凭实据了。做案所使用的盐瓶有吉川的指纹、也有目击证人。他又没有不在场证明。”

“目击证人就是在码头看到吉川老师的警官吗?”

“是的。”

“但是,吉川老师说那天晚上并没有去过码头,是从大饭店直接回去住处的。不会是看错人吧?”

“不会。在码头的,确实是吉川。除了管区警员之外,又有了另一个证人。是一名工人,在同一个时刻去夜钓,看到吉川从码头那边走回来。还有,房东太太也作证说,吉川回到家已经过十二点了。这是决定性的证据了。”

这位警官充满自信地说。中原心口一慌,难道吉川向他撒了谎吗?

“让我再见见吉川老师好吗?”

中原请求道。

吉川比昨天见面时更苍白,更疲乏。双眼布满血丝,该是彻夜未眠之故。

“今天,我想再次请问:是真的没有杀害冬木吧?”

刚才的一阵慌乱,使中原的口吻变得直率而严肃。

“当然,我没有杀人。”吉川的嗓音干燥着:“听说学生在闹罢课,得想法子制止才好。”

他竟然还在忧心学生的事。中原咋了一下舌尖说:

“你自己的问题才严重啊。学校里的事,让馆林老师去烦好了,而且只要你能出去,学校里的问题自然可以解决。你没有瞒着我吧?”

“瞒着你?”

“你说那天晚上没有去过码头。可是警方说有两个目击证人。你真的没有去过吗?”

“是……”

吉川点点头,可是声音分明有气无力。中原越发地觉得慌乱了。

“你是去过的,对不对?”

“……”

“老实告诉我。如果不肯实话实说,想帮你也帮不了。那天晚上,你去过码头,是不是?”

吉川没有马上回答。双方沉沉地缄默了片刻,吉川这才决意似地“嗯”了一声,点点头。

中原叹了一口气说:

“为什么去码头的?”

“非说不可吗?”

“希望你实话实说。”

“我去等一个人。”

“谁?冬木教授吗?”

“不。”

吉川摇摇头,脸上倏然泛红。

“原来如此。”中原再轻叹一口气说:“是和冬木亚矢子约好在那里见面的,对吗?”

“是。”

“她去了没有?”

“没有。我等到十一点中,她没有来。”

“然后回寓所去了。”

“是。”

“那时碰到管区警官和夜钓的工人?”

“大概是。”

“为什么不向警方提和冬木小姐约见的事?”

“说了又有什么用处呢?”

吉川自嘲地笑笑。

中原彷佛觉得窥见了吉川的另一面,心口为之一震。过去他眼里的吉川是朴实但却十分优秀的高中教师,而且还是献身公害调查的热血青年,是个可敬可佩的人物。这一刻,中原看到的却是为爱而苦恼的年轻人。中原觉得一抹喜悦涌现心头。

“只要请她作证,便可以解释在码头上的事了。”

吉川摇头说:

“我不想把她卷入事件里头,而且码头上只有我一个人。因此,她为我作证,也没法证明我的清白。”

“我懂你的意思。”

中原说罢想了想,这才定定地看着对方说:

“我要去见见冬木亚矢子小姐。”

“……”

“请听好。我希望你释放,可不光是为了你自己。是为了本市,为了锦浦高中的同学们,也是为了因为公害气喘而自杀的梅津由佳小姐。所以即使你不喜欢,凡是可以利用的事,我都必需好好利用。”

中原好像做什么宣言一般地说。

吉川默然。

中原从警局出来后,走向冬木调查团诸人住宿的锦浦大饭店。

但是,他在大饭店柜台得到的消息是冬木亚矢子已经在几小时前回东京去了。

中原决定回返东京一趟。因为他必需见到她,证实吉川的说法,同时另外还有一件事,也需要在东京查证一下。

第一时间更新《污染海域》最新章节。

相关阅读

我见玫瑰

今様

十日惊奇

埃勒里·奎因

高嫁

林遇

西湖二集

周清原

亿万富翁的歧途

厄尔·斯坦利·加德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