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化疗回到家的斯嘉莱特觉得自己像是被掏空了一样。那些药物已经将她体内的能量全部抽干,眼下的她只剩下一个空落落的躯体。不过真正击垮她的不是化疗的过程或之后的身体反应。据送她回来的西蒙说,在回来的路上,斯嘉莱特收到了约舒姐姐安巴尔发来的短信。安巴尔决绝地声明不欢迎斯嘉莱特和吉米参加弟弟的葬礼。

“如果你还尊重我们这一家子的话,就请离我们远远的。这种印度教的葬礼是不适合你参加的。”

“这个臭婆娘。”我们把她送上床的时候,她骂道,“他妈的,该死的臭婆娘。”她死死地抓住我的手,我感觉手背的血管都快被挤爆了。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要让她看看。明天,斯黛芬,我们就开始组织一次纪念活动。要让所有的人都来,认识约舒的所有人。”

“这主意真不错。”我说,“我们会郑重其事地送别他。你想得很对,要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来和他告别。好了,现在你该休息了。”

她松开我的手。看得出来这一阵激动让她的身体再无一丝力气。“我要睡了。”她说,“浑身上下都疼,斯黛芬。身体痛,心更痛。哪儿都痛。”

我一直等到她睡着了才离开,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分钟。她看起来如此虚弱,面色如此惨白,自从接受化疗以来,她的眼圈总是黑乎乎的。看起来,她和约舒相聚的日子已经不远了。

离开斯嘉莱特后,我看到列妮正领着吉米下楼。吉米正一路哭哭啼啼地喊着:“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睡觉前,我们先去游一会儿泳。”心烦意乱的列妮问道,“你要来吗?”

显然,那天晚上我们不能把事情告诉吉米。但是,那孩子好像已经觉察到了什么。当时我并不想游泳,但又意识到,如果现在不放松一下,接下来那忙碌的几天里恐怕再没有松弛身体和精神的机会了。在这个时候,吉米最需要旁人的关心和爱护。尽管心情压抑,但是一到水里,我就尽情地同吉米一起玩起了水。等到列妮最后把他送上床睡觉的时候,小家伙已经累得精疲力竭,不再吵着要妈妈陪伴了。我仍然留在泳池里,一圈又一圈地游着,心里不由得又想起了尼克·尼古拉德斯,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到他。

接下来的那几天真可谓是忙作了一团。斯嘉莱特把约舒的死讯告诉了吉米,这件事对她的打击比对小吉米的打击要大得多。孩子还小,根本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看到母亲嚎啕大哭,吉米也跟着放声哭闹起来。我们都明白,小家伙根本不知道爸爸再也无法回到他身边了。“吉米会一直问个不停,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解释。”斯嘉莱特说,“直到有一天,他会明白真相,那颗脆弱的心会为之伤痛。”

然而,我们最不愿意想象的,是有一天吉米突然明白自己的父亲是怎么死的。也许明白真相后,他还能不受事实的影响,继续原来的生活,但是,我们知道,不管外表有多么从容镇定,真相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他接受的。

约舒死后,将事情告诉吉米只是我们要做的一件事情。斯嘉莱特已经决定纪念活动要尽快举行。我觉得她办这么一场仪式就是为了要同约舒的双亲唱对台戏。“约舒活着的时候,他们不闻不问。现在他死了,他们没有权利来过问他的事儿。”她说。得知约舒死讯的第二天早上,尽管我们竭力阻拦,但斯嘉莱特还是下了床走进了厨房。“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她说,“做完了再上床睡觉吧。”

我真的没有时间来细细梳理约舒的生平。我有自己的工作任务要赶在截止日期之前完成。但是友情在我的生活中又占有不可替代的位置。“交给我吧。”我说,“让我们两个来解决,行吗,列妮?”

列妮看起来并不十分乐意,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她朝我们指了指吉米,说道:“我先把吉米送到幼儿园去,然后再回来帮你们。”

“不。”斯嘉莱特执拗地说道,“我爱约舒,这是我最后能为他做的了,我必须亲自动手。”

她这么想真叫人感动,但这个决定显然不切实际。“我知道你爱约舒,尽管他曾经那样对你,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这一切都能说明你对他的那份感情。可是,你能为他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精神饱满地出现在纪念活动现场。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吉米,你必须健康地活下去。把那些细碎的事情都交给我们吧,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做,你要在纪念日当天向世人展示,你已经挺了过来,战胜了病痛。”说着我把她拉到身前,紧紧地抱住。

“是呀,你就像《泰坦尼克号》里的凯特·温丝莱特:”列妮说,“你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斯嘉莱特。虽然约舒死了,但你依然坚强地活着。”

看到列妮煞有介事的表情,我忍不住想笑出来,可最后还是忍住了。“向世人展示,你抗争了,并且胜利了,斯嘉莱特。今后的日子里,吉米将会以你为榜样。只要有你在,他将会永远记住自己的父亲。”

斯嘉莱特在吉米身旁蹲了下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两人手牵手地走进衣帽间,斯嘉莱特为吉米穿上外套,又把他领到列妮身边,然后步履蹒跚地穿过客厅,往楼上走去,拒绝了我的搀扶和叮咛。

组织一场纪念活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显然,我们不能找一个有宗教背景的地点来举行。斯嘉莱特本人不信教,约舒虽然曾经入教,但他的生活方式早已宣布自己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约束。列妮和我坐在早餐桌上挠着头,苦思冥想该怎么操作。在室外举行吧,总觉得不太妥当,因为英国的天气实在叫人捉摸不透。斯嘉莱特最见不得的事情恐怕就是仪式举行到一半,突然天色大变,倾盆大雨使得活动草草收场。

列妮提出倒不如选一个俱乐部。毕竟,那儿是约舒工作的场所。我的第一反应是反对,因为那儿太暗了,即便把灯全部打开,也感觉置身于一个令人压抑的洞穴之中。为了实现斯嘉莱特的那个计划,列妮已经被改造成和约舒一样能适应俱乐部里幽暗闭塞的环境,而且还成了谈论舞蹈和DJ的半个行家。她怎么可能想出一个理想的场所呢。

但是,除此之外,我们又没有别的选择。无奈之下,我只能向谷歌求助。网上有几张伦敦前十名俱乐部的排名表,我看了一眼,“有了。”我说,把电脑屏幕转向列妮。“派拉蒙,中点大厦三十一层。四面部是窗户,光线很好,在那儿能俯瞰伦敦街和伦敦市中心。中间还有大舞池,可以供举行纪念活动用。那儿的食物也不错,太好了,列妮。”

列妮有些半信半疑,“我觉得那地方他从来没去过,至少从没带我去过。”

“这没关系。只要是个俱乐部就好,这也算是对他这一生事业的肯定。”

“这花费恐怕不小吧,看呐,评论说那儿的酒水很贵的。”

我忍不住笑着说:“难道你觉得费用需要斯嘉莱特承担吗?只要乔治把采访权利卖给《Yes》杂志和其他几个电视频道,到时候我们或许还有的赚呢。相信我,列妮,就选这儿吧。”

幸好乔治和斯嘉莱特也同意我的主意。我们有一星期的时间来安排。我们干得很棒,嘉宾的名字绝对是重量级的,我们还邀请了狗仔队和八卦杂志的专栏作家。斯嘉莱特牢记我和列妮的叮嘱,差不多大半个星期都躺在床上静养。仪式当天,最先到场的是化妆师。经过她一番妙手修饰后,身体依然虚弱的斯嘉莱特居然显示出楚楚可怜的迷人之态。她昂着头,牵着吉米的手,缓步走到台前。吉米看上去一脸伤心,神情还有些茫然。

约舒的几个身份体面、能说会道的朋友首先上台发言,叙述了他的职业生涯。接着斯嘉莱特那令人哀叹的赞美之辞使得全场嘉宾都潸然泪下。

“约舒是我所遇到的唯一能令我有窒息感觉的男人。我俩第一次相遇,是在滑铁卢的大拱门之下。他的举手投足,脸上迷人的笑容,还有那神采奕奕的目光,他的体内有一种别的男人所不具备的光彩。当时我就知道,这就是我要找的那个男人。”

先别管那种神采是否得可卡因之助,至少出席仪式的嘉宾无一不被斯嘉莱特的话所打动,相信两人是真心相爱的。

“然而,爱上约舒也意味着要付出代价。他的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梦想,似乎一种单一的生活从来就满足不了他。当一个DJ师是不够的,他还要做更多的事情,做一个音乐制作人,要拍电影,要改变人们认知世界的方式。对于我和吉米来说,不幸的是,做一个顾家的男人不是约舒的选择。约舒的心很大,不甘于平平淡淡的生活。我不能拖累他,我得让他张开翅膀,尽管那样会令我心碎。”说到这儿,斯嘉莱特深吸一口气,眼眶中噙着泪水,整个身体一直在抖动。她把吉米拉到身边,吉米紧拽着她的裙子,瞪着大大的眼睛,悲伤地看着台下的嘉宾。

“对于约舒来说,唯一一件令他满足的事情,就是成为孩子的父亲。尽管他生前做过错事,经历过种种挫折,可他一直深爱着儿子。为了儿子,他甘愿付出一切,哪怕献出自己的生命。如果世上真有一件事是约舒不需要考虑就会去做的,那就是保护自己的儿子。所以我敢肯定,他的死绝对是个意外,并不像某些记者揣测的那样是自杀。约舒舍不得吉米。也许他会讨厌我,讨厌你们在座的任何人,但是他不会讨厌自己的儿子。所以,请在座的举起你们的杯子,向他致意。让我们牢记他带给我们的那些美好时光。为了约舒!”

她的发言是那样的铿锵有力,感人肺腑,在场所有的人都为之动容。我坐在听众席上,眼中含着泪水环视四周,所看到的尽是一双双泪眼。

突然,我也像斯嘉莱特那样产生了窒息的感觉,在大厅的后面,有一个男人正靠墙站着,他正是我不惜一切代价想要摆脱的那个男人。皮特·马修斯正带着胜利者的笑容,冲我打招呼。

福克纳说过什么来着?“历史从不会死亡,历史甚至不是历史。”以前我曾苦思冥想理解这句话的含义,但在那一刻,我一下子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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